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正文完
“我哪说错了?她算从龙功臣的,怎样的世家女挑不上,何必宝贝那瘸…”
“够了!这歪念头再不打住,你就回家莫进京了。”
疾驰的马车内,楚筠撂下狠话就愤然跃下车,抢了随从的马骑。
楚岚成亲,江晚璃特准她俩离开治所赴京庆贺,这是多喜庆的事儿啊。可江琳挑拣乐华一整路,这抱怨再听下去,她非气炸肺管子不可。
本以为夫人遭宸王软禁多时,好不容易得救了,能改掉利用后代攀附勋贵的心思,也挫挫身上傲气…孰料,全是她异想天开。
江琳听闻江晚璃即将正位,暗叹楚岚眼光好会选主子,想借继女亲事拉拢世家,以求楚家日后飞黄腾达,荣宠不衰。
楚筠寻思,还飞黄腾达呢?她都慌得想辞官归隐了!陈王府也好、靖安侯也罢,这些掌兵日久的异姓重臣,即便乖乖联姻了皇族,哪家得了好下场?
言锦仪为何要害华王,林烟湄和寸瑶又缘何背负那许多?究其根源,还不是帝王忌惮大将功高震主,因收拢兵权闹出的冲突!
她只希望女儿余生平顺,最怕后代重蹈当下的覆辙,也学言锦仪、林烟湄这些人,仇延数代,怀恨而生。
乐华哪里不好了…无权无势孤零零一人搏到储君身边供职,忠勇可嘉,她稀罕着呢!
“大将军!”
迎面小将一声爽朗呼唤,打断了楚筠晃神儿的思绪,她定睛瞧去,有几分面熟,遂挥鞭迫马儿跑疾些,跟人对了脸:“你是…?”
“在下乌瑞,殿下身边的,您见过,”乌瑞乐呵呵抱拳见礼:“湄…啊靖王怕宫中拘谨,特意在府里摆的接风宴,殿下也在。在下接您过去。”
听得这番阵仗,楚筠有点受宠若惊:“这太隆重了,我怎好意思?”
“靖王说,都是老熟人啦,一起聚聚,把破规矩都丢一边最好。”乌瑞俏皮提点:“这可是她原话噢,如今殿下很宠她,您就顺着她心意,怎么自在怎么来,绝不会出错。再说…”
她招手示意楚筠递个耳朵,气音道:“她指望我家头儿医治殿下呢,哪敢慢待头儿她丈母?”
楚筠骤然失笑:“嘁,你这丫头倒是幽默,带路。”
两刻匆匆。
烈日当空之际,靖王府门口停满了马车,嬷嬷引着楚筠和夫人往前厅去时,楚筠纳闷询问:“前头交谈声好热闹,来了许多人?”
嬷嬷道:“是,应都是楚小将军的旧识,您或许也认得。靖王做主请的,说人多热闹,既是喜事,亲故请到位,图个圆满吉利。”
“如此讲究,在理。”
楚筠随口附和着,一群吃茶畅聊的人已撞进她的眼帘,老老少少得有十余号!
猫不到座的楚岚正在门口嗑瓜子,乐华虽摆脱了轮椅,但久站腿疼,于是得以独享摇椅,惬意地晃着自己,在旁给楚岚打扇。
“嗯咳咳!”
熟悉的清嗓声过耳,悠哉的楚岚仓促收敛与人腻歪的视线,慌张转头:“娘?…您可算来啦!”
话音未落,这人已飞奔着挂在了楚筠肩头。
太不成体统。
激动的呼唤引来厅内众人留意,林烟湄出来瞧,恰赶上乐华挣扎着与摇晃的椅子较劲,就好心扶她一把,而后自个悄悄溜回屋,掩紧房门拦阻众人八卦的视线。
乐华头一回正式见楚筠呢,给人留点自在。
这小动作扫了大伙的兴致,房内一片唏嘘。
唯独安坐主位品茶的江晚璃波澜不惊:“人既到齐了,移步偏厅开宴罢。两门亲,两桌宴。”
“真真挨着师傅坐可不可以?”
