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最后一日。 他们还是不欢而散了。……

第49章 最后一日。 他们还是不欢而散了。……

那是和容子倾相识的第九十年, 蔚椋依然不常搭话,也很少给出反应,只是静静地坐在容子倾身旁。

他抿了抿唇瓣, 像是也曾考虑过叫出那个名字, 却不明白叫出名字有何意义,便沉默着, 继续用神识看身边的炼气修士。

容子倾已习惯这样的相处模式,只等了一小会儿,便很淡地笑了声,道:“算了,你就是个自闭儿童。”他顿了会儿, 又道, “这么自闭着也挺好的……”

“挺好的……”

又过了会儿, 容子倾再次开口,道:“蔚椋,和你说说我的家乡吧, 我老家在一个很远的地方,不是容家, 不在沅州,那里……说不上很好, 也说不上很坏。”

容子倾说了很多有关他家乡的故事, 像是豌豆射手、豌豆公主, 筒子楼、妹妹、哥哥、新年、电脑……蔚椋不懂, 便只是听着,任由那些记忆化作冰莲,绽放在他的识海里。

“……我的家乡那里,有一种乘具, 叫做地铁。”

“有点像这儿的大型飞舟,有一个个站点,可以搭载很多人,只要付了灵石,谁都能乘坐。”

“它会沿着一条既定的路线走,其中有一种地铁叫做环线,路线首尾相接,像一个圆环,地铁在这条道上行驶,一整日也不会停下。”

容子倾的语调缓缓的,像在说很久以前的故事,或是在说朦胧雾气里的一场镜花水月。

“我曾经带着我的一切坐在上面……”他轻笑:“说是一切,东西也不多,就是个四方的箱子,里面有几件衣服,一个……玉符,一把键盘……几本书。”

“我在那辆地铁上坐了一整天,很多人来了又走,他们站着、坐着,行色匆匆地与我擦肩而过。环线没有终点,也没有起点,我可以一直坐在上面,透过窗户看着我的家乡,我的城市,从白天到黑夜……”

“直到晚上,很晚的时候,它停止运营。”

“下了地铁后,我带着行李箱,站在路灯下,我发现……我没地方可以回去了。”

“蔚椋。”容子倾的脑袋深深埋在自己的臂膀里,他的声音很低,很哑,像是哭了。

“我回不去了。”

容子倾也确实是哭了,削薄的肩膀微微抽动着,整个人看起来似乎清减了些许,手指紧紧抓着臂膀,指尖用力到发红,被袖子遮蔽住的眼睛里滚出一颗颗泪珠。

蔚椋透过神识,能很清楚地看见水珠打湿袖口,打湿卷翘的眼睫,也打湿容子倾发红的脸颊。

还像是打湿了这场梦。

漫天雪花飘落下来,或黑或白地纷纷扬扬,黑色的雪花落在白雾里,白色的雪花把伤心的容子倾一点点掩盖。

像是被他的灵力裹着,被他拥抱着,不一定能让容子倾更暖,但他不自觉地想要这么做。

梦里的雪越下越大,几乎要看不见容子倾的身影。

突然,蔚椋听见梦里的自己开口说了话。

又好像是第一次,他主动与容子倾说话。

他回过头,对着一身狼狈的炼气修士,冷冷道:“你怎么在此处?”

容子倾整个人暴露在他的视野内,脸上有些许擦伤,法衣也裂了几个口子,就连平日里固定得一丝不茍的四六开额发也变得乱蓬蓬的。

可见一路追来,千辛万苦。

蔚椋知道这是关于哪一天的回忆。

是上辈子的最后一天。

眼前的容子倾喘着粗气,表情恶狠狠地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血水。

“你管我怎么来的,总之你别进去!”容子倾挡在他的身前,拦住他的去路:“那阵法你掉进去就没命了!你别进去!”

蔚椋微微垂着视线,直视着容子倾。

这不是他不是第一次看他,却是他第一次正眼看他。

看到的却是这么狼狈,这么着急,脸上没了笑容的容子倾。

这方秘境是四大魔尊里最强的那个魔尊,被镇压前留下的遗府,纵是秘境里最弱的妖兽,也有足以媲美金丹期的修为。

容子倾却又跟来了,这不是他该来的地方。

蔚椋道:“你无需管我,离开秘境。”他低声命令,“让开。”

说是叫人让开,他却擡起自个儿的脚绕过了容子倾。

视线错开了,他不再看着这人,而是看向那座设置了阵法的宫殿,看向他的终途。

他的神识却依然缠在原位,最后扫了扫那片金色的身影。

——等再走远一点,就给容子倾安置一个护盾在身上。

他听见自己这么想。

然而眼前金光一晃,却是容子倾又跟了上来,一把挡在他的面前。

“我不走,你也不准进去!”

