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过去[番外]
许知霖也没多在意自己那群“朋友”。
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跟着“朋友”们不过是给自己无味的生活找点乐子。
他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老师在讲台上耗干力气去教育他们。
许知霖没听见什么,低头摸出手机,擦掉上面的汗,直接点开首页的竞技游戏。
奈何他这方面实在没有一点天赋,接连两次都是第一个出局。
游戏玩不好,他在交际圈中勉强属于边缘人物。他本身也不太爱说话,平时就默默跟在后面,但身边也少不了人。
忽然一只手伸过来按在屏幕上,许知霖平静地看着出局的提示,把手机拽了回来,起身离开教室。
“你看看,我是管不了了,以后自有社会教育!”
老师在后方指着他喊。
许知霖闻言回头,看到黑板角落的中考倒计时。
十天,他不明白老师现在气急败坏有什么用。
许知霖顺利地出学校,马路对面蹲着的几个人看见他,便微微颔首。
他沉默着走过去,不觉得有意思但也不觉得不合适。
“喏。”有人给他递出支烟,笑了笑,“好久没见到了,怎么,最近转性了?”
“不是,老师太烦了。”许知霖随手接过,点燃,又很快掐灭,“这烟……”
“将就将就,现在大家手头都紧。”对方笑得开始谄媚,“或者等等你的好烟,许哥。”
许知霖看了眼不远处的烟草店,走走停停地瞥了余额,最后又掏出几张现金,凑一起买了一盒“好烟”。
几个人说他大方,笑着笑着,话题越来越乱七八糟,谈到了周围的女生。
许知霖不大乐意听,他们又说,没必要那么清高,毕竟他们是一样的。
一想,许知霖没答话。
确实是一样的,他只是懒得加入,仅此而已。
许知霖早早回家,进门之前拿起落在外面的蒲扇扇了好一会儿,确认身上没有烟味才推门。
奈何迎面还是一叠不知名超市传单,许知霖稳稳接住,大概也知道奶奶清楚他干了什么。
“没出息就没出息,但是不能不听话。”许素洁怒气冲冲,但脸上皱纹太多,显得并不太具威严。
许知霖随手把传单放起,说:“我都说了,马上满十六岁就去上班,您别急。”
背后许素洁依旧在骂,许知霖关上厨房门在里面做饭。
晚饭许素洁没吃,他也不强求。
中考他原本也不想去,但念在老人家身体,怕她一气出大问题,许知霖还是去了。
结果他并不在意,通知填报志愿的时候他在房间研究兼职。
然而暑假结束时,邻居秦桓那边拿通知书来让他去上学,是附近一所职高。
“我不去。”
许知霖烦,他不觉得自己还有去的必要,然而一说话,许素洁更烦。
“别人都去上学了,我养个小孩我容易吗,指望你多读几年,长点脑子,学点东西,是我错了?”
秦桓幼年父母双亡,也是许素洁帮衬着长大,此时当然是向着她那一边。
“你就去上呗,奶奶年纪大了你别老气她。”
“……我没有。”
“别犟。”秦桓也无力,“你想上班,没人拦你,这样,学你上着,什么样都行,有时间你来我店里帮忙,我给开工资。”
许知霖没拒绝,算妥协了。
“唉……”秦桓摇摇头,“其实奶奶也不是一定要你多争气,但至少,你别和你那群朋友天天混了行不?”
许知霖随口应声,不情不愿地去了学校。
他经常在秦桓店里,在学校的时间少之又少,连有几个同学都不清楚。
但老师最近经常催他,说他出勤率不够都不能毕业,早知道这样为什么还要去。
许知霖心烦地把老师删掉了。
晚上下班,许知霖照例领日结工资。
他关掉店门,想起来自己应该先买一包烟,店里员工有折扣。
但他懒得再去开那扇厚重的卷帘门,便直接去了斜对面的便利店。
夜晚渐寒,下着小雨视线也模糊不清,他冻得手指发抖,看见红绿灯闪烁便跨出去。
下一秒一阵风刮过似的,他整个人被摔进附近的绿化从,再擡头便是一阵混乱。
货车闪着灯,灯下的人满身泥水混着血污,姿势诡异。
许知霖慌忙着,一跌一拐地过去,又脱力地跪下去,“奶,奶奶……?”
