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踩磨。”

第81章“踩磨。”

灿灿明光透过纸窗洒落满地, 萧应问却恰恰落坐于晦明相接之处,高挺鼻梁遮下一块儿逆光的阴影,那人眸光冷森, 缓缓转了眼珠来瞧她,真好似雾霾之中蛰伏的虺蛇。

以惜命人天生之谨慎, 李辞盈捏紧襟口不自在退了一步, 迟疑地挑了个笑,问道, “您怎么——”

怎么的,这到底是萧世子的宅子, 问“您怎么在这儿”或显得冒犯,她急急咽回话语,改口说道, “您怎这时候过来了?”

这点子惊怖怎传达不到萧应问眼中,怕是更如阶上三春将融的寒雪落了满身,将言语中仅剩的一丝温存也冻作冰冷。

萧应问凉声答道,“昭昭欠某一样东西,是以某今日特意来取。”

欠他东西?李辞盈略有些不解, 歪了脑袋想片刻, 只摇头,“妾不记得欠了您什么,还请世子直言罢。”

世子?上回两人拥坐在此处时候, 她仍娇声娇气要喊他作卿卿, 如今境随事迁, 用不着人了, 便这般冷淡疏远喊他世子。

萧应问屈指在那堆花小几上不紧不慢地敲了两下,说道, “昨日之宴,昭昭应帖而来,没道理不为某准备贺礼。”

哦……这个,真没想到以萧应问世子之尊,竟当夜就要过问那点子礼品,李辞盈勉强笑笑,狡辩道,“妾与沈帅主同往,是以他之贺礼也算得上——”

萧应问扯唇很快打断她,“你与沈临风毫无瓜葛,怎能算到一处去。”

那要如何,萧应问坐拥万千宝藏,又怎会缺她这点子东西,李辞盈真不明白他究竟为何纠缠不休,将县主与裴启真拖入局中,以至她落到如今迷茫失措的境地。

李辞盈懒再瞧他,侧脸望着那榻檐上悬着的香袋,沉沉道声“好”,“是妾之疏忽,两日之内,妾必差人将贺礼送至您府上。”她顿一下,又堆上一个敷衍的笑,“世子既收了妾之贺礼,也该将指使片玉乔容之意图如实相告,您觉着呢?”

一字一词尽是不情不愿的敷衍,但她之聪慧也令人心下微叹,萧应问淡声道,“想晓得介个,那就要看两日之后昭昭的贺礼中有多少诚意了。”

这岂非是故意为难?!李辞盈愤然瞪了他一眼,“贺礼之诚意如何估量不过世子一句话的事儿,您若不愿意讲,何不直言相拒?让人家费尽心思讨好了来,到头来只给得了一场空。”

“费尽心思?”萧应问笑一声,“若昭昭能为某费心思,某也不会一大早赶到这儿来见得好戏一场——”他挑挑眉,目光却不经意落停在了她的颈侧。

“……”萧应问只当自个是瞧错了,敛了神色站起身来,两三步便走到了她身前。

并非不晓得她与裴听寒来往亲密,只在此时见得雪肌玉骨之上布遍堪称凶恶的齿印,仍觉着眼中灼涩难忍,他慢慢捏紧了手指,垂着眸子地盯住了她,想说什么,一开口,嗓中嘶沉如火烧般的。

或这是他此生头一回语无伦次,“你就这般纵容他——”半句之后,又接上另半句毫无因果的话,“昨日是某的生辰宴,你——”

目光所至,若阴虺蜿蜒盘旋而上,李辞盈被他瞧得浑身起了冷栗,情不自禁捂了颈子往侧边连退了几步,只怪裴听寒的衣裳过于宽大,慌不择路之际,竟左脚绊右脚,“砰”一下跌到地上去了。

此情此景如何不让人想起那日夜中祭奠,萧应问是如何作弄了她来的,李辞盈火上心头,只盯着那榧木板儿恨恨说道,“妾晓得了,自今日起当将世子生辰忌诞时刻记在心中,每逢佳节焚香沐浴,静心戒斋,您可能觉出妾之诚意了?!”

他之忌日可称她之佳节?萧应问冷笑一声,“你真就这般恨我?”

