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御笔朱批
盛康八年·七月
晨光熹微,玉门关的城墙上还凝着露水。
温亭羽站在廊下,看着秦战一身戎装策马出城,去军营安排防务。昨夜写好的奏折已经封好,由周岩带着十名亲兵快马加鞭送往京城。
师父!阿蛮从药房探出头,师公让您去煎药。
温亭羽收回目光,跟着阿蛮去了后院。温父正在药圃里弯腰采摘新鲜的紫苏叶,见他来了,指了指灶台上的砂锅:安神汤,多放些酸枣仁。
爹,温亭羽挽起袖子,您觉得皇上会准奏吗?
温父将紫苏叶洗净,一片片放进药碾:准不准的,不都得走这一遭?他擡头看了眼儿子,怎么,舍不得边关?
温亭羽低头捣药,没吭声。他确实舍不得——舍不得这里的将士们,舍不得亲手栽种的药圃,更舍不得秦战半生戎马换来的功业。
傻孩子。温父忽然拍了拍他的肩,江南不好吗?暖和,雨水足,药材长得比这儿好多了。
温亭羽抿唇笑了:您倒是想得开。
人这一辈子,能守着心爱的人,做喜欢的事,就是最大的福分。温父将碾好的药粉倒进砂锅,当年你娘走后,我才明白这个道理。
药汤渐渐沸腾,苦涩中带着一丝甘甜。温亭羽看着翻滚的药汁,忽然想起秦战肋下的伤,又往锅里加了几片黄芪。
三日后,军营校场。
烈日当空,秦战正在指导新兵操练。他脱了铠甲,只穿一件单薄的黑色劲装,后背已经被汗水浸透,紧贴在结实的肌肉上。
手腕再压低些!他握住一个新兵的手调整姿势,这样持枪,才能一击毙命。
温亭羽站在校场边缘的凉棚下,手里捧着解暑的凉茶。自从递了辞呈,秦战去军营的次数反而更多了,像是在抓紧最后的时间,把毕生所学都传授给这些年轻将士。
温大人!几个小兵跑过来,脸上带着憨厚的笑容,将军让我们来取凉茶。
温亭羽将准备好的竹筒递给他们:慢些喝,别激着胃。
小兵们连连道谢,其中一个突然压低声音:大人,我们都听说了......您和将军要是走了,我们......
胡说什么!周岩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身后,一人给了一脚,滚回去训练!
赶走小兵,周岩挠挠头,欲言又止地看着温亭羽。这位铁塔般的汉子眼眶居然有些发红:温大人,将军他......
还没准奏呢。温亭羽递给他一筒凉茶,别想太多。
周岩仰头灌下凉茶,突然单膝跪地:末将誓死追随将军!
温亭羽吓了一跳,连忙扶他起来:你这是做什么?
将军要是真辞官,末将就跟着去江南!周岩梗着脖子,给他当护院也行!
温亭羽哭笑不得,说道:“我们可请不起护院。”
半月后的黄昏,玉门关的晚霞烧红了半边天。
温亭羽正在药圃里采摘新开的金银花,忽然听见府门处一阵骚动。阿蛮气喘吁吁地跑来,手里举着一封烫金文书:师父!京城来御批了!
指尖一颤,刚摘下的花苞掉进竹篮里。温亭羽匆匆擦了擦手,快步往前院走去。远远就看见秦战站在廊下,已经拆开了漆封,正在细读那卷黄绫。
夕阳的余晖洒在他侧脸上,看不清表情。
温亭羽的脚步不自觉地放慢了。这半个月来,边关出奇地平静,蛮族没有来犯,朝廷也没有新的旨意传来。但越是平静,越让人心悬——那封言辞恳切又暗藏锋芒的辞呈,不知会换来怎样的结果。
亭羽。秦战突然擡头,朝他招了招手,过来。
温亭羽走到近前,才发现秦战嘴角噙着一丝笑意。他接过那卷黄绫,只见上面朱批遒劲有力:
卿镇守边关多年,劳苦功高,朕岂会因私废公?赐婚之事既已说明,便作罢论。卿与温太医之事,朕亦有所耳闻,边关清苦,有此知心人相伴,朕心甚慰......
温亭羽眨了眨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这语气......未免太过温和了些?
翻到后面,更是惊讶——皇上不但驳回了秦战的辞呈,还加封他为骠骑大将军,总领西北三十六州军务;温亭羽则被擢升为太医院院判,仍留边关辅佐。
这......
