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吾徒,何错之有? “身为师尊,你有资……
话虽简短,却掷地有声,裹挟着冷意的威压瞬间笼罩整个大殿,令在场之人都不觉打了寒颤,方才的气势也顿时削弱了几分。
乌金长老最先反应过来,当即起头作揖喊道:“恭迎掌门出关!”
身后众无情宗弟子也了悟,齐齐跪下恭贺,声势浩大。
“弟子恭迎掌门出关!”
声音震得一旁的天元宫长老及弟子不时耳鸣,却碍于情面不得不上前作揖祝贺,试图抹掉刚刚的那点不愉快,“天元宫墨晓携弟子贺道化掌门出关之喜。”
曦明未置一词,目光始终停留在跪在地上的爱徒身上,脚下的影子开始向其移动,每一步都走得让人心惊肉跳。
这其中最为紧张得要数天元宫一行人,他们都知道道化掌门是当今修仙界最顶尖的大能,若非百年前渡劫失败,由大乘后期转为大乘大圆满,无情宗也许早就借掌门飞升上仙的由头升至四大仙门首位。
无情宗之所以不与任何仙门结盟,还能在这样险峻的地势保住四大仙门的位置,其中一个原因,便在道化掌门身上——对结仇一派向来杀伐果断,从不拖泥带水。
见道化掌门往这边走来,为避免事态恶化,墨长老虽心有不甘,但还是丢下了手中的剑柄,向其解释道:“此事并非掌门看到的这样,是他身为无情宗弟子,却屡次触犯仙门大会规则,残杀同门,我这才……”
“这么长时间不见。”
曦明轻轻抚摸着爱徒的脸颊,仿若根本没听见旁边的话,满心满眼都是心疼:“都瘦了。”
突如其来的温暖让秦朔愣了一愣,眼眶忽然酸涩了起来,明明被师尊的阴影遮住,却像有了靠山那般踏实。
他不记得过去的记忆,但潜意识依赖这份独有的偏爱,就像受欺负的孩子有长辈撑腰,终于能放心大哭一场般,忍住了喉头的酸涩,眼泪却止不住的流下来。
“师……尊,我……”
失忆以来的所有委屈似乎都在这一刻爆发出来,秦朔努力让自己不要出声,可眼泪还是滚烫的落在师尊的手上,袖子上。
「别怕,师尊在,朔儿不会有事。」
视野模糊间,师尊温柔的为他拭泪。
想起身上的斑斑血迹,秦朔怕污秽了师尊的衣裳,连忙躲开,却因拉扯到伤口疼得半撑在地上起不来,脸色苍白的喘着气。
曦明握住他的手腕,从深到见骨的小臂鞭痕看到遍布全身连衣衫里三层都被抽烂的交错伤口,睫羽的阴影覆在眼眸之下,越来越深。
气氛压抑得令众弟子都不敢打破沉默,毕竟谁都知道这位杀伐果断的道化掌门最疼爱的就是从凡间捡回来的大徒弟,平日别说是受伤,便是牙疼也要折腾个三五日把人哄好。
说是师徒之情,却过犹不及;说是另有私念,又为其寻了夫婿,实在不好言说。
墨长老对被忽视这一行径心有不忿,忍不住开口:“既然其他人都不敢说,那便由我这个外人来说。道化掌门,我知道你私下宠爱这个徒弟,但犯了错就是犯了错,杀了人就是杀了人,不是一次两次偏袒就能逃过。即便你是无情宗的掌门人,也不能以权谋私、故意包庇吧。”
这话一出,天元宫和无情宗两派又形成了一条分界线,目光交汇间,空气里蔓延着无声的硝烟。
身为无情宗的长老,乌金自然不可能坐以待毙,当即回道:“说到以权谋私,这不是天元宫的强项吗,修仙界拢共十二条灵脉,怎么背靠金氏的天元宫便独占了八条,墨长老不想解释解释吗?”
墨长老立刻偏过头,声音冷硬的说道:“今日只谈私事,不谈公事。”
“好。”
曦明难得正面迎上这个问题,在替爱徒疗伤以后,转身看向天元宫一行人,面色沉静如水:“那便如墨长老所言,只谈私事。敢问天元宫说辞里的残害同门,是为何意?”
