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天杀的,一定是他!”
如此胡思乱想一番, 李辞盈又觉得自个十分好笑,飞翎卫、不良人以及裴家多少耳目遍布西京,如此秘辛不捂得好好的, 便是轻易能让她一眼窥得了?
收了目光回来,身后那道冰冷的凝视却始终挥之不去, 从前并非没有见过裴启真, 此人浸淫官场数十载,一向是面若亲和的笑面虎, 暗潮之下斗得波涛汹涌又如何,不该在此场合下失了仪态的。
李辞盈不明所以, 举足往右侧挪开一寸,那目光却似碎影逐波,又睽睽随到她脸上来。
“……”怪哉, 还真是在瞧她?李辞盈心中一沉,莫非是裴听寒在他面前提了她的事儿?
除此之外还做何猜想?可此时提她有何好处可言,裴听寒不该是这样没脑子的人。
果然,裴听寒亦觉着不对劲,切步挡在两人之间, 比手为裴启真指了方向, “二叔,咱们往这边走。”
李辞盈懂他意思,当即叠手浅躬作揖, 侧身避开了裴启真的追瞩。
绣裙在青石砖上轻旋半圈, 一掀眼皮, 前边正立着几位著有广袖礼衣的女郎, 为首一人略为年长,瞧着是三十一、二的模样, 碧罗纱衣,云雀为簪,髻上饰以金铜杂花,当正是嘉昌县主。
其身侧那位女郎或不过十五、六岁,面如皎月,身姿若柳,长乐公主今日做飞天髻,发间一只凤鸟簪口衔珠结,华美耀目。
吉时将至,以李辞盈之猜测,县主当以世子之礼为先,安排奴仆领她老实呆在角落里,待礼毕后方召相谈。
意料之外,此刻县主却与长乐公主耳语两句,捉裙往她这边走来,其势之疾显而易见,李辞盈微微眯了眯眼睛。
今日所有宾客之金帖皆经县主之手,李辞盈孤身赴会,身份也不难猜测。
可不知为何,县主越离得近,脸色却越是沉得厉害,行至眼前了,便直言问她一句,“你是哪家的娘子?”
一进了这永宁侯府,可算是没有一件事儿不让李辞盈觉着疑惑,怎么的,傅弦之任性令县主这般恼怒,就要在这大庭广众之下给她难堪?
李辞盈躬身又行一礼,答道,“回县主娘娘,妾是落英巷子李家之三娘,此番受清源公主殿下之邀,特来观礼。”
言毕了,摸出袖中金帖递去,县主也适时收拾好了面上神色,打量了她一眼,点头露了个笑容,“原是李家娘子,世子早提起说陇西之行是多亏得李娘子助力方得平安,公主听得了,凤心很是安顺,冒昧请了你来,礼后还与咱们几个讲一讲西境之见闻,可万勿推辞啊。”
言语上客气不少,一双眼睛却粘在她身上移不开,前世相见之时并未如此,莫非真是她今日妆容过了?
还是说——片玉受了某人的指使,为达某种目的,有意乔饰了她的样貌,才令此刻人人瞧着她都觉着怪异?
李辞盈不自觉顿步回望,正正是与影壁旁边的萧应问对上了视线。
“……”萧应问似没料到她会回头,侧过一下脑袋挑了挑眉。
与他对谈之人一下止了话语,也顺他的目光往这边望过来。
天杀的,一定是他!虽萧应问几番告知说片玉只听命于她,可他生性狡诈,李辞盈怎能就这样不小心,信了他去?
这下霎时怒目圆瞪,可此刻哪容她一问究竟,就连多看他一眼也怕引人怀疑,只得咬牙垂了眸子回来,冲县主客气笑笑。
“妾没有读过什么书,素来又是个笨嘴拙舌的,能讲些新鲜事儿给县主娘娘解闷逗乐,可不知是不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呢。”
虽是边城女子,举止间倒不算得轻狂,县主心中稍霁,便招手准了李辞盈随在身侧,略略几句,便瞥了她的发髻一眼,问道,“李娘子瞧着年幼,怕今岁也不过十五六罢?数月孤身远赴,可有与家中寄去平安信?”
李辞盈从善如流,“回县主娘娘的话,妾是甲子年三月初三生,今岁正正是十六,此来长安多亏世子照拂,也已与姑母寄去两封信件了。”
甲子年三月……那便是对不上了,县主莫名松一口气,又随口问,“姑母?娘子的父母……”
李辞盈道,“家中父母早逝,是姑母养我长大。”
问这几句已算得恩德,哪能让她一直随在身边,县主一顿脚步,便喊了仆从过来,又对李辞盈笑道,“世子之礼不敢慢待,还得我处处看顾着才放心,李娘子莫拘谨,等礼毕了,再随仆从往竹弦水阁来,咱们好好说说话。”
竹弦水阁,莫不就是那日湖心之中那座闲云八椽亭?李辞盈一笑,很自觉揖手告退。
午正已至,李辞盈随众宾客往侯府中堂去了,如她所料,县主安排的地儿处在回廊风口,有众宾客挡主扉门,她可连萧世子一根毫毛都瞧不到。
倒是裴启真往来时,众人夹道相让,她得以与裴听寒打了个照面。
裴听寒少年英豪,寻常一件绯色圆领襕衫罢了,裹在矜傲挺拔的身姿,令其于长安众贵之锦绣团簇间亦属鹤立鸡群。
自人海掠影,没有人不在看他。
对视一眼,当是有些细碎的笑意盈落眸中,裴听寒见不到别的人,只看得她两眼晶亮地在瞧他,可忍不了骄满,勾唇低低哼了声,移开了得意的目光。
李辞盈也笑,可惜在感知到裴启真望过来时,真吓得浑身一颤,忙又板起脸色——天爷,萧应问究竟打了什么主意,莫非他认为令裴启真厌恶了她来,便能阻了裴听寒的心思?
