第110章 “妾不能随您回陇西。”
木然放空一阵, 李辞盈渐渐找回思绪。
自个正经历这不可思议的回溯之旅,差点儿忘了今时今日诸位好角仍活在这律法严明的大魏朝,一份似是而非的证物, 几句编造而来的证词,这样也能为裴听寒定罪的话, 李、裴两家经年累月的缠斗岂非笑话一场?
谁人攀咬裴听寒都不打紧, 只要他拒不认罪,三司必定介入其中, 要查明何人敢在这长安城栽赃陷害还算难事么?
萧应问掌刑狱多年,能做出此等愚昧之举?
思来想去, 或他只是看不惯她与裴听寒往来过密,想让她此刻好好表个态罢了?
李辞盈半信半疑瞅了那人一眼。
莫不说萧应问可谓得尽老天偏宠,寻常人瞎了眼睛, 不说形容颓废,一双失了神采的招子挂在面上,怎也得多几分沮败。
可他浩浩瑰逸如常,依旧做得来矜傲清绝的模样,此刻昏影下玉貌绝伦, 可堪叹世无其二矣。
李辞盈啧啧称奇, 不怪裴二郎夜里总爱往平康坊跑,灯下看美人,果然更有风采。
可惜萧世子丝毫不察, 只道她忽然缄默, 是不愿让裴听寒受了一丝损伤的缘故。
心中涩苦满载, 几乎压得人喉咙发赌, 萧应问阅事无数,自问在揣度人心之上从出不了差错, 可他实在想不明白李昭昭这般自私贪婪之人,为何在权衡他与裴听寒之时屡屡犹豫不决?
哦,或也非犹豫不决,至少她在要他命的时候就十分毒辣果断,直到如今也无一分愧疚之意。
思及往事种种,萧应问脸上挂不上笑意,他略垂了眉目,说道,“裴听寒于治祆平乱一事居功至伟,朝廷欲赐上骑都尉兼淮南巡查使一职予他,昨夜相见之时,他与你说过这些了,还是说,他独独只提起裴家二十一娘的事?”
“……”裴听寒受封她不意外,可萧应问此话何解,裴家二十一娘不就是她么?
似有不祥之兆照头笼下来,李辞盈脑中着实空白了一瞬,下意识反问,“什么二十一娘,你说什么?”
好了,原李昭昭并不知情,那么说来她并非徘徊在利弊之间,是不受控的情意左右利己利财的刻薄心,任从飘荡到裴听寒那边。
萧应问嘴角勾了个自嘲的浅弧,“昭昭编造李茵容与你母亲相识的缘因,是想以亲缘血脉来令裴听寒死心,可惜——”
话说一半怎又停住了,这人莫非不卖关子就说不了话?李辞盈狠狠剜他一眼,咬牙道,“可惜什么?”
“可惜裴听寒早晓得裴家二十一娘是哪位。”
这话听来何不悚然,李辞盈大惊,“还真有这么个人?”转念想想,又觉出不对,她盯住他,连声追问,“您也晓得么,她是谁?”
大事不妙,若真正的裴家二十一娘果真活着,那大都督怎会对她这般关切?!且亲缘之间总有相似之处,若真正的“二十一娘”也回了族籍,她一个外人夹在其间岂非可笑?!
萧应问却不答,“昭昭想知道其中原委,某倒不介意慢慢与你详述,只不过——”他一顿,略笑了笑,“裴听寒昨夜那般着急要见你,你亦与他再申誓盟,只怕此刻他已迫不及待往南郊孤云亭中去了。”
“孤云亭?”李辞盈钝钝重复一句,才不自觉直了肩背,“大都督往南郊复勘稻田通渠之事,孤云亭……孤云亭是回长安城必经之所——”
人难免是这般贪得无厌,李辞盈本只想着担着裴氏女的虚名嫁到永宁侯府去就是最最好的,可一遭受尽大都督殊宠,怎舍得拱手让人?