天元宫那边还未开口,乌金长老便代其补充道:“他们是为参加仙门大会的那名金氏子弟而来,据说在第一轮里,秦朔和那位金弟子同队,后来不知怎么,到了争夺蛇心环节,金弟子和我的风儿……都惨死在深潭附近,身上都是剑伤。到场的弟子都说当时只有他们三人,唯一活着的就是秦朔,凶手除了是他,再无别的可能。”
“前因后果,只是这样吗?”
曦明的反应出乎意料的平静,他紧捏着爱徒的手,眼里漾着淡淡的笑意,比想象中还要云淡风轻:“若真如乌金长老所言,似乎也并无不妥。仙门大会,本就是争抢名次的赛事,打打杀杀再正常不过,吾徒,何错之有?”
话音落地,周围人都惊得倒吸一口冷气,不可置信的看向道化掌门,都觉这偏袒之意太过明显,就连同他相处时间最长的乌金长老也愕然失声。
“况且,此番死在妖兽之手的弟子也不在少数。”曦明目光停留在墨长老身上,话却是对乌金长老说的:“死在同门之手,恐怕只能说是技不如人,乌金,看来你在培养弟子方面,还得多加用心。”
墨长老脸色青了又白,拳头攥得咯吱咯吱响,却没有理由回应这句话。
说完,曦明温柔看向一旁的秦朔:“朔儿,先回清宵殿吧,师尊好些日子没见你了,等处理完这里的事,再来和你叙旧。”
秦朔先是看了一眼周围,想到自己身上的伤还没好透,留在这里也是不便,听话的点了点头,一瘸一拐的往内殿走去。
众人眼睁睁看着“罪魁祸首”就要离开这里,心头五味杂陈。墨长老不愿就此罢休,上前就要拦下,却被一股强大的灵力震开了手,带着冷意的传音也在脑海里响起。
「尊您一声长老,还望自重。」
墨长老转过头,冷哼了一声:“怕是受不起掌门你这声称呼。”
直到秦朔的身影从内殿消失,曦明才将视线移开,看着天元宫一行人,笑而不语。
大殿内一瞬冷了下来,呼吸都带着浓重的雾气,就连房梁也迅速结冰,倒挂成冰锥状,转眼在场之人身上都笼上一层冰霜,从脚底开始向上蔓延,冷得不住打战。
与此同时,所有人的脑海里同时响起了来自道化掌门的传音。
「墨长老这般果敢,是觉得能在碰了本座爱徒以后,还能完完整整从这走出去吗?」
寒意侵袭入骨,墨长老脸色一变,用灵力震碎身上的冰霜,盯着他道:“无情宗是想跟天元宫结仇吗?”
曦明微笑:“这话本座倒听不懂了,天元宫不是一直都视无情宗为眼中钉、肉中刺吗?”
话罢,只听周围静得连呼吸都能闻见。他望着墨长老,逐字逐句道:“无情宗向来恩怨分明,今日墨长老若只是单纯想讨说法,大可不必如此兴师动众,本座自会将此当作两派讲和的契机,为徒儿做些补偿。——但如果是借机寻衅滋事,莫怪本座多想一分,将长老此番行径视作对无情宗的挑衅了。”
此刻,殿内已冷到发丝都结成了冰,天元宫一行人脸色都不好看,尤其是领头的墨长老,已感觉到手掌近乎裂开的胀痛,见话都说到这份上,也不想再多纠缠,冷哼了一声过后,便拂袖而去,其余弟子也跟着离开。
空气里只留下一句不冷不热的客套话。
“今日就到这里,道化掌门,我们来日再会。”
不多时,天元宫弟子陆陆续续走完,殿内空了一大片,其余人则在御剑声远去以后,嬉笑着涌了上来,争抢着要过来说话。
“掌门,你何时出关的,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
“哎呀别挤了,先让我过去!”
“乌金长老不是说掌门半个月后才能出关吗?”
“谁知道呢,应该是修炼成效不错,所以提前出关了吧。”
平日莫说外门弟子,便是内门弟子也很少有得见掌门的机会。所以他们都格外珍惜,巴不得能在此停留一会儿,哪怕只得到那么一点点的指点,都足够渡劫期以下的修士受益终身了。
至于这说法是从哪儿来的,看原本是凡间小乞丐,如今却一跃成为无情宗首席大弟子的秦朔就知道了。
可惜身为掌门的曦明却没有过多闲聊的意思,只是眼神示意众人退下,自己还有要事和乌金长老单独谈谈,弟子们便是不愿,也只得先行退下了。
等到大殿之中只剩曦明与乌金二人时,香炉里的烟才伴随着午后的钟声袅袅而起。
烟雾模糊了他们的面容,让这场对话变得分外飘渺。
“乌金,还记得闭关之前,我和你说过什么吗?”
