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我怎么会哭呢?
严丞早就了解过,贺邵华早年就和家里人闹得不愉快,后来以如此肮脏的罪名入狱,就更是彻底和家里断了所有关系。
在这种情况下,严丞一点也不想通知贺邵华真正的家属,无论是出于对贺邵华的保护,还是出于自己那占有欲旺盛的私心。
他盯着护士手上的纸和笔看了很久,久到护士擡起头来眼里流露出疑惑的神色,久到他感觉严建宇的目光也落在了自己身上。
他上前一步,声音依旧沙哑得厉害:
“让我......让我来签......”
可是一句话还没说完,他的声音又陡然顿住,目光颤抖间垂落了下去,退后了几步重新跌坐回长椅上,低声嗫嚅了一句:
“我不配......”
他将脸偏向一边,声音带着些微哽咽:
“爸......你至少和他曾经是朋友......”
“你来签吧......”
他又想重新低下头去,却蓦然被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胳膊,被一把提了起来。
“这点出息!”
严建宇皱着眉说道:“这不是脱离危险了吗?不是没什么大碍吗?缩头缩脑的做什么?怕什么?你是不是我儿子?!擡头挺胸!”
他重重拍了一把儿子的后背,把他向前推了一步,把本来就拄着拐站不稳的严丞推得一踉跄:
“签!”
护士:“......”
这是在干什么啊?他俩在推诿啥?我这张纸有毒还是怎么着?
严丞没再说话,在纸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握笔的手还有些抖。
护士拿着纸重新进了手术室,也懒得多问一句他和病人是什么关系,反正也不是什么要紧的手术。
手术室的门重新紧闭,刺目的红光依旧倒映在严丞深邃的眼底,门口那一方狭小的空地,仿佛让这对父子俩与外界隔绝了开来,屏退周遭嘈杂,再度归于沉寂。
严丞就这么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严建宇侧头看了他一眼,缓缓叹了一口气,上前一步给了儿子一个大大的拥抱。
他的声音有些低哑,却透着温柔沉稳的力量:
“小丞......我可能暂时还是没法接受......你和邵华之间的关系......我对此一直持反对态度......希望你能理解......”
严丞依旧没什么反应,但他听见严建宇的声音有些颤抖,细听之下甚至能琢磨出一丝哽咽:
“但是我希望你能相信......你爸我还是爱你的......”
话音刚落,他很快松开了自家儿子,没有注意到严丞眼底转瞬即逝的闪动。
他知道说再多的漂亮话也于事无补,父子俩之间早已冰封冷冻的关系已经没有可能再破冰融解。
严建宇最后深深地看了严丞一眼,转身走了,朝一直守在角落里一动不动的秘书一招手,秘书立即跟上,一同消失在楼道尽头。
通往下一层的楼梯拐角,光线昏暗的无人角落里,严建宇一边大步下楼一边从兜里抽出一支烟点上,黑色风衣下摆在带起的风中扬出一道刚硬的弧线。
他脸上那些或无奈或伤感的表情转瞬间化为虚无,换上了一层冷硬森寒的外壳,见者皆毛骨悚然。
他吐出一口升腾的烟圈,向后退散的白雾中面孔因被遮掩而变得有些模糊不清。
“龙宴的火灾,查清楚。”
严建宇的声音异常冰冷,头也不回地下达指令。秘书应了一声,跟随着他下楼,率先拉开了车后座的门。
......
严建宇走后,严丞独自一人在手术室外站了很久,久到原本就有些不稳的身形支撑不住开始打颤,才慢慢坐回到身后的长椅里。
午夜时分,手术室门上的灯光终于熄灭,严丞腾地再次站了起来,重心不稳间险些撞上一旁的吊瓶支架。
他一路拄着拐吊着石膏,踉踉跄跄地跟着被几个护工推出手术室的病床,一路跟到了象征着已经脱离危险的普通单人病房。
因为刚刚就是他以病人家属的身份签的字,所以那些医护人员也不怎么在意,吩咐他如果有事就立即叫医生,便留他一个人守在病房里。
严丞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床上男人的脸。
贺邵华安静地躺在雪白的病床上,脸色也和床单被褥并无太大区别,头上像严丞一样也裹了一层厚实的纱布,手背上插着吊瓶针管。
麻药的效果还没消退,他睡得很安详。
被子上方没遮盖住的地方,脖颈处能看见隐约现出的青筋脉络,再往下是刀削般的锁骨以及光裸结实的胸膛。
严丞颤抖着手指轻轻掀开被褥一角,看见了贺邵华胸腹及以下部位缠绕着的层层绷带,眼皮控制不住地狂跳。
贺邵华的胸腔轻缓起伏着,严丞感觉自己的脉搏心跳也随着那微不可见的节奏一上一下,如同被无形丝线垂吊着操纵的木偶。
他还活着。
贺邵华还活着,严丞想。
他握住了贺邵华的手,十指交缠,俯下身去在他的眉心印下一个吻。
绵长隽永得好似在夜色中怎么也化不开的浓稠晚风。
......
直到第二天凌晨的时候,严丞感觉被他握着的手指轻轻一颤,他猛地擡起头,看见贺邵华睁开了眼睛。
贺邵华醒了,严丞觉得自己也醒了。
贺邵华昏迷的这段时间里,他觉得自己应该和死了没什么区别,几乎全程处于一片混沌之中,无光无声无知觉。
而此刻,目光相撞的瞬间,窗外隐约透过的晨光,仿佛渗进了他的瞳孔、血管、心脏,于脑海深处开出了漫山遍野的花。
明艳艳的,亮堂堂的。
“贺叔......”
他喃喃着唤了一声这两个在心里翻来覆去拓印过成千上万次的字眼。
贺邵华第一眼就看见了严丞憔悴颓败的脸,眼底的血丝与通红发黑的眼眶瞬间映入他的瞳孔。
“没睡啊?......”
这是贺邵华醒来后的第一句话,他的喉咙被火灾现场的浓烟烧灼得厉害,加上麻药的余韵还没过,声音嘶哑低沉,似乎费了好大的劲才挤出咽喉,几乎只能通过口型辨认。
严丞呆呆地望着贺邵华的眼睛,麻痹失神的大脑此刻才渐渐回暖,想起了这段时间里发生过的事。
他记得自己好像哭了,这是自打他记事起第一次出现的奇妙体验。
可能是错觉?我怎么会哭呢?
他这么想着。
可是下一秒,严丞突然前倾上身从椅子上摔了下来,拐杖被甩出去老远。
他跪坐在床边,扑进了贺邵华的怀里,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像个孩子一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