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郡守要做君子。”
裴府今日有贵客, 庖子早早儿得了令往菜场挑选新鲜食材,过午以蜀辣香料腌制羊肉薄片,好让李娘子晚些过来与郎主烫锅子吃。
可惜事与愿违, 裴听寒临时得了差事,今夜没空闲进城, 只得打发陆暇先行回来与李辞盈说一声, 免了她气恼。
在中堂等这两刻钟,陆暇早是饥肠辘辘了, 闻得自家院中辣香阵阵,捂着肚儿斟了两盏茶水灌下去, 果真馋得厉害。
哪知李辞盈姗姗来迟,还没等他开口解释便自淡然问了句,“郡守今夜歇在哪儿?”
陆暇瞪瞪眼, “奇了,你怎晓得郡守没回来?”
裴听寒若是能来,哪里由得陆暇上门来寻,早自个巴巴儿来了。
自廿九那日做了错事,李辞盈晓得该是要冷他一阵, 免让人觉得去轻易, 往后便怠慢。是以裴听寒几番邀见她也未应,只许今日一同吃饭。
陆暇接上道,“大都督给予重任, 咱们一直在北郊打转探听消息, 好容易得了人证, 郡守要亲自过审, 今夜大抵歇在广仁寺中的。”
李辞盈蹙了蹙眉,“广仁寺落在九华山下, 距这儿倒是有些远的,快马过去一个时辰,怕天儿暗了也到不了……”
陆暇一愣,“三娘去过广仁寺?”
李辞盈懒与他多说,扬州一事迫在眉睫,讲武局至多再拖到两日算是极致,她必得在今明两天之内见得裴听寒才好。
她略略一思索,便拉了陆暇起身,说道,“我有急事要与郡守商议,咱们趁了城门未禁快快启程,或能赶在天黑前抵达!”
此话一出,陆暇更是大吃一惊,“三娘别开玩笑了,广仁寺那般远,你又不会骑马,让郡守晓得我带着你赶夜路,可少不得又训斥一番。”
李辞盈一噎,是了,上回自鹧鸪山脱困时仍装样让陆暇牵马,不过短短数月,哪里学来奔驰纵横的本事?
可此刻计较不了太多,她哼声道,“你若是不想去,便自回去烫锅子吃。”
没有陆暇同往,只怕万一裴听寒未歇在广仁寺中呢?又是棘手事。李辞盈话锋一转,“等我到了广仁寺,可得告诉郡守是你让我一个人赶夜路的。”
陆暇大喊冤枉,可这脑子钝得想不出法子应对他人威逼,只得犹犹豫豫领了李辞盈回府上挑马去。
东都儿郎自小与马儿为伴,没有一个是不爱骏马的,裴听寒此番出行带着自个爱驹“月影”,除此之外,其余一些愿靠拢裴氏之辈投其所好,送来这许多珍贵马匹,暂时都养在裴府马厩里边。
亏得在裴听寒那儿耳濡目染,李辞盈如今算得选马的好手,那一匹油光水滑的白马儿掰了嘴来瞧牙齿,仍不过温声哼了一口气罢了。
千里良驹踏在长安城既平又直的官道上边,只似飞虎生翼,耳旁蹄声隆隆,道侧青槐流星,若不是为着等等后边的陆暇,她只怕就忘了自个初衷,自管了畅意驰骋。
清光皎皎,月华如昼,广仁寺树影相寂。裴听寒仍是未回得来这里,陆暇问明了他的客舍,便领着李辞盈过去,“不晓得此刻郡守到何处忙去了,左右他得回来歇息,咱们便等着他罢。”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李辞盈按下心中焦燥,“嗯”了声,手掌下意识在袖笼上又抚了两下。
不怪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人一旦是心中有鬼,就难免不经意露些端倪,迟钝如陆暇,也看得出李辞盈此刻浑身不自在,他抿唇一笑,问道,“三娘袖中有什么宝贝不成,这一路过来可不晓得摸了几百回?”