稚嫩童声火速接了话茬。
江晚璃淡声驳回:“你坐小孩那桌,主桌坐不下。”
“竟裹乱!回来。”
此言脱口,谢语冰和谢砚青几乎同时伸手捂了谢鹤真的嘴,生怕小孩不懂事再得罪这小两口,让谢家本就岌岌可危的处境雪上加霜。林烟湄肯请她们来,已是求之不得的恩泽了。
之前举家押宝江颂祺,当真彻头彻尾站错了队!
于是,半刻后,拐弯抹角都相熟的大伙寒暄几句,也就落了座。
楚岚会行事,没坐亲娘身边,反而拉着乐华主动贴着江晚璃来了,美其名曰,两对新人理应坐一块儿。
林烟湄站起来清点人头,数着数着,狐疑看向楚筠:
“贺姨呢?您没叫她上桌?以往游历在外,阿姊和我多亏她护着,应当坐主桌的。”
“她…”楚筠面上挂着的笑摇摇欲坠,语塞半晌才道:“她与心上人长相厮守去了。”
林烟湄蓦地愣住,有一瞬竟忘了呼吸。
贺敏先前提过,她爱人英年早逝于北疆战场啊!这…这话的意思…
“难得团圆。”
江晚璃担忧她失态,起身应和一声,攥住小鬼的手把人拽回椅子:“是吧,湄儿?”
“…嗯。”林烟湄稀里糊涂道。
费心费力操持今日这酒席,她原是想再与五年来相伴的大伙好好聚聚的,毕竟日后搬入禁宫,好多感情再无纯粹,也无法毫无包袱、不端架子地自在相处了。
自幼以弃儿自处,导致她从骨子里恐惧被抛弃,是以格外重情也尤其念旧。谁给过她半分好,她恨不得拿百分报偿。怎料,她盼的团圆无暇,终归敌不过世事无常。
“开宴罢!”小鬼不合时宜发呆,江晚璃只得举杯主持局面:“今日不论君臣,只谈故交,开怀畅饮,尽兴才是!”
“叮—”
酒杯交碰,脆响悦耳。
席间觥筹交错,大伙都醉醺醺的。酒过三巡,该敬的都敬过,年轻人便没了拘束,各自攀谈。见楚岚去寻母亲聊近况,乐华就抱着酒壶,黯然地在旁独酌。
“乐华。”
江晚璃察觉到她的低落,端着杯酒凑过去,小声宽慰:“往前看,祝你苦尽甘来,飞鹤凌云。”
“殿下…”乐华侧目凝望着她,眼尾绯红:“臣是废人了,再不能挥剑纵马不说,孤苦一人,以后怎么给云清安稳?您不该听湄娘撺掇,给我们赐婚的,臣配不…”
“喝了。”
江晚璃不爱听这话,霸道地把酒杯抵到她唇边,堵了嘴才道:“我的祝福岂会是空xue来风?我的臣随怎可能余生孤苦做废人?你如此想我的么?湄儿撺掇?她看人从不出错!”
吨吨两声后,险些呛到的乐华躬身许久,压下辣意才好回到桌前。擡眸一刹,瞄见江晚璃幽怨的视线,讷讷不敢再辩。
“噗…”
一旁看热闹的林烟湄没憋住笑,伸手扯了扯江晚璃的袖子:“别唬人啦,你摆谱的时候太凶,改改。”
江晚璃不悦,反手又塞人嘴里一小盏:“你也喝酒!”
“咳咳…辣嗓子了!”
林烟湄被烈酒刺激到满脸涨红,猛咳不止。
对面那桌听见动静,半桌人撂筷子走了过来,七嘴八舌关切:
“喝呛了?”
“着急了不是?来人,端些乳羹。”
“换果酒,你喝得了谷酒吗?逞能!”