温亭羽反复看了三遍,才敢相信这是真的。秦战低笑一声,突然当众将他抱起,转了个圈才放下:我说什么来着?皇上奈何不了我们!
秦战从背后环住他,下巴抵在他肩上:靖王的计策奏效了。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皇上见我要辞官,反倒慌了。
温亭羽仔细又读了一遍,果然在字里行间看出了端倪——
那些关于边关不可一日无将,朕倚重卿如股肱的话,分明透着挽留之意。
还有这个。秦战从文书下方抽出一封私信,信封上盖着靖王的私印。
信中道明原委:原来皇上收到辞呈后勃然大怒,正要下旨问罪,是靖王提前请旨从封地赶回,连夜进宫,呈上边关这些年来的军报与医案。
那一卷卷染血的战报,一册册救人的记录,终于让皇上意识到——
若无秦战坐镇,边关早不知乱成什么样子;若无温亭羽的医术,军中疫病就能折损大半兵力。
靖王最后还写了什么?温亭羽注意到秦战表情微妙。
秦战轻笑,指着信纸末尾:自己看。
只见靖王龙飞凤舞地写道:......皇兄问本王,两个男子如何成家?本王答:边关风急雪大,总要有人暖被窝。皇兄大笑,遂罢赐婚之议......
温亭羽噗嗤笑出声,耳根却悄悄红了。秦战趁机在他耳垂上咬了一口:今晚该谁暖被窝?
秦战一把抱起温亭羽,刚经过校场,校场上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
将士们吹着口哨,有胆大的甚至喊起了早生贵子。温亭羽羞得满脸通红,挣扎着要下来,却被秦战搂得更紧。
别动,秦战在他耳边低语,让我抱一会儿。
温亭羽这才发现,那人的手臂其实在微微发抖。
将军!周岩的大嗓门突然传来,将士们听说加封之事,都等着庆贺呢!
秦战叹了口气,不情不愿地松开手:晚上再收拾你。
当夜,将军府设宴庆贺。
院子里摆了几桌简单的酒席,周岩和副将们轮番敬酒,秦战来者不拒,喝得眼角泛红。温亭羽怕他伤胃,悄悄在酒里兑了蜂蜜水,被识破后反被灌了三杯。
温太医耍赖!周岩起哄,要罚!
秦战揽住摇摇晃晃的温亭羽,笑道:怎么罚?
交杯酒!交杯酒!将士们拍桌高呼。
温亭羽醉眼朦胧,看着秦战斟满两杯酒,将其中一杯递给他。手臂相交,酒液入喉,比平日更加辛辣甘甜。
礼成——周岩拖长声调,众人哄笑。
温父坐在主位,捋须而笑。阿蛮机灵地给每个人碗里夹菜,生怕这群莽汉只顾喝酒饿着肚子。
秦战忽然拉着温亭羽离席,悄悄溜到后院。葡萄架下,月光透过叶片,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醉了?秦战摸摸温亭羽发烫的脸颊。
温亭羽摇头,却不由自主地靠在他肩上:高兴。
我也高兴。秦战仰头望着星空,不过江南还是要去的。
嗯?
等边关太平了,我带你去住半年。秦战轻吻他的发顶,看看杏花春雨,尝尝莼菜鲈鱼。
温亭羽闭着眼微笑:还要坐乌篷船。
好,坐船。
在院子里种紫藤。
种,种满一架子。
夜风拂过,葡萄叶子沙沙作响。前院的喧闹声渐渐远去,只剩下彼此交缠的呼吸。
酒过三巡,将士们又在校场点起了篝火。温亭羽替他整了整衣领:少喝些酒。
你陪我?
我还要给父亲煎药。
秦战失望地撇嘴,活像个没讨到糖吃的孩子。温亭羽忍俊不禁,飞快地在他唇上啄了一下:去吧。
校场上的篝火一直燃到半夜。温亭羽伺候父亲睡下后,独自坐在葡萄架下捣药。夏夜的风带着燥热,蝉鸣声此起彼伏。
忽然,一双微凉的手蒙住了他的眼睛。
猜猜我是谁?刻意压低的嗓音里带着酒气。
温亭羽故意道:周岩?
啧。身后人不满地咬他脖子,再猜。
那就是......王副将?