容子倾很坚持,声音也很响亮,眼里含着汹涌的怒气,像是一团燃烧的烈火:“闻千寻对你从来没有好脸色,他还有那么多男人,何必要你去给他填阵,你的命难道就没他的值钱吗?蔚椋!!!”

这是容子倾唯一一次对他扯嗓子。

很凶,很气,很不开心。

让正在做梦的蔚椋想亲亲他,让他不要生气了,让他赶紧离开,不要留在这里,也不要管他。

但他也知道,当下的容子倾,不需要这些,更不需要亲亲,也不能亲。

因为他试过,失败了。

梦里的蔚椋与容子倾对峙片刻,道:“容子倾,你想要什么?是亲亲还是双修,我现在都能给你。”

“……”容子倾气息一滞,当即窝了火,气急败坏地骂道:“蔚椋,你觉得我是因为这些才跟来这里的?我们认识多少年了?一百年,整整一百年!你就看不出我是在意你这个人,在意你这条命吗?!”

蔚椋呆愣住了,虽然他的表情向来不鲜明,兴许容子倾也未看出。

但蔚椋知道,那时的自己愣住了。

他的心里响起了声音,有些迷惘,又似无动于衷。

——是吗,他的命,有人在意?

——在意了又如何?容子倾已经没有多少寿元,他也同样魔气入骨,此生除非入魔,再无进阶的可能。

——他已不再是执天宗的利剑,最后一点用处,若能为师兄续命,也并无不可,是死得其所。

思考耗时很短,又或者他依然不想考虑太多,前路既定,多想无益。

思绪一瞬闪过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他低头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容子倾,直到身前之人起伏的胸膛慢慢平稳了下来,情绪已不再激烈,他才走上前去,托起容子倾的下巴,一点点靠近那张嘴唇。

许是奔波太久,又许是容子倾追了他太久,这张嘴不再水润,也不再柔软,而是干干的,有些皱巴,还有些硌手。

蔚椋依旧不明白接吻有什么意义,只觉得若非双修前后一定需要,修士并不需要接吻。

但好在容子倾零零碎碎说过的那些接吻法门他已全部记住,等亲完了,再双修一场,断了容子倾的执念,这人就该离开了。

两人的呼吸在黑黑白白的飞雪中逐渐交融,蔚椋俯下了头颅,容子倾却大大地后退了一步,瞪着眼睛,呼吸再次沉重地起伏,甚至连手都高高地擡起了,像是要甩他一个巴掌。

可带着淡淡墨香的掌风落下时,只是捂住了他的嘴。

“蔚椋,你他爹的,你疯了吗?啊?!”

容子倾气得声音都哑了,像是叫坏了喉咙,可放在他嘴上的手,很暖,很热。

后来呢……

后来他们还是不欢而散了。

蔚椋在黑白交错的梦境里看着唯一鲜亮的容子倾,突然感知到外界的动静。

经年累月的战斗直觉让他瞬间睁开眼睛。

梦境破碎,飞雪尽数消融,容子倾也随着梦境一同消散。

眼前映入的是晨曦的光芒,和脚底崩塌的山石。

他没睡太久,许是不过一刻,或是更少的时光。

周遭的环境也并未改变太多,落石、断木、冰河、全是他刚才诛杀此处的变异妖兽造成的。

有一瞬间,蔚椋突然想到:还好此处不是城镇,容子倾也不在他的身边。

之前两次破坏城镇后,容子倾赔偿灵石时,似乎心情不太好,之后还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再与他约会。

也不知是否因他出剑时动静太大,容子倾才不再想与他亲亲?

上辈子的他似乎确实不曾在容子倾的面前破坏过城镇建筑,容子倾也不曾为他赔款过。

蔚椋:……

下一次,可要收着点手?

剑意会迟钝,但他已经很强了,迟钝一点点,似乎问题也不大。

蔚椋稍作思考,便打定了这个主意,不再纠结此事,准备前往下个妖兽的窝点。

他合了合眼帘,运转功法驱散心魔,将道心完全稳住,随后给自己用了个清洁术,破损的衣服也随便用灵力粘合了,握着寒渊腰腹一收,便利落地起身。

远方突然传来呼救声:“这位道友,麻烦救一救我,我受伤了!”

是个修士在求助,那人离他不算远,但也不太近,是一个不至于能偷袭到他的距离,但之前他突然梦醒,也全因这人的无端接近。

蔚椋用神识淡淡扫了那人一眼,确认那人没有攻击自己的打算,便一脚踩上寒渊,准备御剑离去。

那修士满身血污,见蔚椋要走,更是哭的梨花带雨,扯开嗓子叫道:“剑君,你别见死不救啊!帮帮我吧!”

