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药香盈袖
盛康四年·十月
五更天的梆子刚响过,温亭羽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他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披衣起身,拉开帐帘就看到一个满脸惊慌的小兵。
温、温大人,不好了!伤兵营里好多人突然发热呕吐,赵大夫说可能是疫病!
温亭羽瞬间清醒,一把抓起床头的药箱:带路!
伤兵营内已是一片混乱。十几个士兵躺在简易床铺上,面色潮红,有的在剧烈咳嗽,有的抱着肚子痛苦呻吟。赵岐正带着几个徒弟穿梭其间,手忙脚乱地施救。
温亭羽快步走到最近的一个病患前,蹲下身检查。年轻士兵的额头烫得吓人,脖颈和胸口已经出现了细密的红疹。他翻开士兵的眼皮,又查看了舌苔和指甲,眉头越皱越紧。
什么时候开始的?他擡头问道。
昨夜三更左右,先是两三个人说头疼,天亮前就变成这样了。赵岐的徒弟结结巴巴地回答。
温亭羽又检查了几个病患,症状大同小异。他站起身,声音沉稳却不容置疑:立刻将发病的人隔离起来,所有接触过的人也要单独安置。
准备大量热水和干净布巾,还有...他从药箱中取出纸笔,快速写下一串药名,这些药材有多少取多少。
赵岐凑过来看了一眼药方,眉头紧锁:温御医确定是瘟疫?
症状很像伤寒,但发病太快,恐怕另有蹊跷。温亭羽边说边卷起袖子,烦请赵前辈带人检查营中水源和食物,看看有无异常。
令温亭羽意外的是,这次老军医没有反驳,而是立刻按他的吩咐行动起来。看来在真正的危机面前,个人恩怨都得靠边站。
接下来的十二个时辰,温亭羽几乎没有离开过隔离区。他亲自为每个病患诊脉,记录症状变化,尝试不同的药方。
到了第二天中午,发病的人数已经增加到三十七人,其中五个病情危重。
温大人,您歇会儿吧。一个小兵小心翼翼地递上水囊,您从昨晚到现在滴水未进...
温亭羽摇摇头,接过水囊随便灌了两口:重症区那个黑脸大汉怎么样了?
还在高热,说胡话呢,一直喊娘...
温亭羽叹了口气,从药箱底层取出一个小木盒。里面整齐排列着十几根细如发丝的金针——
这是温家祖传的灵枢针,非危急关头不舍得用。他取了三根,走向重症区。
黑脸大汉的情况比想象的还糟,已经陷入昏迷,呼吸微弱。温亭羽深吸一口气,手执金针,精准地刺入患者头顶和颈后的xue位。
施针完毕,他又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暗红色的药丸,让人用温水化开给病人服下。
这...这是什么?帮忙的士兵好奇地问。
还魂丹,我离家时家父给的保命药。温亭羽轻声道,眼睛始终没离开病人的脸。
半个时辰后,黑脸大汉的呼吸终于平稳了些,高热也略微退去。温亭羽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却听到隔离区外传来一阵骚动。
将军不可!危险!是周岩焦急的声音。
让开。熟悉的低沉嗓音让温亭羽心头一跳。
帐帘被猛地掀开,秦战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今天没穿铠甲,只着一件深色劲装,腰间挂着佩剑,显然是从训练场直接赶来的。那双锐利的眼睛扫过病榻上的士兵,最后落在温亭羽身上。
温亭羽这才注意到自己的白衣已经皱皱巴巴,袖口和前襟沾满了药渍和汗渍。他下意识想整理一下仪表,却发现双手因长时间施针而微微发抖。
情况如何?秦战大步走来,在距离温亭羽三步远的地方站定。
暂时控制住了,但...温亭羽的话突然中断,一阵眩晕袭来。他踉跄了一下,被一只有力的大手稳稳扶住。
秦战的眉头拧成了结:你多久没休息了?