左思右想,或是明日空了再问问他?否则这颗心砰砰跳个不停,可如何能安稳度日?
礼仪之事贵乎端正,世子三加冠得耗费了不少辰光,李辞盈于廊下立了好一会儿,只听赞者高唱,神思也不知飘到何处去了。
今日本该是她与裴听寒大婚之日,可惜命运作弄,如今一个立在廊下晒得头昏眼花,而另一个——
此生没赶上与裴听寒同贺生辰,他只怕是取了她送的玉冠自个囫囵戴上便作罢了,此刻眼瞧着萧世子众星捧月,也不知他做何感想?
思及此处,李辞盈忽擡眼去瞧众人脸色喜悦之色——无论其真心或者假意,只怕此万人之海,唯有她与裴听寒是私存落寞,心不在焉的。
三加之礼过后,便该行醮子、起表字等事宜,里头严大学士一起身来,屋子喧哗阵阵,廊下几位女郎也因此事掩袖议论。
只言片语落进李辞盈的耳朵,她听得有人道,“……据我阿兄所言,严大学士是为世子起得‘行之’二字。”
李辞盈诧异着,本以为能与她一同站在廊下的不过是几家破落庶女,没想到竟有能耐晓得介个。
免不了多看一眼,好似是生面孔。
“‘行之’?”另一人接着问道,“何解呀?”
“你大抵不晓得,萧世子名字里头带个‘问’字,以‘行之’二字,正取讷于问敏于行之意。”
这样说也说得通,可事有意外,又待了好一会儿,执事将严大学士提的字帖拿到院中示看,那上头白纸黑字写的却是“凭意”二字。
“……”周遭一片哗然,李辞盈也想不出此二字如何能做他的表字,再瞧方才说话之人,已掩面离了这儿去。
可无论他起什么字又与李辞盈有何关系,她只盼着这事儿早些完了,好抻一抻酸麻的腿脚。
且待会儿还有县主娘娘要应付。
如何与她说明傅六郎之事呢,李辞盈神游天外地想了一会儿,忽没来由觉得额间一刺,她只以为又是裴启真,惶惶然一擡首——
哦,原是萧应问出来谢宾客了,见得她走神,悄没声瞥来一个冷眼。
此刻他皂衣已除,换上了那日于湖心亭中著的孔雀纹刺绣公服,花叶尾羽以金线勾勒,著在他身上贵气赫赫,再观发间,箍得正是李辞盈梦中所见的那顶十二珠冠,上簪犀玉,举袖拜礼间,隐隐有些鬼神敬远的冷冽。
常人冠礼此刻便算得礼毕,然侯府亲朋既往,还得好好儿招待了一番才行,礼后有宴,诸宾客皆往园湖移步。
照样往回廊亭台慢行至碧清湖畔,县主派来接应的仆从也到了,李辞盈瞧了瞧,宴席之上,仍是将儿郎与女郎们分开招待的,而她所往的水阁,则立于碧湖之中,站在上头远远地眺望,能将两岸垂柳皆瞧个大概。
为着天儿炎热,水阁八角已摆上了冰轮,凉风儿呼呼刮着,幔帘轻翻,满亭皆是女郎畅意轻快的笑语。
能与此间小宴之女郎,非长安城中最最权贵不可,李辞盈扶在赤漆楠木粗略一瞧——水阁中遍铺柔软的波斯团绒地衣,正中一张长寸的疏莲坐榻,清源公主、长乐公主以及嘉昌县主如三司会审般落于上座,其下一位与长乐抵膝相谈的,便是那日于醉仙楼遇见的侍郎家王娘子。
正要迈上玉阶,李辞盈却不经意瞥见水阁另一侧跽坐的几位国夫人——面上金钿,鬓间桃冠,身著交领碧罗团花短衫并绛红地花叶半袖,肩上垂落白罗画帔,雍容自在,贵不可拟。
“……”若不是萧应问从中作梗,在亭中笑谈的国夫人之中应当有她一份才对——李辞盈深吸一口气,迈步走上了水阁。
本是笑语盈盈时,只在她踏入此间的一刻,所有人言谈皆一顿。
长安权贵敛眉举目,面无表情望向水廊之上的布衣女郎。
“殿下!”
正是此时,一声疾呼若湖水急涟由远而近,水廊之上榧木板儿踱得“咚咚儿”响,那著青袍的仆从顷刻越了李辞盈去,稽首跪地相禀,“殿下,传裴大都督令,都护府通敌案证有不全之处,即刻召令李家三娘往浮光阁问话,望殿下允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