本不过无意之笑语,奈何听者有心,李辞盈挺直背脊,不再去想那袖中之物。
今日参禅的香客甚多,客舍早住得满满的,裴郡守自个在外头歇时又不讲究什么,夜来得一客舍不过是从前抄经生搭在竹林中的茅屋,为着简陋,也空闲多时了。
寒林风啸,树影似群魔乱舞,李辞盈一紧喉咙,忙推了那灰尘扑满的门儿进去。
此间可堪比李家如今净室般狭窄,目之所及不过竹榻一张,油灯一盏,另有胖壶儿、衣桁、方几等挤在边角。
“……”
李辞盈哪里肯在这儿呆,退一步出了屋子,但听林间风声簌簌,隐有沉稳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她一挑眉,回首正见绯衣少年横枪在肩,忙到月行中天了,那人落在银辉下的俊秀眉目仍是意气骄满,一尺白鞍光照尘,他之容华可曜于朝日,峥嵘而鲜彩。
可怜李辞盈半生寡恩薄义,仍是艳羡、钟情了裴听寒这般血气义烈,满襟慷慨的儿郎。
若没有他在,西三州早乱成一锅粥,百姓哪里能过得安稳日子?
而裴听寒呢,先前是没瞧着竹林旁的两道瘦影,等近了些,风骤叶飞,屋前盈盈伫立着的,可不正是他朝思暮想的女郎?
“……阿盈?!”裴听寒只怕眼前之人是他太过思念错认的幻象,疾步迈到身前,手中长枪便往侧边随意一掷,伸手将李辞盈整个拢进了怀中。
“嘣”一声巨响,陆暇被砸个两眼昏花。
“……”郡守这一来目光根本都落不着其他人身上,陆暇忍着额上剧痛,吃力将那沉沉的银枪抱进屋子搁好,脚上生风忙不叠离开。
这个拥抱过于紧密,她埋在裴听寒汹涌澎湃的心跳之中,隐隐是有些喘不过气,挣扎下,那人好歹松了两分力气,李辞盈奋力昂首来,少年亮若星芒的眸子里边就已布上水泽。
有这样委屈么,嘴巴也瘪了,好似她再说上两句就要惹哭了人家。
李辞盈弯弯眼睛笑道,“郡守在外边受委屈了,怎得眼圈儿这般红?”
裴听寒可不想再在她面前落泪,忙举手背揩了眼尾,只说道,“某是高兴的,这些天阿盈不肯相见,可不晓得我心里头多少忐忑。”
李辞盈嗔他道,“忐忑什么?”
忐忑什么,裴听寒心里头乱糟糟的,他拥着她,昂首瞧了那皎月期期艾艾地说道,“咱们那夜里……”他找不着合适的词儿来说这些个狂乱事,顿了顿,“为着从前不曾有过这些,某只怕、只怕阿盈觉着不满意才不肯见我。”
李辞盈端得是吃了一惊,瞧了那人眼神闪躲,可是没忍住笑出声来,裴听寒听得她笑,也觉着自己好笑,他揉揉发烫的耳根正待再解释,忽得没来由鼻尖轻翕。
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缭绕在女郎鬓云之间,芳香悬凝,冷冽如松。其所用料非富即贵,必不得是她往日所用的绿豆面药,倒有些像是幽州那边一味月麟香……
裴听寒心中一沉,垂眸掩下了忽落至尘去的欣喜,低声说了句,“阿盈晓得讲武之事了?”
何出此言?李辞盈一挑眉,莫非是裴府的人不经意瞧着了 萧应问来找她?