她倏然浑身一颤,紧紧攥住了刑案一角才稳住发软的腿脚,“他要与大都督说二十一娘的事?”
此时挑明这些,大都督必定分神,府上再如何能尽心尽力为她筹备婚事呢,收走这份殊荣,与将她从云端一脚踹下去又有何区别?!
绝对不可以,四肢止不住地发凉,李辞盈忽觉呼吸也变得艰难,她猛地眨了好几下眼睛,扶住了剧烈起伏的胸口,“妾要先走一步。”
萧应问无波无澜“哦”了声,“话还没问完,昭昭想去哪儿?”
李辞盈此刻心急如焚,哪还有心情与他猫抓老鼠,她冷笑一声,“世子假意哄妾做伪证,又费尽心思与妾提了裴听寒晓得二十一娘之事,不正是为了让我往孤云亭见裴听寒说个明白么?您事事有定数,妾不过随您所愿,还做什么姿态来阻拦?!”
话是这样没错,可她向来娇怯的嗓音此刻却冷凛如雪,从前李昭昭何能这般对他?不过是为要与裴听寒诀别,她就这般恼怒!心中漫来难以名状的烦闷,萧应问别开脸,真是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李辞盈才懒管他如何如何了,转身深吸一口气,她拧住密室冰冷的叩扣全力一拽,疾步离开。
那女郎一身脾性全用在关门的此刻,“哐啷”一声巨响,众飞翎心间皆若电闪雷轰。
不要命了,她敢对世子发脾气?!
一面这样议论纷纷,一面是咽了口水侧身让道于她。
而梁术只见怪不怪挖挖耳朵,低声哂了左右道,“你们敢惹她,才是不要命了。”
果不多时暗牢里边有吩咐下达,梁术收了神色,与另外三位飞翎校尉一同往里边听令,便是萧应问冷声问道,“距上回往校营教习检阅好似有些时日了?”
梁术登时就明白了,心里猛地一跳,要完……这下真成乌鸦嘴了。
另外几人却不甚明白,老老实实答道,“回禀世子,诸事繁忙,咱们上回检阅还是三年前大朝会那日。”
萧应问不甚在意“嗯”了声,看向校尉,微微颔首,“依照《通典》,每岁春秋各折冲府皆应至于校营检训,飞翎廨懈怠多年,外头早有怨言。今日就将这些个都提上日程罢。”
“啊?”几人张了张嘴,飞翎廨人手本就不足,每日只恨不得有十八个时辰来使,且他们也不必与其他兵众般往前线去,又何用浪费工夫去听角声、辨金鼓?
“世子。”一人讪道,“苏校尉惨遭暗算,弟兄们皆义愤填膺,或将检训之事延后些,待此案了结再议不迟?”
萧应问深以为然,“朱校尉考虑得是,既然如此,便挑选几位飞翎替弟兄们走这一遭。”在梁术一头汗水中,他略一顿,勾了个冷笑,“传令,今日于暗牢当值之飞翎,即刻往神邶营检训三月,无某的手谕不得随意外出。”
“世子!”
“世子三思啊!”
众人惊叫出声,三个月?!这与将人直接逐出飞翎廨有何分别?
可梁术呢,十分庆幸自个今晨偷了懒没回来报覆,否则受了这个株连,他找谁说理去?