温亭羽眨了眨酸涩的眼睛:没多久...话还没说完,又是一阵眩晕。
周岩!秦战一声低喝,把温御医架回营帐休息!
不行!温亭羽猛地挣脱,药方还需要调整,重症病人随时可能有变...
秦战直接打断他:要么现在自己走回去休息两个时辰,要么我把你打晕了擡回去。选一个。
两人四目相对,温亭羽从那双黑眸中看到了不容置疑的坚决。他最终败下阵来:...再给我一个时辰,把药配好就走。
秦战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我等着。
一个时辰后,温亭羽总算完成了新一批药剂的配制,并详细交代了徒弟们如何照料病患。
当他拖着疲惫的步伐走出隔离区时,惊讶地发现秦战还站在原地等候,正和周岩低声交谈着什么。
看到温亭羽出来,秦战结束了谈话,大步走来:走吧。
将军不必...
闭嘴,走路。
温亭羽只得乖乖跟上。穿过营地时,不少士兵投来好奇的目光,但都被秦战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回到营帐,温亭羽几乎是跌坐在床榻上的。他本想只是闭目养神片刻,谁知一沾枕头,沉重的疲惫感就如潮水般涌来,瞬间将他淹没。
朦胧中,他感觉到有人轻轻脱去了他的靴子,又为他盖上了被子。
一股熟悉的气息萦绕在鼻尖——是那种边关特有的粗粝味道,混合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檀香。是秦战。这个认知让温亭羽莫名安心,他放任自己沉入了梦乡。
......
温亭羽是被一阵药香唤醒的。他睁开眼,发现帐内点着灯,已是深夜。床榻旁的小几上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药粥,而秦战——居然还在这里,正坐在灯下翻阅他的医书。
将...将军?温亭羽的声音因睡意而沙哑。
秦战合上书看过来:醒了?正好,把粥喝了。
温亭羽撑起身子,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件陌生的外袍——玄色的,袖口绣着简单的云纹,一看就知道是谁的。
他小心地将外袍放到一边,接过药粥。粥里加了黄芪和枸杞,温热适口,喝下去整个胃都暖了起来。
什么时辰了?温亭羽问。
子时过半。秦战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肩膀,你睡了四个时辰。
温亭羽差点被粥呛到:什么?!病人...
都稳定了。秦战走到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赵岐按你的方子照料,新发病的只有三个,症状都较轻。
温亭羽松了口气,这才有心思注意到秦战的样子。灯下的将军比平日少了几分凌厉,暖黄的光线柔和了他棱角分明的轮廓。那本医书被他拿在手里,显得格外小巧。
《伤寒杂病论》...秦战晃了晃手中的书,你做了很多批注。
温亭羽点点头:家父教导,读医书要有自己的思考。
秦战将书放回桌上,突然问道:你父亲是太医令温如春?
将军认识家父?温亭羽有些惊讶。
听说过。秦战的目光变得有些深远,十年前北疆大疫,他冒险前去救治,发明了避瘟散,救了不少人。
温亭羽没想到秦战会知道这件事:那时我才十二岁,记得父亲三个月没回家,回来时瘦得脱了形...
两人一时无言,帐内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响。温亭羽喝完最后一口粥,犹豫了一下问道:将军...一直在这里?
秦战轻哼一声:怕你睡死过去。
温亭羽忍不住笑了:多谢将军看顾。
休息好了就继续干活。秦战拿起自己的外袍披上,周岩会派人协助你,需要什么直接说。
看着秦战离去的背影,温亭羽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活动了一下肩膀,发现精力恢复了大半,立刻下床准备返回隔离区。
临走前,他注意到桌上那本《伤寒杂病论》被整齐地放回了书堆,旁边还多了一杯冒着热气的茶。
......