曦明的视线停留在乌金手里沾着血迹的鞭子上,倒刺的锋利让人触目惊心,也让后者尴尬的放下鞭子,开始为自己找补:“是你那爱徒太过顽劣,我才帮你管教了几下……”
长鞭被覆着薄茧的手重新拿起,随着注视的目光扫过,血迹一点一点消失,曦明的声音也随之响起,“还记得朔儿刚到无情宗时是什么样的吗?”
乌金不知他问这话是何意,便照着回忆慢慢道:“当然记得,十岁的年纪看起来像七八岁,刚开始连浴池都不敢下,还是你抱着才敢入水。辟谷以前什么都吃,外门弟子的余粮让他吃空了大半,都这样了还老喊饿,我每回半夜去厨房都能抓到他往嘴里塞馒头,吃一个还往怀里藏一个,问他藏馒头做什么,他说要给别人留的,问他是谁又摇头说不记得了。哎……根本就是个又馋又任性又不听话的小乞丐,也不知道你当初捡他回来做什么。”
曦明闻言却笑:“人有七情六欲才鲜活不是吗?”
乌金哑然:“那照你这么说,无情宗的其他人难道都是木头,只有你的朔儿才叫鲜活?”
静默间,香炉的雾气飘散开来,将曦明清绝冷冽眉目展现出来。他垂眸轻笑,只有这时才会露出与往日威严截然相反的神态,“朔儿是由我一手带大的,自然与其他弟子不同。”
回忆一幕幕流淌而过,倒勾起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其实,他比你想象中要乖得多,只有疼到忍不下去的时候才会来找我。”
曦明抚摸着手里带刺的长鞭,声音却越来越低:“朔儿刚来无情宗的时候身上就有很多伤,他不想下浴池,是因为伤口沾水就疼,但怕我不高兴,一直忍到被我发现才哭着说不舒服。后面为了让伤口尽快痊愈,我让他泡了药浴,比沾水更疼。他几乎每一次都会疼到躲在被子里发抖,整整一个月才完全好透……乌金,你怎么忍心让他再受一遍这样的苦?”
这话虽让乌金不怎么自在,想法却是雷打不动的定在那里,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你是不知道他这些日子做了什么,简直是无法无天!那么多弟子看着,我怎么能不罚,要不然无情宗何在,你这个掌门的何在?”
曦明将鞭子放下,声音很轻:“你总有你的道理。”
乌金到这也没了长老的架子,反倒有几分拌嘴的意思:“曦明,我从创派初始就在这里,你难道要为一个两百多岁的小毛头来教训我?”
“你我是旧友,哪有互相指责的道理。”曦明望着他道:“朔儿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就算做不到像我这个师尊一样包容,也请你尽可能不要伤害他。”
“是因为那层禁制?”
乌金看到曦明点头,脸色微微凝重起来,又低下头道:“说是这么说,那也是你单方面的想法,你不知道,你闭关的这些日子他闯了多少祸,先是为了拿玄光剑闯进藏器阁杀了两名弟子,后又在仙门大会抢夺蛇心杀了我的徒弟,还有天元宫最难缠的金氏子弟,他们倚仗天元宫,恨不能吞下所有门派,最烦跟他们打交道,可偏偏还是撞上了……”
话罢,他又叹了口气:“也幸好你及时出关,不然照他们方才的气势,不把无情宗扒下一层皮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天元宫来者不善,金氏也并非等闲之辈,这次不过是个开头,难缠的还在后面。”
乌金正欲点头,却忽然想起什么:“说起来,出关的日期不是定在仙门大会后吗,怎么今日就出关了?”
曦明摩挲着从腰间取下的玉牌,看着上面的朔字轻声道:“朔儿有难,我这个做师尊的怎能不管?”说完,他顿了顿,又道:“乌金,方才大殿有天元宫的人在,不便与你说明,其实这次闭关,并未完全驱除心魔……”
乌金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惊出了一身冷汗:“曦明……你是为那孽徒强行出关?”