否则呢?若不是萧应问,她昨日就该于这身不由己、不见天日的困苦日子彻底割席了。

李辞盈自知失言,可心中愤懑实难忍受,一闭眼,泪水儿也如泉涌现,她哽咽了一声,“妾怎敢呢。”

“你不敢?!”萧应问本是不想将那件事儿说来与她对峙,可此刻激忿填膺,旧怨别恨愁入心头,他只恨不能死个明白,“三月初三于幽云林中,你岂非正正为杀我而来?!”

李辞盈悚然僵住了背脊,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慌揪住她的喉咙,胸口也密密地紧缩,血液缓下流速,她的手脚忽得冰凉一片,“我——”

“你究竟为何恨我?!”萧应问屈膝跪于她身前,骇浪风翻的眸色之中倏然染上几不可见的晶莹,“那日当是你我初见,昭昭,为什么?你告诉我。”

只要理由得当,他未必不能谅解。

“我没有。”李辞盈怎肯承认。

“没有?”萧应问一下握住她的肩,四目相对之际,那女郎眸中惊惶与嫌恶无一不为她之罪名佐证,他无波无澜地笑了声,说道,“昭昭不记得了,那日你请我往你屋中吃肉糜粥,只怕得碗儿不够洁净惹某不悦,是不是自往柜中取了一张新帕来擦拭?”

李辞盈微微一怔。

萧应问自嘲笑了声,“正因如此,可恰恰让某瞧得你柜中藏下的桑皮纸,桑皮纸十数为叠,你所拆取之五张,浸透了可不正正好能让失血昏迷之人死得无声无息么?”

那日没有看错,萧应问的确是在戚柯脸上撚着了那一点点破损的湿纸,从而疑虑藏心,步步抽丝剥茧,仍与前世一般知晓了她的用意。

李辞盈缓缓昂首望向他那冷情冷血的眸子,飞翎卫的手段她早在台狱之中见识过的,那染了盐水的鞭子抽在身上,皮开肉绽的疼。

肩线再止不住瑟瑟颤抖,萧应问早晓得了此事,只不过为着与她生情才忍下不发,直至如今她拒了他的好意,他便不肯再迁就,要拉她受审……

“不……”李辞盈才受不了那些刑罚,她牙齿发抖,脱力般就要跌到地上去。

“昭昭!”吓着她并非他之本意,萧应问及时将人捞到身上来,此刻温香于怀,那些涩然与愤忌才缓下几分,他拥紧了她,手掌一下下安抚般抚在她的背脊,“别怕。”

萧应问微微颤了颤眼睫,低声在她耳边说道,“飞翎卫查得很明白,桑皮纸乃裴听寒赠予你的,是不是?”

“……”那些纸张起初的确取自于照夜阁,可若要将自己摘得清白,定就要让裴听寒落入不复之地不可?只要她敢点头,那么此一生一世,便不可能再得到裴听寒之照拂。

可同样,这样大的一个把柄落在萧应问手中,此刻他不甚介怀,再等色衰爱驰,果真仍能留她于枕侧么?

莫说富贵,只怕性命亦堪忧。

“……是。”李辞盈漠然颔首,“桑皮纸实非我所有。”她看向他,“世子信么,还是要过堂审过了才能信?”

“我信。”萧应问很快点头,他抿了个笑,到底没忍住抚了她的脸儿,低声道,“某怎舍得昭昭吃那些苦。”

舍不得?自始自终她所吃得的苦与累,哪一件不与他息息相关,李辞盈听了直发笑,起先是勾着唇来,而后不久再忍不住前俯后仰,她撑着萧应问的胸口,倏然笑得泪花四溅。

“……”若要离了旧人去,如何不似揭下一层带血的皮,只是她未免太过在乎了裴听寒,萧应问紧了紧手臂,尽量缓和了声音,“好了,只要昭昭答应我不再见他,咱们就当幽云林之事不复存在,某不会过分追究了他之罪责让你难做。”

半晌没听得人回话,他只好又叹道,“裴家能给你的,某当百倍奉送,只要昭昭再耐心候些时日。”

承诺之事略显虚无缥缈,萧应问本想着办成了再与她说,今日失控属意料之外,只怪他见她这般纵容了裴听寒,到底嫉恨得紧。

“果真?”怀中女郎忽是止了笑,瞥来千娇百媚的一眼,也自擡了两只手臂揽在他的颈后,“那……若是咱俩好了,您也如裴郡守般的,事事都听我的吩咐?”