秦战直接把他转过来,带着酒气的吻重重落下。温亭羽尝到了醇厚的梨花白,还有一丝甜腻的蜜饯味道——定是将士们起哄喂给他的。
喝了多少?温亭羽微微推开他。
秦战竖起三根手指,又弯下一根:两坛。他额头抵着温亭羽的,那群小子轮番灌我,说什么......突然打了个酒嗝,说什么将军双喜临门,该喝双份。
温亭羽扶住他摇晃的身子:回屋歇着吧。
不。秦战突然将他打横抱起,先收贺礼。
葡萄架的阴影里,秦战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锦盒。盒中是一对羊脂玉佩,一枚刻着战字,一枚刻着羽字,玉质温润,在月光下泛着柔光。
早就备下了。秦战醉眼朦胧地给他系上,就等今日......
温亭羽轻抚着玉佩,忽然发现背面还刻着两行小字:
愿为连根同死生
不学参商两相隔
夜风拂过,葡萄叶沙沙作响,圣旨也好,御批也罢,终究抵不过腰间这一抹温凉。
秦战忽然将温亭羽打横抱起:走吧,新郎官该入洞房了。
温亭羽搂着他的脖子,笑道:都成亲多久了......
补上那天的。秦战踹开房门,说好的红烛......
话音戛然而止。
屋内,两根手臂粗的红烛已经点燃,床榻上铺着崭新的鸳鸯锦被。阿蛮和几个亲兵正蹑手蹑脚地往外溜,见他们进来,顿时僵在原地。
将、将军......阿蛮结结巴巴,我们这就走!
一群人作鸟兽散,秦战哭笑不得,将温亭羽放在榻上:这群兔崽子......
房门砰地一声关上,屋内霎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红烛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温亭羽被秦战放在床榻上,鸳鸯锦被还留着阿蛮他们仓促铺就的褶皱。他撑着手臂刚要起身,就被秦战按着肩膀压了回去。
别动。秦战单膝跪在榻边,手指勾着他的衣带轻轻一扯,让我好好看看。
温亭羽耳尖发烫,却也没再挣扎。烛光映在那人深邃的眉眼间,将平日里的凌厉化作了温柔。
看够了吗?温亭羽微眯着眼,歪头问他。
秦战捉住他的手腕,在掌心落下一吻:不够。
衣带散开,夏日的薄衫滑落肩头。温亭羽白皙的肌肤在烛光下宛如上好的羊脂玉,唯有几处旧伤泛着淡粉。
秦战的指尖抚过每一道伤痕,最后停在他心口那道细小的针痕上,却见那人已俯身,唇瓣贴上那道伤痕。温热的触感让他浑身一颤,手指不自觉地插入秦战的发间。
红烛啪地爆了个灯花。秦战忽然将他打横抱起,大步走向屏风后的浴桶。桶中热水犹温,上面飘着几片艾叶——显然是阿蛮他们准备的。
这群小子......秦战低笑,倒是周到。
温水漫过身躯,连日的疲惫似乎都被熨平。温亭羽靠在桶沿,看秦战舀起一瓢水,从他肩头缓缓浇下。水珠顺着锁骨滑落,在烛光下晶莹如露。
温亭羽心头一软,转身搂住他的脖子。水花溅出桶外,打湿了秦战的衣襟。两人额头相抵,呼吸交错,热水蒸腾的雾气模糊了视线。
明渊......
话音未落,秦战已经吻了上来。这个吻带着艾草的苦涩和蜂蜜酒的甜,温柔又缱绻。
温亭羽被抱出浴桶时,浑身都泛着淡淡的粉色,分不清是热水泡的,还是羞的。
床榻上的鸳鸯锦被早已铺平,秦战将他放在上面,自己却转身去翻箱倒柜。
找什么?温亭羽拥着被子坐起来。
秦战从箱底摸出个小瓷瓶,得意地晃了晃:岳父给的,说是西域进贡的香膏。
温亭羽抓过枕头砸他:你们什么时候......
今早。秦战接住枕头,俯身压下来,老人家说,边关干燥......
余音消失在相贴的唇齿间。香膏带着雪莲的清香,在指尖化开,又被体温熨烫成更馥郁的气息。
红烛燃至半夜,蜡泪堆积如珊瑚,映照着榻上缠绵的身影。
窗外,玉门关的月光静静流淌。更夫敲过三更,隐约听见将军府里传来一声带着哭腔的夫君,又很快被夜风吹散。
巡夜的士兵相视一笑,默契地绕开了那个院落。
江南的梦还很远,但眼前的温暖,已经足够余生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