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他和你究竟是什么关系?”
话说到这个地步便好, 至于庄冲周旋于祆教与迷津寨之间的缘由——想想那捆搁置在郡守府暗阁中的宗卷,萧应问心中已有了考量。
时辰差不多了,他侧耳聆见风中微弱的响动, 没再理会那兄妹俩个,径直扬手喊人驾马车过来。
“嘚嘚”几声轻快蹄声, 是戚柯亲自御了架辎车行到眼前, 此辎车通体以黑楠木制,木梁雕刻宝相花纹, 亦于边条镶上金缕,辅彩锦裁帘, 日光一照,斑斓焕华美,怎么也不像是用来载囚犯的。
“……”李辞盈瞧着这个制样的辎车过来, 先是愣愣发怔,而后好似突然想明白什么,昂首瞧了萧应问一眼,声线也如枯叶般于冷风中轻轻颤动,“郎君这是何意?”
萧应问早知李三娘聪慧, 却意外她能于须臾间将他之用意想得通透明白, 可惜这份心灵相契没用对地方,徒惹恼怒。
萧应问唇角轻压,隐隐撇出个冷冷的讽笑, “何必明知故问?”
此等制样的辎车特意带到这儿来, 还让乘与庄冲, 李辞盈只觉他的恶意昭然若揭——鹧鸪山密道已封, 真要取其中之物,除非以火药炸开山体, 可如此一来,不异于楚州牧立即举旗反魏。
他有这个胆子么?
不,与其在时机未成熟之前逆天而行,不如干脆将可能知晓这个秘密的一干人等永留陇西——
西三州掌于楚州牧之手,肃州驿馆也有自都护府派遣过来的长史,萧应问等人的动静他会一无所知?
李辞盈垂目道,“楚州牧久无动作,是以郎君想以车驾为饵料,引他出手。”
戚柯亲自驾车,任谁也会认为里面载着的是萧应问本人。
要在万军之中取人首级是天方夜谭,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买上二十来个盗匪埋伏在峡谷峭壁,乱阵之中将这车驾射成筛子不算难事。
萧应问早安排好一切,也懒与她多说,侧身催促戚柯,“还等什么,把人擡进去。”话毕转身,就要离开。
戚柯自无不从,答了声“是”,下手是一点也不客气,躬身把庄冲拎起往肩上一扛,掀了帘子就摔进去。
听得庄冲闷闷哼声,李辞盈实在气恼,捏了拳头,又跟两步追上萧应问,低声道,“郎君嘱咐的事妾办得稳妥,可您答应我的事又待如何,不错,到了这儿应以您的大事为先,可庄冲他身受剧毒,都没几天日子好过——”
萧应问冷言道,“是么,这岂不是正正好,到临了做件好事,也抵过他这些年为非作歹的罪过。”
“你!”这人实在走得太快了,李辞盈两腿迈得吃力,扶住胸口急急换一口气,才又喊他一声,“郎君,车辇之中有没有人,远远是看不出来的,不如就让庄冲随迷津寨众匪一同牵绳,跟在马儿后头走——”
张口闭口就是庄冲、庄冲,萧应问倏然一停顿,快语打断随在后边喋喋不休的女郎,“跟来做什么,你也上去!”
这一声振聋发聩的指令,实是骇得李辞盈倒噎一口气,“你说什、什么?!”这人怎得不可理喻,她压低声音,絮絮道,“是您把我带到这儿来的,难道只为了那件乌龙事,您就让妾也自生自灭不成?”
李辞盈不晓得那日萧应问气恼并未读完戚柯之信件的事,她只觉造成这个误会也是戚柯传话有误的缘故,分明那日她嘱咐过,令萧郎君转交“二郎”。
哪壶不开提哪壶是吧,若非自持身份,他早解了这对臂鞲还与她,且这会儿也不是说话的时候,萧应问淡淡瞥她一眼,“知大事为先,还磨蹭什么?”他冷笑,“或者,李使君是想让某亲自‘请’你上去?”
话毕作势擡臂,似就要拎着人家后颈子。
这可使不得,李辞盈忙又退一步,萧世子翻脸无情,事情亦无转圜余地,她只得悻悻“喔”了声,垂头丧气又走回马车前。
踩了脚踏跪到内里去,心中仍是惶惶然。若早知晓一对臂鞲能惹 出这些祸患来,管他什么终生遗憾,李辞盈断不会费力织它。
也不必思索萧应问肯不肯大发慈悲为庄冲找寻解药,这会儿让他丢了这个面子,把人都发配到必死的囚笼中来了。
车厢中没有点灯,窗牍间缝隙紧拢,透不进一丝日晖来,李辞盈木然望着对坐的那个熟悉的影子,心灰意冷想着,真死在了丹霞岩谷之中,自己会否又回到永熙九年?
有幸回去了,她得抓着佟季青,好好审问审问他究竟为何不肯与她相认。
外头戚柯挥鞭斥马,车轱辘就在座下滚滚转动起来,她的眼睛也慢慢适应此间黑暗。
再瞅瞅庄冲,人半倚在软垫上,死到临了,竟还有闲情露个似笑非笑的神情,问她为何叹气。
血脉隔开漫长岁月,却不曾淡化一分,李辞盈靠近了看他,就似是对面照铜镜——如今的庄冲未脱少年稚气,脸颌轮廓偏于柔美,若有恶趣点上红妆伴她同行,大概一眼之下也分不出彼此。
李辞盈闭了闭眼,没好气说道,“遇见个活阎王,也亏你笑得出来。”
庄冲还是笑,颇有兴味反问了声,“活阎王?你是说——”他不知怎么称呼那位,往一旁扬扬下巴,“姓萧的?”
