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留下来。”

第36章“留下来。”

远远跟着光明特使往安西县南面走了小半个时辰, 终是于落日荒山下见着了一幢孤零冷清的庄园,特使叩门等了好一会儿,里面才迎出来一个小厮, 两人看着是相识的,恭敬请进去, 下一刻门扉紧闭, 将所有探究的视线全部隔绝了。

“这里……?”

倒是奇了,李辞盈于陇西十数载, 后也曾数次随营巡防三州,自问对西三州几户富贵人家了若指掌, 印象中却似乎从未听说哪家在这种地方建了宅子的。

“三娘也觉蹊跷?”

李辞盈点点头,“虽咱们大魏律法严明,可这儿多得是吃不饱饭的流民, 有哪家胆敢在这荒郊野岭?”她打量那庄园,“虽它面上瞧着平平无奇,也没用多少名贵的木料,可其规模之巨,也非平民百姓能随意造得起的吧?”

“木料?”萧应问不置可否重复一遍, 而后垂目看向身旁之人, 似漫不经心说了句,“三娘懂得不少东西。”

莫不说世上最易之事是杀熟,一旦两个人相处得够久了, 又多同仇敌忾, 李辞盈也放松警惕——萧应问这句凉薄低沉的叹音, 她竟是一点没察觉到不对。

这会儿朱门紧闭, 里面也不知有没有人戍卫,商量两句, 李、萧决心从后山绕道,先看看状况再说。

光秃秃的一片荒山,也无多少遮蔽的地方,他俩个提着十二分小心潜到了宅子后院的山坡。凑近了一瞧,那院墙高耸入云,挺拔如萧应问,站在下边也只它半数之高。

窄面墙头竖尖棘,一排排蜿蜒至檐外四角间,一丝缝隙也没有留。

那日进台狱也没见过这般阵仗,这如何能攀得上去?李辞盈咋舌,“看来这儿的确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在。”她望向萧应问,可后者只抱臂沉默,也不知在发什么愣。

李辞盈可不想错过时机,拽拽人家的袖笼,低声嗔了一句,“郎君,你想想法子!”

求人时候声调尤其是娇怯,淡蛾柔似春柳,让人瞧着真是觉得非得用尽百宝使她满意不可,可惜,萧应问天生爱唱反调,故作为难叹了声,“某能有什么法子?满墙布荆棘,大概连下脚地都没有。”他垂眸仔细看她,“夫人不会让某以身试之吧?”

又“夫人”“夫人”了,李辞盈一听简直浑身刺挠,她哪里不晓得萧应问之恶劣所在,会喊“夫人”,却不会自称“奴”,再不济一句“小的”都没有,这算得什么入戏?

分明见着她听着不舒服,才要这样一句句来刺,皮子贱得发慌了,若不是怕人日后报复,李辞盈真想给他狗嘴来两巴掌。

她忍了又忍,扯了唇角开玩笑似的,“夫人有令,您也不见得会听从,还是省了玩笑功夫,咱们以大事为先罢。”

萧应问却说,“夫人不说明指令,某如何听从?”

没有?李辞盈扬手一指那高墙,“带我上去。”

“有何不可?”

又来了!!那人不说二话,手臂绕人家腰上强硬握过来,那时双足一轻,衣诀翻飞,李辞盈立即俯首躲进萧应问怀中,任凭耳边疾风狂骤,她是一眼不肯好奇。

“怎又闭着眼睛?”

他真好意思问,李辞盈懒得搭理,等两人无声无息落地了,她先看了周遭情形,确认无人在侧,才又转向萧应问。

对付这样的境况,李辞盈实不说有多少回经验,她只擡眼上上下下地打量人家,嘴角轻撇,隐带轻蔑,直能把人看得汗毛倒竖。

萧应问脸皮之厚难以预料,竟一点没觉着不自在,“三娘看什么?”

李辞盈“哦”了声,先夸赞一番,“郎君身形如电,这样高的墙壁翻过来,竟是一点也碰着那尖刺,好生厉害,这般身手,您就没想过收俩个徒儿在身旁教导着?”

没等人回神,她话锋忽转,“郎君可晓得我那外甥面儿,他自幼就爱看那些江湖侠客志趣事,长到七岁了,还要央我做蔑竹挡风,配上一柄木剑挥舞,洋洋自称‘飘零剑客’。虽只是木剑,砸在身上还是有些疼的,每每见他‘练剑’,妾都远远躲着。”

她笑了声,“可惜愈是躲着他,他就愈是作势要来追赶,看着别人害怕失措,也不失乐趣?”

七岁孩子做这些姿态不算什么,萧应问不解其意,仍是认真听着。

终于她笑得露出两颗尖尖的牙齿,歪头问他,“妾就想着,若您真想收徒,不妨就考虑我那外甥儿,毕竟你俩个性子相当,哪日做了师徒应当也是合得来的。”

喔,原是这个意思,要羞辱堂堂儿郎,拐弯抹角骂人童稚未脱最是戳心捣肺。

萧应问顿敛笑意。

总算扳回一城,李辞盈很是得意,拂袖拍拍灰尘,“走吧,咱们去那边瞧瞧。”

那人却没来由哼哼哂笑,又接她方才的话故意曲解,“既然三娘有这个诚心,某倒不介意收个徒儿,怕只怕——”他拉长声调,端是个不怀好意的模样,“——怕只怕我将他带回了长安城,三娘日思夜想,连个囫囵觉都睡不好,更别提沐汤时候吃樱桃冰酪那般逍遥了。”

谁说真让他收徒了,李辞盈不信萧应问明白不了她的本意,可听不懂的指桑骂槐就等于叉腰唾聋盲——白费气力罢了。

他还威胁要带走面儿!真是可恨。

“愣什么。”萧应问睨着她,“垂着脑袋样子倒乖巧,心里不知骂了我多少回了罢?”