雾气缭绕间,彼此的面容再次模糊,角落里的阴影似乎动了一下。
“责任不在朔儿,还有另一层原因,”曦明将玉牌收入怀中,低声道:“你知道,这些年天元宫一直对无情宗虎视眈眈,金氏一族日益膨胀,萧氏很快也要成为第二个金氏。刚刚那番情形,与其说是为那名死去的金氏子弟讨说法,不如说,是为了吞并无情宗找到的最好理由。”
声音随着阴影挪动而继续:“如若身为掌门的我不在场,今日这大殿,恐怕要迎来一场血雨腥风。”
空气的凝固让二人之间的沉默蔓延,乌金深吸一口气,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曦明,有句话我不得不同你说清楚,秦朔固然在你心里重要,但你也要时刻牢记,你不只是他一个人的师尊,你还是无情宗的掌门,要承担的责任,远比作为师尊的责任要大。”
“这一点,我明白。”曦明声音渐低,往后如在风中的呢喃:“只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乌金又叹了口气,仿佛看出他在想什么:“过犹不及,可不是好事。”
「曦明,为何不敢承认呢?」
曦明视线偏移,顺着地面的反光看向角落里的黑影,那团浓雾再次凝聚成形,化作他的模样一步一步逼近:「你对你的爱徒,真没有半分旖念吗?」
“曦明。”
乌金的喊声将他的意识拉回现实,再看过去时,那团浓雾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角落里空荡荡的,除了栏杆的影子之外,再无其他。
回过神后,他听到乌金说:“想好要怎么处置你的好徒弟了吗,仙门大会再过几日就结束了,那些东西很快就能送回来,或许能借此机会再次闭关。”
曦明了然一笑:“这段日子辛苦你了,我先去清宵殿和朔儿谈谈,有思绪再告诉你,也好让你同底下弟子交差。”
乌金自然意会,也笑道:“没办法,几千年的老交情,不能不管啊。”
言尽,殿内烟雾散去,徒留灭掉的香炉及角落里不断蔓延的黑影,向内殿的方向而去。
清宵殿内。
水声荡漾不断,浴池边的轻纱被风吹得一晃又一晃,形同虚设的遮掩倒比完全袒露更引人遐想。
雾气氤氲间,脚步声的靠近使得如同夕照般的光影忽明忽暗,身影穿梭在不同的轻纱间,一层又一层的剥开。
纱的柔软掠过手心,曦明透过最后一层薄纱看到池中若隐若现的身体,不论从哪方面来看,都已成熟到散发着让人想占有的吸引力。也就是这时,他才真正意识到朔儿长大了。
不再是从前倔得像小狼崽子一样的小乞丐,也不再是会躲在自己怀里哭着说牙疼的小徒弟。
朔儿如今已是能独当一面的首席弟子,剑术不在宋晚尘之下。他处事有自己的风范,会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不断争取。
朔儿会得意,会骄傲,会为了喜欢的人努力再努力,直到得到对方的示好。
这样的朔儿,还能留在他身边吗?
假如长绝峰如期履行婚约,身为师尊的他是不是要眼睁睁看着朔儿与他人结契,日复一日的想象自己最爱的朔儿、最怕疼的朔儿、最喜欢在他怀里安睡的朔儿以成年的姿态被名义上的道侣肆意亵玩的画面?
曦明心乱了,他知道自己不该这么想,下意识转过头,可殿内的镜子却倒映出那团逐渐加深的黑影,化作他的模样微笑:「为什么不过去,难道你害怕面对朔儿?」
话音在脑海涌现的瞬间,曦明本能想否认,可内心深处却发现自己对朔儿的宠爱,的确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是哪里变了呢?
「其实,你根本无需担心朔儿的看法。」
黑影从镜中走来,用他的身形一步一步靠近浴池,慢慢下水。
「身为师尊,你有资格拥有他。」
隔着摇晃的薄纱,能看到那用黑雾凝成的手轻抚着秦朔的后背,逐渐往下、往下,声音极具蛊惑性:「也有资格掌控他,包括他的身体,他的心……」心跳的加速证实面前的诱惑是危险的,修为逆行导致的抽痛暂且拉回了曦明的理智,眼神渐渐清明,念咒的同时,也用灵力捏碎了池中的黑雾。
异样的动静让还在沐浴疗伤的秦朔意识到不对,转头朝后看去,发现阳光如水波纹般流淌在轻纱上,一层又一层的薄纱间,站着他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他试探性的靠近池边,喊了声:“师尊?”
那身影微微一怔,却没有转头,只是隔着薄薄的纱温柔的应了一声:“朔儿,洗好了吗,要不要师尊帮你看看伤口?”