车灯太晃眼,许素洁勉强睁开又闭上,一句话也没来得及说。
这年他十七岁,十月,雨季。
许知霖在太平间站到了天亮。
秦桓急急忙忙地赶来,看见他身上大小不均的破口和脏污破烂的衣服,整个人失魂落魄,连指责的话都开不了口。
“回学校。”他说。
许知霖回头看了眼太平间的门,一瘸一拐走了。
他第一次承认,这个世界是残酷的。
丧礼简单得没在许知霖的记忆里留下什么,许知霖最后只扫走了门外缅桂花树的叶子,关掉巷子里那扇老旧木门。
命运没那么神奇,柳暗花明太少了。
许知霖厌恶生活,厌恶身边的一切,比以前更甚,甚至制定过悄悄消失的死亡计划,但一直没有执行。
他每次都会路过一所高中,那是市里最好的学校,许知霖听邻居说过好几次,里面的人最差都是他们比不上的。
许知霖多看了两眼,恰好在门口看到一群结伴的人。少男少女穿着简单的校服,一个面对着他们走在最前面边比划边笑,又一个走上前笑骂他。
许知霖开始自惭形秽,收回眼神不敢去看,心想这样的确实比自己那群朋友好。
回学校后,许知霖觉得自己也许可以试试改变自己的圈子,一点点就好,虽然可能无人在意。
在他开始翻书的时候,听到嘲笑和讥讽的时候,许知霖这下相信自己身边那群人确实不算朋友了。
没人会拉自己一把,更多的是告诉他,我们都是一样的,你没必要改变。
天赋不够,后天努力又太少,许知霖夜没想过真的去参加高考。
十九岁时,通过春考他去了一所没人听过的高校,高昂的学费让他一笑置之。拿到通知书时只是想着,或许可以烧给奶奶,哪怕骗她一下让她开心也好。
暑假期间许知霖还是在秦桓的店里打工,无聊的时候他就会去一中附近转转。
有次他试图跟着其他学生进去,保安一眼看出他不是里面的学生。
许知霖把头发剪短染回了黑色,还是没进去。
那是一座把他拒之门外的象牙塔。
六月末,燥热不堪。
许知霖在马路对面又往半开的校门看了眼,一愣。
校门口拉起长长的横幅,好像是这个学校的学生考了今年的省理科状元,学校在录采访。
许知霖关注了会儿,注意到镜头前的少年有些眼熟。
他很瘦,脸上的疲惫根本藏不住,明明长相还有些稚气,周身气质却完全不搭。
许知霖想起来了,大概一年前也是在这边,他看到一群少年在那边说笑,而镜头前的人应该是意气风发的。
少年旁边的女老师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便笑起来,虽然有些勉强,但也算符合那个身份。
许知霖擡起头,在横幅上找到了名字。
有点特殊,念起来也上口,牧新。
许知霖默默念了遍,想着,他和这个牧新,还真是天壤之别。
算了,许知霖想着,他根本没机会和牧新比到一块。
许知霖做过无数份工作,住宿位置一直在变,即使不顺路,他有时间也会去一中那边看看。
许知霖总会在每年都换新的红榜上看到牧新,毕竟是招生牌面,历年的状元都会放上去。
他说不上执着地隔一段时间去看那张规矩的照片是为什么,也许只是执念,对自己处境的不甘,仅此而已。
许知霖试图在网上搜索“牧新”,好在他比太多人都有名,许知霖看到了很多。
原来他是以前炙手可热的某家企业老板的孩子,不过那家公司现在好像已经破产了。
更多的竟然还是来自一中的校园贴吧,学生们夸牧新长得漂亮精致,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小少爷,关于他的佚闻并不少。
他一直都是名列前茅的,高二之后更是突飞猛进一路到高考状元。
[h]:我以他最铁的哥们的身份作证,我们新新呢确实是万人迷~
[一闪一闪亮晶晶]:项书淮你能不能先匿名……
[h]:卧槽我先跑了,兄弟们再会!
