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世子就在楼外候着呢。”
这人话不说完掉头就走的毛病究竟什么时候能改改, 李辞盈不过瞧了一会册子,一擡头枫林寂幽,静得连风声都听不着了。
她暗骂一声, 忙沿着来路追赶回去,拂了密匝匝的红叶, 那人正靠在林子口侧旁一块巨石上, 百无聊赖般绕指转掌中那柄眼熟的薄刀。
索索冷风飞花乱红,雨径尽头的少年身影似落晖之中削得笔直的孤松。云麓翠壁, 景色非秋,他微微垂下的长睫却仿若与霜色相接, 满身是残雨愁暮后的落寞。
这倒与那日在瓜州驿馆外边见得他淋透衣衫的情形有些类似,李辞盈可记得之后她随萧应问往阁中取庄冲解药时发生了什么呢,迟疑一咬唇, 脚步不知不觉就慢下两分。
实则无论萧应问私底下初衷究竟为何,这门亲事都没法子再推却了,既然如此,李辞盈当不该再将那人视做仇敌——有他一日高高在上,才可保她步步扶摇。
道理一堆, 可见了他这张瑰俊的冷脸, 到底心里边仍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要让她将前世应付裴听寒的那一套使在这人身上——李辞盈只望老天庇佑,别让他看出端倪才好。
萧应问怎察觉不到她的犹豫呢, 目不斜视把那小刀系回束带, 微微侧向她这边, 说了句, “一同回去。”
一同来的,分开前后回返算怎么个意思, 不怪他在这儿等着,李辞盈“哦”声答应了,一面是加紧脚步,规规矩矩走到萧应问身边,眸光轻擡,睇了个关切的眼神,只道,“妾听人说,世子伤着了眼睛,似是不太好了,这会子瞧着您在林间健步如飞,可见谣传不可信。”
——话一出口便觉要糟,怪了,本是想要关怀一句,怎话到嘴边变得这般阴阳怪气,萧世子听了只怕要误会。
果然误会,萧应问一下是停住了,侧脸露个不可思议的笑,冷哼,“惭愧,某没能如昭昭所愿。这双眼睛如今是有些不中用,勉强还辨得清前头是人是鬼。”
你冷嘲我热讽,得,话不投机半句多,李辞盈闭了嘴,老实跟在后边不再言语。
他们去得远,公主夫妇又是很久没来九台山,这会子李、萧二人回来,只余了大都督与荣国夫人仍留在屋中说话。
为避叔嫂之嫌,屋门与窗牖皆正大光明地敞着,是以荣国夫人略带哽咽的只言片语便随空山寂风飘到院中,李辞盈无意窥听,不过开口之前一句“她果真是茵容的女儿?”先切进耳朵,一下挡住她的脚步。
谁是茵容,谁又是她的女儿?李辞盈顿觉不妙,狐疑瞅了萧应问一眼,不是说大都督晓得她并非真正的裴氏女么,莫非——
萧应问对她的多疑没话说,侧身撩袍落坐在一旁的石凳上,一句话也懒得搭。
但听荣国夫人说道,“可二十一的生辰与茵容的产期相差两旬有余,她怎可能是茵容的女儿?”
裴启真沉沉“嗯”了声,解释道,“茵容腹中怀揣双生子,是以产期较旁人要早上两个月。”
“双子?那另一个孩子呢?”
裴启真叹道,“另一个孩子出工遇着沙暴,已殒身十余年。”
“……”李辞盈顿感毛骨悚然,大都督口中说的所谓双子,岂非就是她与庄冲么?瞬目之隙燃出两眼火光冲天,只怕立即就要把人家头发都点着了。
别人说什么她都信,却怎得一点不信他,萧应问一扯唇,自顾自撑了脑袋去看地缝中两根可怜的草。
而李辞盈呢,一面怒目圆瞪,另一边仍是竖了耳朵在听里头的谈话。
荣国夫人信了李辞盈就是李茵容的女儿,这会子就有些不愿她嫁到永宁侯府去了,抹了泪水,嘀咕道,“永宁侯府虽好,可萧应问不是个好相与的,只可怜那孩子在陇西受苦这些年,如今又要落入那龙潭虎xue中去……”
实则裴启真要谎称李辞盈记是李茵容的女儿,不过是想着后者膝下无香火可继,如今他得了好女,怎得不想着她呢。
另有了这层血缘牵连彼此,荣国夫人也该多多地重视这场昏姻事才是。
他做无可奈何状,只说道,“为保二郎无忧,也只好委屈了遥娘。”
二郎?说的怕是裴二郎裴显城罢?李辞盈更是如坠云雾,她与萧应问“委屈”,怎又与裴二郎扯上干系了。
好在是荣国夫人哀凄更甚为她解惑,“怪他阿耶走得早,妾又没好好教他做人,这阵子连兄友弟恭的道理也不懂,竟至于惹那泼天大祸,此番若非萧世子肯通融,只怕他该已推到菜市口问斩。”
“只可惜了遥娘……”话毕嘤嘤切切,哭得再说不出话来。
也是李辞盈聪慧,否则怎能自这谈话中察微以明——原来汴河漕船倾翻之事是裴二郎所为,紧接着李、裴两家又因扬州事乱须合壁为一,才至今日亲事一蹴即成。
听得荣国夫人愧疚恸哭,裴启真好言相劝道,“大嫂不必过于担忧,实则那萧姓小子早筹谋了要——”
早筹谋了要什么,李辞盈聚精会神听着,身旁之人倏然重咳一声,屋子里头顷刻静谧。
她回首怒瞪萧应问一眼,咬牙道,“你做什么?!”