秦朔下意识拒绝:“不用了师尊,这伤的位置太……我自己擦些药就好了。”
“是吗……从前都是师尊帮你,如今朔儿长大有自己的想法了,我倒不习惯了……”
“我……”秦朔听出师尊声音里的落寞,心里难免有些紧张,想解释又怕说错,连忙从浴池里出来匆匆披上寝衣洗好,湿着头发就来到曦明面前,不知怎么结巴了起来:“我、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不想为这种小事麻烦师尊。”
曦明却笑了,凝望着他:“清宵殿孤寂,朔儿多来麻烦,这里才热闹。”话罢,便从架子上拿过毛巾,帮着擦他湿透的头发,又温声道:“把身上擦干,换好衣裳再过来,师尊有事同你交代。”
暖意从胸口蔓延,直至心窝,过往的记忆忽然涌现在脑海里。也是这样午后的光,也是这样的角度,带着他悠悠荡荡回到了过去。
回忆里的“自己”仰视着师尊,只不过要擡头才能看到那双漾着笑意的眼眸。
“朔儿今日这么乖,想要师尊奖励什么?”
他听到“自己”稚气的回答:“师尊,我也想学御剑!”
师尊却笑了:“朔儿未到筑基,还不能用灵力御剑。”
“那……那我想要一把剑,可以吗?”
紧张的语气里,含着少年隐秘的期待。
“嗯,那师尊算算日子,朔儿如今十六了,再过四年,到生辰礼那日,便送你一把灵剑。”师尊的声音总是那样温柔,仿佛永远不会拒绝他的请求。
“不要普通的灵剑,要师尊给我做的剑!”
他似乎有点得意忘形了,总把要求说的那么理所应当。
“这样啊……朔儿要等很久哦。”
“很久是多久?”
“也许是两百年后,也许是两千年后,师尊要送,就一定会给朔儿送最好的剑。”
他听到“自己”开心的笑着:“那师尊,我的剑可以叫玄光吗?”
“为什么是玄光?”
“师尊是曦明,晨曦初明。玄光,便是黑夜里的光,这样等于不管白天黑夜,师尊都陪在朔儿身边,永远不会离开我。”
师尊笑了,低声应道:“不论发生什么事,师尊都不会离开朔儿。”
“永远吗?”
“永远。”
那束夕阳下的光随着那声永远消弭而渐渐隐没,过往的一切都被锁在那扇闭上的窗户里。
再回过神时,秦朔已穿好衣裳走到寝殿门口,心中有些忐忑。
他不确定师尊会如何看待自己被诬陷杀害同门的事,也不知道要不要把自己失忆的情况说出来。
但不管怎么样,记忆里的师尊都是宠爱他的,应该不会像那些弟子一样弄虚作假,也没有那个必要。
梦里,似乎也没有和师尊相关的画面。
想到这里,秦朔暂且放下了心,敲了敲门:“师尊,我能进来吗?”
“这里没有外人,不必拘礼。”
进来时,他看到师尊正在沏茶,并将其中一杯轻轻推了过来:“尝尝,是你喜欢的雨前龙井。”
秦朔虽闻出这气味是熟悉的,但犹豫了一下,还是一五一十将自己失忆的事说了出来。
不过并未全盘托出,将狐貍和心声的事都删去了,甚至没有提宗门师兄弟对自己的态度。
曦明闻言也是一怔,神情却没有多惊讶,反倒像松了口气般道:“所以,你也忘了关于晚尘的事?”
秦朔摇头:“记得不是很清晰,听旁人说的时候我才勉强有点印象。”
曦明低眸说了声难怪,又擡头微笑:“忘了也好,也不是什么值得记住的事,你只要记得师尊便好。”
秦朔欲言又止,本想说自己对师尊也没有印象,但和那双雾蒙蒙的浅灰眼眸对上,身体仿佛被里面的漩涡吸住无法动弹,还是将这个事实隐瞒下来,转移话题道:“那师尊,关于藏器阁,还有仙门大会……”
曦明却直接打断了他:“朔儿没做过的事情,师尊都不会相信。”话罢,又扬起唇角:“即便是真的,师尊也不会允许旁人伤害到你。”
茶杯的热气萦绕在秦朔脸庞,他怔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原来被人偏爱是这样的滋味,可是……如果从前自己真有这么受宠,又怎么会沦落到重伤失忆这一步呢?