这是好几年前的回复,于是许知霖又去搜索“项书淮”这个名字。
许知霖只在一个被淹没的评论区看到过,不知道谁把某个班级的月考排名截出来了。好像原本是为了截牧新,不过有好几次因为项书淮挨在后面,所以他也“入镜”了。
许知霖对牧新这个人的兴趣很大,他实在没接触过这种人。
听说一中每年还会有很多学生去参加数竞赛,许知霖想着牧新大概也会去,但在学校公众号上的名单里没看到。
他确认了好几遍,那些名字都快背熟,确实没有“牧新”。
许知霖后来搬进了一处偏僻的老小区,那里到处都充斥着被时代淘汰的气息,但便宜。
邻居很少,但许知霖眼熟的只有一楼转角腿脚不好的老奶奶,因为她话实在太多了,拉着谁都能说。
有天她指着一边门洞边只剩一小块灰粉色的纸,说,许知霖住的那间房楼上出过命案。
那块纸是对联,许知霖楼上以前那家人每年都会贴,不过已经是好几年前了,现在只剩看不出什么的残骸。
楼上原本有个疯癫的女人,带了两个长相相似但性格完全不同的小孩。
有天黄昏,来了个拖着斧头的男人,不多时他们就听见楼上的砸门声,没有人敢出声,只能闭紧房门。
天黑的时候,警车鸣笛声吵乱了这里,那个平日里戴着眼镜,笑容和煦的男生被带走。
领居们了解到,他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于是开始说人不可貌相。
没几天,和那个男孩长相相似的女孩出现,一个人沉默着搬走了。
许知霖问,那家人叫什么。
老奶奶想了想,说知道。
明宇,明歌。
许知霖觉得眼熟,这两个名字充满着绝对的朝气,可惜命运似乎并不那样。
雨季来临,许知霖接到了许久不见的秦桓的电话。
秦桓之前去其他城市做生意但是被骗了,现在又换了地方,好像是越来越好。
秦桓的好消息让许知霖开心了一点,他站在桥边,躲在伞下,在雨声里说恭喜。
忽然,他看见桥下晃动的编织袋,一个人忽然躺了下来。
许知霖还是有些好奇心,他走过去看,认出了那个躺在编织袋上,从下而上懵懂望向他的人。
许知霖曾有个邻居,营养不良小小一个的男生,许知霖没事的时候会去帮他做点事。
不过很快,男生离开了,走之前他说,他到可以打工的年纪了,想去外省的工厂看看。
朝旭,一个带着希望的名字,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终于亮了点。
而现在,许知霖看见的是一个一边眼睛缺失,断了手脚的乞丐,他旁边还放着没有“收入”的盆。
许知霖又一次感受到了世间的残忍,二十多年来,他头一次痛哭流涕。
许知霖疲惫之余开始后悔之前的选择,他试图朝着那个叫牧新的人走近,即使对方根本不认识他。
许素洁希望他读书,他看到的那个很优秀的人,好像也只有通过这个方法才能再见到。
许知霖觉得自己天赋为零,能做的也只有再花一点时间。
工作的时候他笨拙地去考试,写完本科的论文时,许知霖感觉也许还是有转机的。
他孑然一身不知道还能继续做什么,后来又选择去考研。
第一次没上线,工作也出问题被辞退,一切又落回谷底。
许知霖回朝华巷看了眼,出来的时候才注意到巷口有家乐器行。
余晖毫不吝啬地投在橱窗上,店内全是金色。
许知霖看着里面精致的乐器,想象着什么样的人会把它们带回家。
牧新应该会吧,他们那样的人好像天生和这些乐器适配。
许知霖第一次进了这种平时不会注意的店,在里面听了几分钟音乐,店主告诉他说,那首歌的中文译名是“暮色回响”。
好像什么在终结,什么又醒了。
许知霖买不起那个播放音乐的八音盒,店主说,可以赊账,甚至欠条都不需要。
许知霖欲言又止,收下了。
二十七岁,他又去考试,想着最后一次好了,反正想见的人也不太可能见到。
他做好了迎接结果的准备,也重启了搁置的死亡计划。