叫得实在很惨,还很聒噪。

进入沅州的这些日子里,蔚椋总是会遇到这样的人,有时是男人,有时是女人,不是想和他一同历练,就是想让他帮忙。

分明上一世,他从没有遇到过这些麻烦的家伙,也从来没有在城镇里遇到人追杀、亲近,让他莫名其妙当着容子倾的面破坏了城镇。

实在很烦。

眼前这人也是,受了伤不自行疗伤,非要大呼小叫,此处又没有旁人,尤其适合杀人劫货。

这修士许是本就不想活了。

蔚椋想也不想,回手一道剑光,洞穿了那人的额头。

杀修士,因果沾染得少,他也未毁那人神魂,若有机会,那人还能入道。

蔚椋没有半点道德负担,直接伸出灵力,从修士新鲜出炉的尸体上摸出一个储物戒,抹去原来的印记,扫了眼里面的东西。

灵石只有一点点,其他的锻材、丹药等都是下等品,无甚用处,还有个不知名的玉牌,黑乎乎一张,里面带了点不太明显的魔气,但不是封应的玩意儿,是其他魔修的。

他这几天杀的修士储物空间里都有这个玩意,他已经攒了一打,许是有什么人想要搞鬼。

但都太弱了。

希望他们不要出现在城镇里。

蔚椋皱了皱眉,将这个修士的家底全都掏空,灵石往臂钏的灵石堆里一塞,丹药直接销毁,其他的玩意儿便分门别类地和他这些日子弄来的资源们堆做一团。

之后该卖的卖,该寄给容子倾的,下个月再绑架一只快递小鹤寄回洞府。

他还特意建了一面冰墙在空间里,把那些琐碎的资源和容子倾给他买的法衣、盔甲、剑穗隔开。

不能弄脏。

最后他放出冰灵力,冻住那枚小小的储物戒和那个修士的尸体,两道剑气射入,和那修士有关的一切都成了霜雪,被彻底毁尸灭迹。

蔚椋又点了点头,很满意自己利落的善后,这样既不会被奇怪的人黏上,又赚了一小笔财物,还把周遭清理的很干净,不会遭到颜师兄诟病。

终于可以发去下一处了。

下一个妖兽是三千年的苍鳞龟,不难打,至多三日便能解决。

他还有……三年八个月,就能见到容子倾了。

……有些希望时间可以过得快点,或是容子倾能快点进入筑基。

然而时间不可能会突然变快,容子倾的修炼也不应急于求成。

蔚椋瞥了眼自己臂钏里的玉符。

没有动静,不知何时容子倾才会给他发消息,又或是不知什么时候,他这里才能发生一些值得报给容子倾的大事……

容家何时会出事?

他便能给容子倾传消息了。

最近一次容家出事,似乎也要十年以后。

蔚椋:……

心里闷闷的,好像道心又有点不稳,自从离开洞府以后,道心便时常出现波动,但问题并不严重,等到进阶之时,可以一举消灭,实在消灭不了,那他就改修魔道。

那就得去溟州生活了……届时得把洞府一整个打包带走,还有壁炉、鱼缸、冰箱、水晶的、电脑……以及容子倾……

蔚椋想到洞府,又忍不住想要连通洞府里的自制家具,窥探一下容子倾的情况。

但他已答应了容子倾不偷偷视奸,便只能闭上眼睛,试图感知他和容子倾之间的道侣契约。

蔚椋:……

感知很不清晰。

三个月前起他就无法通过契约感知到容子倾的方位、情绪和修为了,许是容子倾那头对他进行了一定的屏蔽。

他只能只隐隐知道容子倾还活着,健康地活着。

那也足以。

蔚椋睁开眼睛,眼底依旧平和,又隐隐带着暗色。

忽然,他的心头像是被什么撩动了般,狠狠地悸动了一下。

道侣契约被一股大力拉扯住,极为接近、亲昵、热烈的情感自上而下,疯狂涌向了他。

蔚椋下意识地顺着这股感知擡起头来,只见闪耀的日轮前,飞过一片遮天蔽日的绿色。

是春生。

容子倾的键盘,用做飞行法器后,便巨大化了。

蔚椋不畏惧强光,却在逆光之下眯了眯眼睛,试图将那个从空格键旁探出来的脑袋看得更加清晰。

四六开的发型,毛茸茸的脑袋,一身金灿灿的衣服,和梦境里的容子倾别无二致。

却是真实的,近在眼前的。

金灿灿的道侣大半个身子都露在了键盘之外,懒洋洋的眼儿笑得几乎看不见瞳仁,一段修长有力的手臂探出大袖,正奋力地挥舞着。

“两两——!惊喜吧?还是惊吓?”

容子倾笑得满脸通红,小白牙整齐地列在嘴中,笑容皎如日星,音声洋洋盈耳:“没想到吧?我来——找你啦——!”

蔚椋擡头仰望着他的道侣,他依然分不清那么多容子倾的区别,可心头的感受却前所未有地强烈。

仿若忽然生长出了无尽的渴求,潮涌起无尽的波澜。

眼底墨色与星光不停交错,山崩地裂般的轰鸣,自蔚椋的胸膛响起——

“咚咚。”

“咚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