他有太多疑问想弄清楚,便打算趁这时一次性全问明白,可还没来得及开口,殿外忽然响起陌生弟子的声音。“禀掌门,乌金长老传话,说有要事托弟子与白师兄转告,可否应允?”
“进。”
秦朔看到藏器阁弟子和白毓走了进来,心里忽然涌上一阵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两人行礼过后,藏器阁弟子先是看了眼他,又看了看师尊,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白毓见状则上前一步,代替他道:“禀师尊,乌金长老方才派人巡查藏器阁,发现存放在第三层的几件宝物丢失,分别是预言残卷和唤梦铃,还有一样尚未记录在册,暂且不明。”
身后的弟子则补充:“据守夜弟子所言,除了大师兄在仙门大会前夜来过第三层外,再无他人。乌金长老说此事需让掌门知晓,弟子便将名册带来,请掌门过目。”说完,他将怀里的一本小册子毕恭毕敬的递了过来。
曦明接过册子,一页接一页的翻着,看到标记为丢失的印记时,眉头微微皱起。
沉默的气氛最让人提心吊胆,秦朔甚至能隔着胸膛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看向对面的白毓,忽然在这时想起宋晚尘之前对自己说的话。
难道仙门大会前的铺垫,都只是为了让自己在这时顶下灵器丢失的罪名?
可如果他将宋晚尘推出来,对方会为自己作证,证实灵器早在这之前便已丢失吗?
还是说,宋晚尘在那晚之前就和白毓是一伙的。倘若真是这样,他绝不可能为自己作证。
但矛盾的是,藏器阁事件发生时,宋晚尘明明可以直接抽身,又为什么非要说那句不会让自己有事。
思绪错乱间,秦朔丝毫没发觉对面仿佛钉在他身上的眼神,浓烈到几乎能烫出一个洞来。
「师兄,你沐浴过了吗?」
灵识在脑海里响起时,他才反应过来是白毓的声音,还未擡头,便又听到一句。
「有水从脖子滴下来,领口湿了。」
秦朔下意识去摸,发现的确湿透了,想来是头发没擦干的原因,便用手擦了擦,可却没什么效果。
“师兄,我来帮你吧。”
白毓拿着帕子上来,正要帮忙擦时,却被身旁的曦明叫住:“你叫白……白什么来着?”
听到这声呼唤,白毓转过头,维持着体面的笑意:“师尊,我叫白毓。”
“哦,白毓。”
曦明放下册子,望着他道:“这上面写着,两个月前,你替朔儿代管过藏器阁。”
“是,师兄嘱咐,弟子不敢有违。”
“这倒是稀奇,”曦明态度不明,不知是喜是怒:“朔儿何时有了谦让的习惯,我这做师尊的竟不知情。”
“当时师尊仍在闭关,师兄闲来无事,便常来找我说话。他说看守藏器阁苦闷,就想找人顶替,我见师兄为难,于是自告奋勇,顶了这份差事。”
白毓说话向来滴水不漏,便是当事人秦朔也无法从这段话里挑出错处来,更何况一直闭关的曦明。
气氛凝固之时,后方藏器阁弟子及时开口:“掌门,不知此事该如何处置?”
“不急。”
曦明拿过茶杯,轻轻刮去上面飘着的浮沫:“先下去吧,我自有定夺。”
闻声,藏器阁弟子与白毓对视一眼,行礼过后离开了这里。
他们走后,秦朔心知这事不好辩驳,便抓紧时间想在师尊决定之前跪下解释,但膝盖还未落地,手腕就被牢牢抓住了。
他擡起头,就看到师尊神色笃定的说:“朔儿,我知道不是你。”
秦朔本来松了口气,却又在下一秒听到,“但,此事还有许多为难之处,师尊考虑了许久,想到天元宫不可能就此善罢甘休,过段日子,我还需要继续闭关,你留在无情宗不安全,想来……还是借此机会去凡间游历,避避风头为好。”
听到下山两个字,他有一瞬间的欣喜,可欣喜过后却立刻想到一个现实的问题:“若是在这时下山,总要有个由头才行,师尊打算怎么说?”
曦明微微一笑:“既然他们认为宝物是你弄丢的,那么就对外说是戴罪立功,去凡间走一趟,把遗失的宝物找回来。一来能为调查拖延时间,二来天元宫找不到你,自然不能再以此追究。”
秦朔思索了一下,又问:“可那些宝物真的在凡间吗,若是游历一趟回来,还什么都没找到,恐怕会让事情变得更麻烦吧?”