什么叫“咱俩好了”?萧应问皱眉于她的用词,也微微诧异于眼前人这个过于圆满的笑容,要说究竟是哪里不对,可叹他身在其中,也如雾里看花般不甚清晰。

他迟疑片刻,仍是点头,“我都听你的。”

“人家不信。”李辞盈一咬唇,撒娇似的晃晃他的手臂,娇声道,“您惯是会哄我。”

声转如振玉,细语字字似与东风诉恨,那女郎既嗔又怨地嗲他一眼,正是春光欲揽,秋水难胜。

心里边的燥意止不住澎湃,萧应问暗暗眸色,微微垂了垂目光,她身上这件不合适的衣裳根本遮不住些什么,随意掠看之间,娇云玉雪尽收眼底。

“那昭昭要如何——”一开口声音哑得似滚过了砂石,萧应问清咳一声,望向她的眼睛,温声问道,“昭昭如何才能信得过某?”

李辞盈怎不晓得他在看哪里,男人一旦是嗜欲汹涌,更难得稳重思索,她干脆环坐在他的腿间,变本加厉地挪蹭。

“……”萧应问怎受得了介个,这些时日少与她亲近,怎一来就这般放纵,他不自在咽了咽喉咙,低声道,“去寻了衣裳来,咱们好好说会儿话?”

可那女郎却并不理会,扣住他的腰上玉带浅浅拽了两下,屈指松散了它,价值连城的金玉与权逾千万的鱼符一同逶迤在地,环佩脆响。

“要这般造作?”萧应问牢牢扣住她的后脑,一把将人压倒在微凉的榧木板上,怪只怪李辞盈颈上的痕迹实在太过刺眼,他垂首复上那些齿印,自上而下一个个照样吮咬,务必不肯退让了此番领地。

李辞盈止不住地发颤,错手一挥,正中打着了萧应问发间的十二珠冠,哪里料得到它这般轻易落了下来,跌在地上,咕噜噜滚了两圈。

“世子——”话音未落,心口一阵发疼,那人竟这般使劲儿咬了她的。

“昭昭知道我名姓。”萧应问道。

“萧——”哦,他将凭意二字取作表字了,李辞盈愤愤是捏紧了拳,“萧应问——”

那人哪里不晓得她这点子心思,浑然是笑得胸口发颤,如今懒计较这些,他垂首牵引了李辞盈的手儿来,引导着一路贴向腹间,“好昭昭……帮帮我罢。”

到这个地步仍不过如此,李辞盈重重收握,听得那人闷闷喘了好几声,心下只嗤笑,世子当是个“不行”的,中看不中用!

她不紧不慢地说道,“凭意,你方才听得了,郡守与妾约好了扬州之行。”

萧应问“嗯”了声,流民传祆教恶义于李沿之事,裴家能探得,莫非飞翎探不到?可此时她提及此事,莫非果真已彻底倒向了他?

“您不好奇咱们往扬州做什么?”

萧应问这时候哪里想讲这些,微微摇头,“怎么?”

他没想到李辞盈竟就真把裴听寒告知她的事儿毫无保留地讲与他听,话毕了,那女郎柔柔地瞧他,“凭意,这样大一个功劳,您真就拱手相让了?”

是了,她愿倒向何处,必定要惦记着郎子所能得到之功劳,萧应问心防略懈,笑了声,“昭昭想要某去办这件事?”

“当然。”李辞盈很快答了一声,手下之事未停,她微微喘息道,“也为着妾从未乘船儿出游过,此一去扬州,本想着好好领略江南好风光。”

可萧应问手头上仍有件案子未完结,时机上也非成熟。他略略眯了眯眼睛,正待开口,那女郎忽得松了手,娇哄哄地屈了膝盖踩住他的,嗲道,“您说什么都要听我的,莫非这头一件事就不肯答应?!”

萧应问被她这样折磨了来,脑子里边霎时是空白一片,圈着她的脚踝嘶声说了一连串“好”,“此事不难,某一定如昭昭所愿,画舫听吴歌,芳洲赏日落,样样不落,如何?”

李辞盈这才满意,欢天喜地“嗯”声答应着,便如他所求,尽心尽力地踩磨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