考完他照例去一中门口转了几圈,光荣榜每年都会加上新人,但牧新一直在。
许知霖经常来,一直没换过的门卫早就认识他,允许他悄悄进学校。
如今许知霖已经不能在互联网上搜索到任何关于牧新的新消息了,他就像销声匿迹,无人在意。
天不凑巧地下起雨,许知霖用手按了按玻璃挡板,对照片里的人说了再见。
转身前,他注意到身后突然有了人。
许知霖习以为常,毕竟又快到考试季,有人来观察学校再平常不过。
转过身,许知霖整个人愣住。
那是一个,穿着旧西装,神色疲惫的年轻人。
一点也不像任何人,但许知霖知道他叫牧新。
他经常要“路过”这边,还有的另一个念想就是亲眼看看这个人。
“你带伞了吗?”牧新忽然问他。
许知霖大脑太迟钝了,还没想好如何体面地开口,牧新就把伞塞给他。
许知霖撑着伞追出去,心里太多的话要说,最后只喊了名字。
对方回头,视线穿过他在看什么,最后只是无奈地笑了笑,轻声答应。
许知霖低头看着伞,伞柄有些擦不掉的脏污,这是一把旧伞。
也许是看他在疑惑,牧新又说:“有机会的话,再还吧。”
许知霖一下被砸晕了,牧新刚刚是不是给他说,下次见面?
再擡头,大雨像一张幕布,看不到后面的人。
许知霖摩挲着伞柄,发现上面有一串很深的刻痕。
翻转一看,是歪歪扭扭的“牧新”两字,像那种幼稚的小孩在自己的私有物上刻下标记。
和穿西装的人不符合,但是是牧新的话,也可以。
最深的羁绊好像就始于那个狼狈雨天中狼狈的赠予。
许知霖连日来下着雨的心情在这个暴雨天放晴。
许知霖意外地收到复试通知,他这次准备得很完美,即使阴雨连连。
去学校的路上,他站在马路对面,又想起数年前许素洁沾着血污的脸。
他摇摇头,走下人行道,耳边一片嘈杂。
整个人都要昏厥的时候,许知霖爬出人群,看向地铁口。
撑着伞的男人出现,他在打电话,往这边看了眼又很快收回视线,最后烦躁地挂断,离开了。
许知霖没由来地泄气。
再睁开眼睛,他站在一间教室里,周围全是稚气的脸。
“明天让你家长来。”老师说。
许知霖慢慢意识到,自己好像重新发芽了。
即使他总会有一种,一切都是幻觉的认知。
他迷茫地过了很多年,走了与之前完全不同的路,许素洁没再生气过。
他注意着周围每个人,并没真的觉得一切都是幻觉,所以还是会刻意拉开距离,害怕什么重演。
中考之前,老师说他可以考一中,许知霖本身也没有犹豫过这件事。
可惜他并不知道牧新到底是哪个班级,高一远远看见过几次也没上去搭话。因为许知霖真的发现,他们没有共同语言。
许知霖沉下心,想着就这样也挺好,所有人都过得很好。
分班考结束那天,许知霖最后一个出考场,因为牧新也在那间教室,他可以多欣赏一会儿那人玩闹的背影,想着自己还有多久可以成为那样的人。
许知霖总觉得还不够,因为牧新太难企及了。
高二开学,许知霖去得不早不晚。
看到牧新时,许知霖的惊喜溢于言表——这算什么,奖励吗?
可惜还是开不了口,牧新只开学一场小测后问过他一道题。
许知霖僵硬地解答完,想着下次要有个好印象,第二天却没看到人。
牧新出车祸了。
知道这件事的时候,许知霖整个人是崩溃的。
他觉得世界又开始崩塌。“车祸”对于他来说,有太多不可说的痛苦,现在似乎影响到其他人了。
十月,牧新回学校,一切都变了。
许知霖迫切地看着他,想问一句“还好吗”,牧新却叫他的名字,说,要和他做同桌。
许知霖压抑着躁动的心情,冷静地同意了。
许知霖一直知道,许素洁给他取这个名字是祝愿,但他曾经也不止一次忍不住抱怨,为什么总是雨天。
牧新却说,他们见面那天连日的阴雨已经停了,那天艳阳高照。
空山新雨后,一切都那么生机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