三天后,疫病终于得到控制。温亭羽改良的清瘟汤效果显著,最后一批病患的热度也退了下去。整个军营如释重负,士兵们看向温亭羽的眼神里充满了感激。
傍晚时分,温亭羽正在帐中整理这次疫病的记录,周岩突然来访,说是将军有请。
跟着周岩来到将军大帐,温亭羽惊讶地发现帐内摆了一桌简单的酒菜,而秦战——居然换了一身干净的深蓝色便服,头发也用玉簪束起,比平日少了几分肃杀之气。
将军这是...
坐下。秦战指了指对面的席位,你救了半个军营的人,该当一谢。
温亭羽受宠若惊,乖乖入座。案几上的菜色虽然简单,但在边关已属难得——一碟腌羊肉,一盘野菜,几个烤饼,还有一壶酒。
秦战亲自斟了一杯酒推过来:边关粗陋,比不得京城。
温亭羽连忙接过:将军言重了。治病救人乃医者本分,不敢当谢。
秦战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举杯示意:我敬真正的医者。
两人一饮而尽。酒是边关特产的青稞酒,入口辛辣,后味却带着一丝甘甜。温亭羽不擅饮酒,一杯下肚就觉得脸上发热。
这次多亏你发现及时。秦战夹了一筷子羊肉放在温亭羽碗里,赵岐那老糊涂还以为是普通风寒。
温亭羽摇摇头:其实不完全是伤寒,我怀疑是水源被污染了。已经让人彻底清理了水井,应该不会再复发。
你懂兵法吗?秦战突然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
温亭羽一愣:略知一二。家父认为医者当通晓百家,小时候请师傅教过些皮毛。
秦战眼中闪过一丝兴趣:这次疫病,你的处置很有章法——先隔离,断传播;再分轻重,各个击破;最后固本培元,防反复。与兵法中的分而治之,各个击破异曲同工。
温亭羽没想到秦战会这样类比,不由得也来了兴致:
将军这么一说,确实如此。医道与兵法,看似迥异,实则相通。譬如用兵讲究知己知彼,医道也需明辨病源;用兵重视天时地利,医道也要考虑四时变化...
两人越聊越投机,从兵法医道谈到边疆风物,再到朝堂趣闻。秦战的话比平日多了许多,甚至罕见地讲了几件年少时的趣事。温亭羽则发现这位铁血将军不仅熟读兵书,对诗词歌赋也有独到见解。
酒过三巡,温亭羽已是微醺,双颊绯红,眼睛却亮得惊人。秦战也比平日放松,凌厉的眉眼舒展开来,偶尔还会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
想不到将军如此博学。温亭羽由衷赞叹,我还以为...
以为我只是个粗鄙武夫?秦战挑眉。
温亭羽连忙摇头:不是!只是将军平日...呃...
不茍言笑?秦战自己接了下去,居然轻笑了一声,边关重地,统帅需有威严。若整日谈诗论画,如何镇得住那些骄兵悍将?
温亭羽若有所思:就像医者面对病患,也要显得成竹在胸,方能安抚人心。
正是。秦战又给两人各斟了一杯,你年纪轻轻,悟性不错。
不知不觉,月上中天。温亭羽已经醉得有些坐不稳了,却还坚持要和秦战讨论针灸与排兵布阵的相似之处。秦战看他东倒西歪的样子,摇了摇头:时候不早了,回去歇着吧。
温亭羽迷迷糊糊地站起来,一个踉跄差点摔倒。秦战眼疾手快地扶住他,干脆半搀半抱地把人送回了营帐。
将军...温亭羽躺在床榻上,醉眼朦胧地看着站在床前的高大身影,您是个好人...
秦战无奈地摇摇头,拉过被子给他盖上:睡吧。
温亭羽却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将军的伤...还疼吗?
秦战愣了一下,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下来:不疼了。多亏你。
得到这个回答,温亭羽满意地笑了,终于松开手沉沉睡去。秦战站在床前看了片刻,轻轻吹灭了油灯,悄声离去。
帐外,月光如水,边关的夜风带着微微凉意。秦战擡头看了看满天星斗,忽然觉得这西北的夜空,似乎比往日明亮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