罢了,本那日就要坐到清源公主席间去,不若就是此时好好与裴听寒说了“缘由”。
她点点头,扯谎道,“妾亦觉着稀奇,好端端儿清源公主怎又与我下了金帖,说着让妾陪同着去看什么‘讲武’。妾本是不想接的,可贵主让世子亲自送来,又说天下英雄皆赴往,郡守您也会去,我才想着应帖。”
是这样?若是只来送帖,她的发上怎沾了这香气?裴听寒微微侧脸,一点头,“便是为着扬州之事。”他简略将得来的消息告诉李辞盈,只道,“不过阿盈放心,就算对战之上遇着了——”
裴听寒懒提那人名姓,便只轻蔑一笑,以“那位”代替,“遇见了‘那位’,某也绝不会输。”
裴听寒的本事她怎会怀疑,去岁六相异等绝尘掠下武举状元,而后更是单骑闯敌营揪住了吐蕃王子,试问大魏何人可出其右。
可她要的不止是他赢下这场比试。
荒林风紧,夏夜炙温好似也被啸风吹得四散了,李辞盈眸光冷了几分,终于垂首自袖中取出那只绸袋。
长安黑市无所不有,只要舍得撒下金银,就算是天上的月亮也有人肯去摘,更别提这零星半点,李辞盈柔声说道,“月前您将从不离身的平安符解了赠我,可惜妾卑微,没能在世子手中保下它来……今日妾特意于云居寺求来了介个,望您能时时带在身边。”
白皙的掌心之中静躺着一串儿飘逸柔顺的枪穗,赤绳朱旒,联花结中悬一枚以金镶边的剔透棱镜,熠熠生彩。
“妾问过大师了,裴郎这般武将常常是凶煞在身,一定是要有介个来挡一挡邪魅的煞气才好保了岁岁平安来。”
李辞盈望着他,字字恳切,“妾这几日听了梅娘子提讲武校阅一事只觉不可思议,怎得就要人家策马于乱石阵法之中对敌这般凶险,若真出了什么差错,大魏岂非白白痛失英才?”
费神说这许多来,对面那人却只心不在焉地接了它过去,一句话都没多说。
李辞盈自是不晓得裴听寒为那香气之事乱了心神,忐忑紧了一口气,咬唇道,“绳儿是妾一缕缕编的,莫非为着不算得齐整,是以裴郎心中不喜?”
“怎会…”裴听寒忙低头抚了抚那联珠结,左瞧右看并未发觉什么不齐整的地方,他抿唇想勾个弧度,可惜又实在笑不出来,只得眨了眨眼,转身道,“某很喜欢,立即就要换上了。”
他肯换上就好,李辞盈随了他进了那屋子,眼见着裴听寒好好儿将那穗儿悬在了长枪之上。
没等松一口气,那人垂头丧气转了身,脑袋一低,颓然端了那地上的木几,又迈步到门外去了。
“你做什么呀?”李辞盈不解。
裴听寒低声道,“寺中没有其他客舍,阿盈便在这儿歇了吧,明早上某让陆暇送你回去。”
至于他自个,预备着就在门口坐上一夜。
这下不晓得人家在闹别扭也不成了,李辞盈“哦”了声,慢慢是往他那儿走了两步。
裴听寒见她过来,只以为是她舍不得他在外头将就,这时什么香气早抛到脑后,若不是看重他来,怎就要迫不及待闯到广仁寺来送平安符呢。
裴听寒颤颤眼睫,余光不由自主地往里边转。
只可惜了,李辞盈没那样好的耐心与毅力,走到门边儿,擡腿一踹,那木门“嗡”地一声撞在框上,合得严严实实。
声响于寂风回荡,一圈圈“嗡嗡”声好似巴掌拍在脸上,裴听寒一咬牙,听得那女郎隔门笑得秒尽欢浓。
“既裴郡守要做君子,妾又怎敢不成全?”
一字一词尽带娇意,听得人心里发痒。荒郊野岭,孤男寡女,好呀,她就这般看得起他来!
裴听寒气恼了,两手往耳上一捂,气冲冲坐在了小几上再不肯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