李辞盈捏紧拳头泻不去喉咙里这股窝囊气,张口刚吐个“他”字,又顾忌萧应问的狗腿子就在外边驾车,还是忍气吞下了抱怨,重重点头。
庄冲倒有不同见解,他叹了声,扬手往车壁上轻敲了两下,道,“阿盈你听。”
指环扳戒叩在马车壁上无金木相抵之声,回荡风籁间两声清脆珑璁,似触着了生硬且冰冷的铁。
李辞盈微微愣神,也举掌覆在车壁之上,车轮铎铎擦出阵阵轻响,这里实打实是一张铁铸的笼子——楠木马车四壁加固两层软铁,丁卯各司其位,一丝不差牢牢将此间固为风雨不透的安身之所。
“费气力做这些功夫……”庄冲很好奇,歪了脑袋问她,“阿盈,你与他究竟是——”
霎时间犹风过耳,嘈嘈声切得心口莫名生出躁热的烦闷,李辞盈擡眸凉凉盯他一眼,反问,“与其关心介个,不如说说你为何要纵火烧了白家庄。”
看着庄冲蓦然变幻的脸色,李辞盈心中也已有了答案,“是阿姐的死另有蹊跷?”
默然片刻,庄冲缓缓开口,“斯人已逝,此时再将旧事告知于任何人,不过徒增伤悲。”
果真如此,李辞盈自嘲笑了声,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阿姐不过是往娘家多送一只年鸡,那白家婆子发觉了便日日念叨,正月天寒地冷要催人在院中洗涤衣物,白二郎顾忌阿姐腹中孩儿,才免去几日责罚。”
“可此事更如一根倒刺戳在白家婆娘眼中,以至她于阿姐生产之夜拿乔作怪,任凭里头如何痛呼,她也不肯令稳婆进到屋子中去。”
白家二郎懦弱愚蠢,只道女人生孩子总归是要痛一遭的,也有意让李大娘子晓得如今究竟谁才是她的“家人”。
庄冲冷笑一声,“魏律有则,诸邻里间告而不救者,当以不救助论处,奈何世上有种杀人法是见不着刀子的,施害者不被律法规诫,也不必受牢狱之灾——嫁与他家为妇,关门闭户则无法无天,将我阿姐随意作践摧残。”
这事实本不该让他人知晓,然那年庄冲出三州做工,正巧遇得有一同工醉后失言,将某家硬生生熬死媳妇的事儿念了出来。
“纵观肃州十乡八县,还有谁家出得了双生子?”现在想来,犹是十分可恨,庄冲眼圈睁得猩红,哽咽一声,又说道,“我从不后悔做了这事,只是害你与姑母多伤心一场,吃这许多苦头。”
那时庄冲区区十岁,行动间留下不少把柄线索,前任郡守曹英亲手处理此案,很快查明了内情。
庄冲道,“曹郡守自廨所撤走了白家庄失火案的卷宗,也令我从此隐姓埋名,成为肃州城安插在迷津寨的一枚钉子。”
是前郡守撤走的卷宗?李辞盈恍然,不怪那日照夜阁失守,裴听寒却泰然没往屏风后查看一眼,或他此时根本都不知晓书房中藏有暗格的秘密。
庄冲根骨奇佳,手段又足够狠辣,不消多久受了纪爷子的器重,而后更是将与祆教对接的重任也交予他。
庄冲叹了一声,“正是收网之时,曹郡守却骤发急病离世,我与肃州失了联络。这一年小心周旋,也考量新任郡守之人品。”
李辞盈冷笑声,“要考量裴听寒的人品,想必这一年以来,你没少往肃州活动?”
否则他也不会即刻就晓得李辞盈口中所谓裴听寒“强迫民女”实为情急之下的胡言乱语,更遑论对祆教特使说出她有“急智”云云。
庄冲认了,点头道,“阿盈,并非我不愿与你相认,这些年我犯下罪孽无数,早配不上过平淡温情的日子。”
既是如此,何苦搅乱家中宁静,或动荡妹妹与裴听寒之间难得的缘分。
这么一说,庄冲并无叛国之举,只不过是曹郡守安插在祆教与迷津寨的耳目罢了。
李辞盈想起一事,不由自主打量了庄冲一眼,问道,“你于祆教挂名‘佟某人’,不知其名姓为?”
庄冲不知她为何这样问,未设防答曰,“是随意取的假名罢了,姓佟名远,只用做与祆教特使联络用。”
佟远……李辞盈“哦”了声,挑眉看他一眼,却没再说话。
这是个什么意思,庄冲不理解她这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追问一句,“怎么的,这个名字有何不妥?”
李辞盈不回答,反问道,“纪爷子既有狼子野心,怎得不把这事交给纪清肴,却让你担此重任?”
缘由足够简略,纪清肴身为沙盗却仍有赤子之心,从来看不惯蕃贼,更加蔑视祆教所为,凡此二者来犯,必究其所用,穷追百里方休。
纪爷子临了了也没想通自己怎教出个正气凛然的女儿来,握了庄冲的手,请他起事之前务必先与迷津寨切割完全。
想来前世挑明此事之后,他与纪清肴便再没了因果,无论为着庄冲听命于迷津寨死敌裴听寒,或是他曾为祆教做事,都无法让纪清肴觉着好受。
歪打正着找着了佟某人从来不近女色的缘由,李辞盈无奈撇撇嘴,叹气靠上车壁,却是这一瞬,脊上倏然一震,随后密集的嘈杂声响于四周猛击,好似骤雨滂滂,狂乱雨线卷江潮海河奔流,铮然如响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