“具体的位置嘛,倒也不是一无所知。”
曦明从小册子里撕下三页纸,交给秦朔保管,认真道:“每一样宝物入库前,都留了其中一块碎片在册子上,以便后续感应。除去唤梦铃情况特殊外,其他两样宝物都能在三里之内感应到。”
秦朔猜到师尊这么说肯定是确认宝物在凡间,便将三页纸收起来,好好的放进储物袋里,心情总算舒坦了些,露出久违的笑容:“多谢师尊。”
“师徒之间,还谈谢吗?”
曦明笑着摸了摸他的脸,凑近道:“我的朔儿何时变得这样生疏了,要多亲近师尊才好。”
靠得太近,都能闻见彼此的呼吸,灼热的气息流淌在脸颊,痒痒的。秦朔甚至只要擡头就能碰到师尊如银羽般的睫毛,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就在快要碰到的一瞬间,殿外冷不丁传来一道人声,打破这难得的气氛。
“长绝峰宋晚尘,参见道化掌门。”
曦明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但很快又被笑意遮掩过去,最后揉了揉秦朔的脸后,慢慢放开,转头看向殿外的身影,语气回归掌门特有的威严:“进。”
听到宋晚尘的声音,秦朔心神不定,不知他此前来又是为了什么,想了想还是打算静观其变。
宋晚尘从殿外走来,先是持剑行了一礼,随后半跪下来,声音冷淡,态度却万分诚恳:“还请掌门放行,容我和阿朔一同去凡间寻宝,他是我未结契的道侣,出了这种事,理应由我承担一半责任,无论结果如何,晚辈都心甘情愿领受。”
这番言论又推翻了秦朔之前的所思所想,他越发弄不懂宋晚尘究竟在想什么,偏偏心声在这几个人身上都不起作用,也只能凭表象来猜了。
曦明的目光在宋晚尘身上来回打量,意有所指道:“方才的话,你都听见了?”
“是,听了一些。”
宋晚尘倒是坦白,还擡头道:“之前晚辈在藏器阁的事上处理不当,惹他生气了,这次我想弥补回来。”
“光是口头说说,谁都做得到。”曦明转头看向秦朔,拍了拍他的手:“朔儿,你怎么想,若是真生他气了,大不了解除婚约,留在师尊身边比什么都好。”
“……什么?”
秦朔还从没见过宋晚尘露出这样震愕的神情,倒有些意外,他本不打算应下,可看到对方投来的眼神,还是犹豫了一下。
想到自己若是在凡间有帮手也好,总比一个人到处乱闯要强。况且宋晚尘身上还有许多与自己有关的事,或许通过这次的单独相处,能摸到过去的不少信息。
“师尊,婚约的事暂且搁置,等我们从凡间回来,再决定要不要结契吧。”
秦朔特意给自己留了一条退路,他不想到凡间还跟宋晚尘起争执,也不想就这样糊里糊涂的跟人结契——事关终身的大事,还是小心谨慎为好。
言外之意,就是宋晚尘还待考察,但作为同伴还算合格。
宋晚尘脸色明显不好看,他这样矜傲的人物,居然对此没有任何意见,生生忍了下来,属实让人意想不到。
曦明似是从中猜到了什么,摩挲着秦朔的手,又看向跪在地上的宋晚尘:“晚尘,你要知道,我把朔儿交到你手里,不是因为你有多么好,而是他喜欢。”
宋晚尘声音渐低:“晚辈知道。”
曦明轻笑了一声,目光悠长:“倘若有一日,朔儿亲口对我说不再喜欢你了,到那时,你就算跪在我面前求一千遍、一万遍,我也不会让他再见你一面的,明白吗?”
宋晚尘听出话里的意思,像是为了证明,又像是为了剖白,用剑划开掌心起誓:“掌门今日之言,晚辈铭记于心。倘若晚辈有负于阿朔,必将生生世世受轮回所苦,永远追随在他左右,不得善终!”
最后一个字落地,曦明总算慢慢放开秦朔的手,但眼中依然存着几分温情,凝望了许久都不肯移开,像是看一眼少一眼,打算将其刻印在心里那般,看的那么久,那么长。
直到窗外树影发出沙沙的声响,他才终于微笑放行。
“去吧,朔儿,师尊会在闭关的时间里,等你从凡间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