李辞盈被戳中心思,恼羞成怒摸摸鼻子,“郎君也没少骂,妾鼻子都觉发痒了!”

话音一落,两人均愣怔住,不错,虚空馨香悠远,似有万千花林芬芳争相汇聚鼻尖,馥郁浓艳,直扑得人口鼻发痒。

回首再看荒山枯木,怎么着也觉蹊跷。

万事放下,李辞盈忙跟上萧应问步伐,稳步向前头走去。

此间果然大有乾坤,两人将将绕过影壁,那一团团花簇如连绵绯云洒满视野——暮春之际,竟有人于陇西荒山之中栽出十里桃林,枝上燃有桐木灯笼,寒风一拂,下边绯色圆铃翩出声声清脆。

远林间垂满水波幔帐,定睛看看,隐约有不少人影起伏其间,再小心走近两步,那一声声放肆的轻浮之音混杂在靡靡丝竹声中,好似波涌云乱,溢浪扬涛——

绕是见多识广如萧应问,也愣了好一刻才晓得他们在做什么,再垂目看看一脸懵懂正探头探脑的李辞盈,懊丧顿起,擡手将人眼睛一捂,“某先送你回客栈去。”

“……”李辞盈却意外乖顺,一句闲话也不多说,点点头,轻声道,“妾听您的。”

萧应问只当她是吓着了,也是,凡有廉耻之心的人哪里能见得了此番场景,从前只知有些教派烂权谋私,没想到祆教光明特使也不能免俗。

既晓得了他之据点,改日再登访不迟,且瓜州乃大魏境土,光明使敢在这行此事,已够萧应问直接把人拉回牢里审拷。

而李三娘或许已明了了什么,此刻颤颤倚在他胸前,垂目若点光,面羞似粉霞,是一点都不敢看人的。

萧应问不再犹豫,道一句“得罪”,躬身捞紧她的腿弯横抱起来,飞足往城内赶回去。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没注意控制走速,他只觉怀中女郎的心脏倏然轰轰然震得明嘹,贴在他胸口的脸颊更是烫得惊人,萧应问不明所以,没忍住问了句,“要不要慢一些?”

李三娘却不说话,攀紧他靠近了一分,只摇摇头。

女郎柔软的发顶擦过下颌,一点点绿豆面儿的香气盈在鼻尖,而更多的,是残留在衣物上馥郁的桃香。

夜深月昏,可萧应问在这样的暗光中却看得更加清晰,终是赶回城内,稳稳将人又带回了客栈东屋。

安西县算得上安宁,只要别碰上楚州牧,留她一人在这儿也不必多担心什么,萧应问把人放开,又嘱咐一句,“三娘且歇歇,若是明日午后某还没回来——”他解了身上鱼符递到她手中,“你照样回肃州去。”

东西一搁上去,人家却没打算接,鱼符顺着那只莹白的手儿“咕隆”滑到了璨花软毯上。

这又是困迷糊了?萧应问无奈叹了口气,正要说什么,身前那人遽然就猛地扑过来。

这一下猝不及防,萧应问属实遭了暗算,搂着人踉跄退了三大步,仰面跌在了身后一张蕉叶胡椅上,李三娘十分不客气,跟着一脑袋撞到胸前来,痛得他没忍住嘶声。

“做什么?!”刚要爬起来,李三娘锲而不舍撑到他胸前,又埋首进去,低低说了句,“别走。”

这一声轻喊踟蹰了他,可她从前有这样担忧过他么,只怕是恨不能他亲手把光明使扭送回去——哦,最好是扭回肃州交给裴听寒,好让后者再立一功。

可她确确实实不想他走,萧应问暂压疑问,耐心又说道,“某自会小心,让你先回肃州去,不过怕打草惊蛇后楚州牧要做些搜查。”他垂眼看她一眼,手掌不自觉在那杆纤柔的腰杆上慢慢轻抚,“他伤不了我,三娘尽可放心了。”

“起来罢。”

身上的重量倏然离去了,萧应问本该觉轻松,可不知为何而生的沉重猛坠心池,“哗啦”一声,那些难以抑制的、身不由己的酸涩滞闷一窝扑碎,溃溃然四散。

来不及再次克服这份纷乱的心绪,身前的女郎又次探上来,李辞盈双手压在他的胸膛,垂首将温热的唇瓣抵在他的鼻尖,再次开口,“留下来。”

柔软的氤氲扑进眸中,看向他的时候,她从来没有过这样温柔真切的情意。

萧应问盯住她良久,才缓缓开口,“留下来,你待如何?”

“我——”

够了,他根本不想再听。萧应问掐住她的腰翻身一带,将人牢牢压倒在躺椅之上,心脏颤得失去节奏,他垂眸擡起李辞盈的下巴。

只要她说不可以,只要她扭开脸去,他必不可能——

不可能?萧应问闷闷笑了声,伸手紧紧扣住了她的后脑,低头吻上那张湿润嫣红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