他环看四周,一群蠢货,晓不得世子心情不佳么,前仆后继往逆鳞上撞,他也爱莫能助了。
“梁术。”萧应问忽然道。
正想得出神呢,这一声喊唤似惊雷在耳,梁术立即答了声“是”,刚张嘴想问是何吩咐,一转了眼珠看见世子脸上神情,便忙不叠点头,“卑职明白了,即刻去办。”
诸人目瞪口呆,明白了?明白什么了?世子可还没开口呢。
可梁术才不管他们,能让世子犹豫的事儿还有哪些,快些脚程赶上李——赶上裴娘子才是。
*
秋日多阴雾,此来天色薄寒半阴,李辞盈孤身踏了桑草瞑晦驰往孤云亭。
孤云亭处南郊官道尽头,再往前边去,可就要重算过所了,是以这儿不比专用作折柳相别的长亭,是个荒芜的所在。
凉风凄湿,不远可见一人形单影只倚坐亭栏,落漆的朱柱上系来赤色缰绳,李辞盈慢步近了些,月影也似认出她的歹意,坏脾气地朝这边喷了好大一口鼻息。
可裴听寒太累了,长路跋涉,彻夜未眠,终日郁郁,他在此刻暂歇梦乡。
她太多次见过他的睡颜,却直至此刻才晓得,原来不在她身旁时他连深眠都蹙着眉。
“明也。”她低语一句,探指要为他抚眉。
下一刻面前忽天旋地转,李辞盈根本意识不到发生了什么,脑后与颈上剧痛已接踵而至,好疼!她两眼一黑,几乎就这样晕过去。
“阿盈?!”
裴听寒哪里料得到李辞盈会忽然出现在这荒郊之中,枕戈待战忽有人靠近,他下意识就将人掐倒在柱下。
看清后悔之不及,李辞盈面上血色尽褪,他忙催了气劲续上几分,好一会儿才使人幽幽回转。
此一刻她似乎不知今夕何夕,缓缓睁了睁眼看他,婉转轻音,“使君。”
使君?裴听寒不明所以,鸦睫无辜轻眨两下,见四下无人在,才好把李辞盈揽来怀中,一面替她揉着脑袋,一面轻声道,“是我,阿盈……”
哦,阿盈。李辞盈脑中嗡鸣终于止住,她瞅了裴听寒一眼,忽有些后怕。
怎一时没过脑子孤身跑来这里寻他,若言语间真出了些什么冲突,她可没法子在裴听寒手下全身而退。
冷风平静了愤懑,李辞盈倒更不好解释自己为何而来,她略一垂眉,裴听寒心里面更难原谅自己,他轻声解释着,“对不住,方才某睡得有些发懵了,不知来人是谁。错手伤了阿盈,某万死难辞其咎。”
说着说着,眼眶、鼻尖皆染来绯红,裴听寒抿住了唇,一下下给她抚着背脊安慰,“还疼不疼?”
实则李辞盈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自小她就晓得自个样貌惊人,可在这乱世边城,她受不住用美貌换生的代价。
她早慧多智,可毕竟家贫人轻,果腹之外想要多多捕获资材,她尽力去汲取学问,省下浣衣所得的铜板去采买润肤的面药……
贵良之别隔有天壤,且谁不愿娶能为家族助力的女郎?终其一生,不过裴听寒一人甘愿被她捕获。
“怎么哭了?”裴听寒可从未见过李辞盈这样哭过,水眸之中似无穷无尽的泉涌奔腾,无论他如何手忙脚乱地擦拭都延绵不绝。
“阿、阿盈……”裴听寒慌得嘴巴有些结巴了,喊了她好几声,李辞盈却只是摇头,他当以为她在哪儿受了欺负,只好劝说道,“阿盈不哭了,等过了今日,再没有人能逼迫你做裴氏女,朝廷敕令下来,咱们很快就能回陇西,某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辱了你。”
不做裴氏女?李辞盈一听悲从中来,一口气噎在嗓子口险些没跟上,那点子伤怀烟消云散,她颤颤扭住了那人衣襟,哽咽道,“明也,我……我们……”
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正是此时风卷蹄音,霾烟尽头单骑疾行,来者玄衣银带,不是梁术又是谁?
哦,世子气恼,仍派了人过来护她。李辞盈惶恐稍减,鼓足一口气,便昂首看着裴听寒,低声道,“裴郡守,妾不能随您回陇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