做什么?当然是不让那老匹夫将他如何筹谋要娶李辞盈的事说出来,否则以李辞盈之歹恶,狐貍尾巴定耀武扬威翘到天上去,届时永宁侯府也得跟了她改姓李,他这辈子别想翻身。
萧应问淡淡瞥了她一眼,“墙下窃闻,非君子所为,昭昭若想晓得某在筹谋什么,大可以开口来问。”
来问?怕他没那么老实,否则又怎会打断了裴启真的话头,可想而知有些事他是瞒着她不肯相告的,李辞盈勉强笑了声,“是么,可有些人好似窃闻了人家不止一回,或也不可堪成什么君子了。”
萧应问理所当然,“昭昭身上藏那样多解释不清的事儿,某探听几回是情理之中——”他笑一声,垂目看向她,继续说道,“不若昭昭解释清了诸如马术从哪儿习来之类,再与某做君子论的好。”
李辞盈拒不认罪,侧了脸冷笑,“您事监察从疑的飞翎卫副首领一职,当然说谁人可疑都可以了。”她一抱了手臂,哼道,“妾可不与您说介个了。”
虽是冷斥,语调中仍带了三分娇嗲,绰态柔情,咬咬好音,李昭昭早视美貌为刃,该如何对付了与她痴心的儿郎,堪称遂心应手。
萧应问恨只恨自个明知她使这低劣的诡计,仍是要被那言语之中的半分亲昵逗弄得心神不宁,是太久没有听她温声细语了,就这样简单一句,尚未愈合的伤口中酸涩的痒意浩荡奔涌。
愈是这般情难自抑,就愈难原谅她轻易愿受裴听寒所谓“求亲”,那日校场之中,那人一句“她是我未婚的妻子”仍振聋发聩响在耳边,每每想起,既烦又乱,她这般薄情的女郎,除非落下真心,否则怎会——
萧应问冷冷“呵”了声,低斥,“少造作。”
李辞盈一噎,好笑,她哪里造作了,这人怕真是撞坏了脑子,莫名其妙。
而大都督呢,今日仍有要务在身,本待往明光寺的间隙就要与李辞盈说明籍书一事,可惜是没来得及,好容易两人回来了,又额外扬手招了她单独来说话。
李辞盈当然求之不得,两人一落坐在院中的幼榕下边,这番连珠似炮将自己的生平事吐露个干净,她急切道,“望大都督明鉴,妾无意探听您与荣国夫人谈话,只不过妾一家几代都在肃州城讨生活,邻里乡间沾亲带故,可不会有什么身世之谜呢。”
听了这话裴启真倒意外了,能与他攀上血缘,可是多少人求之不来的,这女郎倒好,急切是要与他撇开干系。
他略一思索,只道,“吾擅自与你改了姓氏,莫非是此事让你觉着恼了?”
李辞盈惭愧,这一点是从来没有想过的,她顿了顿,又摇头巧言,“妾只怕大都督受人蒙蔽,最后事儿败露了,惹您空欢喜一场。”
真情假意相浃洽,兼之那欲露还藏的忡忡愁态,谁还忍心苛责这小小女郎为自保挣扎来的许多修辞呢,裴启真叹道,“你无父无母,恰好吾无儿无女,将就了做成父女,懒管有无血缘了去,只不过,吾要你以子之名为一人奉上永生灯,等那日吾往九泉之下,你便将吾与她供在一处享香火,如何?”
这般好事当头砸下来,李辞盈可算得上懵怔住了,她一点头,想听听他说所谓“茵容”究竟是谁,可惜裴启真此刻似乎并不想多谈。
李辞盈转了脑筋,又问明了“舒遥”二字的确是萧应问所定,便是忍不住多瞅了那人一眼。
这么的,李、萧二人的事儿算是定下来,清源公主请了荣国夫人先行往至相寺去,第二日,永宁侯府与大都督府结亲的传言就在长安城漫天狂飞。
自今上登临宝座,这两家明争暗斗搅得长安城风云变幻,多少人忐忑谨慎,投机的怕站错队了给自家惹祸患,观望的亦怕不慎偏谁一句被打入党争,至于两党,你死我活斗了五六载,擡头一瞧,上峰两个竟好到要结亲了!
这谁听了不指天骂一句竖子野郎!
不过打听到了介个,李辞盈却安心了几分,恰是这日萧世子那边的陈朝过来求见,说是冷槐面做多了吃不完,正好送到宝泽楼来给裴娘子。
他隔了屏风解释道,“听世子说,娘子是陇西来的人,奴想着此物正好能解您思乡之苦,特意送来孝敬。”
“……”李辞盈一时无言,先是请陈朝替她谢了世子“好意”,又十分客气要留人吃茶点,可转头凝翠将那檀木盒子端进来,她立即是端出银盘掷到窗外边去了。
“哎呀”一声,东窗下边忽是惊呼阵阵,同时屏风外边陈朝“嘿嘿”笑一声,只道,“谢意倒不必奴转达了,世子此刻就在楼外候着呢,若是您用着觉得好,咱们要不请他老人家也上来吃吃茶?”
李辞盈心道不好,忙搁了银盘攀在那窗边一瞧,正巧对上那人一双深邃无光的眸子,萧应问唇角压成一条直线,向是淡漠的脸上皆是冷峭的寒光。
可方才倒的冷槐面仍有两根挂在人家的犀玉簪子上边,另有方迁手忙脚乱地为他收拾着。
该他倒霉,没事俩个绕到她楼后边做什么?
李辞盈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楼下那人周身顷刻戾气横生,萧应问再不看她,埋着脑袋迈腿往楼上疾行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