最后这句训,是慧娘气呼呼说的。
林烟湄好不委屈:“阿姊灌我的,不是我主动喝的。”
话音未落,一旁的江晚璃顿觉七八道视线唰地一下,全投到了她身上,盯得她浑身毛楞,屏住呼吸,莫名犯怂。
慧娘端详着僵直的人偶,眸光一转打起圆场:“殿下知晓湄儿不胜酒力,这孩子惯常不省心还嘴硬,就劳您多看顾着点,免得她人前出洋相不是?”
江晚璃连忙把投喂乐华的烈酒藏到了桌下,顺坡下驴:“婆婆说的是,清悟大意了。”
阿姊如此审慎的反应入眼,林烟湄尴尬到挠头,好后悔方才告了状:
“大家吃饭去吧,小事儿。”
人群呼啦啦散开,周遭空气舒爽不少,江晚璃绷直的背倏地放松些许,忍不住腹诽,日后有小鬼亲故在的场合,她可得仔细再仔细…
华王和林家旧部人多势众又团结一心,惹不起啊!
怪不得昨日她进宫探望太后,太后告诫她:以后无论如何都要拿捏住林烟湄,让小鬼死心塌地依赖着;也断不能恢复靖安军番号。打散落寞三十余年仍能抱团如火的队伍,无人能敌。
思及此,江晚璃隐泛迷惘。
这样一支同仇敌忾、精诚团结的铁军,遭帝王忌惮是必然。但…绍天帝将军中稍有建树的将领悉数问罪,致使大楚彻底失去这样强悍的军队,于江山社稷,当真是福么?昔年绍天帝命华王下嫁林家,谋的应是将林家兵权平稳纳入皇族之手,林家早将靖安军统帅拱手让予华王,朝廷绝无将林家斩尽杀绝的必要。
如此想来…执意将林家抄斩流放的旨意,很可能也是言锦仪伪造的。
日暮。
残阳血色映红天际,酒酣意畅的大伙才依依不舍作别。府中再度安静,林烟湄换身轻便衣裳,牵着马想要出门。
方吩咐人备下马车的江晚璃,与她在府门前碰了对脸,讶异道:“你也出去?去哪?”
林烟湄坦诚道:“去趟诏狱,阿姊回宫陪太后?”
江晚璃微愣了下,伸手推开车门:“顺路。”
于是,泠月垂光时分,昏黑幽暗的狱道内脚步次第。俩人先路过了宸王与江月眠的天字监舍,江晚璃侧目瞥去,不悦质问:“此等负恩叛国、不思改悔的逆臣,怎配住家具齐全的牢舍?”
狱卒闻声,匆匆上前,手忙脚乱搬出各色桌椅床榻。
江晚璃驻足在旁,直到牢中只剩一层草席,这才舍得移步。
林烟湄走远后与她低语:“你这般做,你长姐会否难过?”
“你怎不问,乐华或是楚筠她们若见了此等‘款待’,会否心酸?湄儿,以后你我身居高位,心不可太软。”江晚璃怅然低叹。
乐华的妹妹,是为帮查铁矿案,被宸王察觉灭了口的,那无依无靠的老母受不住白发送黑发,竟一道走了。贺敏也是,若江月眠没教唆外敌进犯北疆,她又怎会殒命战场?
这母女俩,不配慈悲。
林烟湄意识到江晚璃所言在理,臣属屈枉是公事,姐妹顾虑为私,为君者必当公私分明,替下属讨公允的。
她自问思量欠缺周详,不由得满心内疚:“知道了,是我拎不清。”
“没有,是湄儿纯善,但她们卑劣,不值得你耗费心神。”江晚璃顿住脚,扶着她的肩郑重道:“日后,恶的决断交给我,我自幼见惯尔虞我诈,料理罪恶得心应手。”
林烟湄清楚,江晚璃这是在迁就她,她抱住瘦削的人,惭愧低语:
“阿姊这般体贴,叫我如何过意得去?若习惯就好,我以后也试试,没准能学成呢?”
“不必试了,不然我无所事事,显得无用。”江晚璃不忍她受煎熬,判人生死可不容易。
“在这儿缠绵,真是别出心裁啊!”
俩人互诉衷肠正尽兴呢,不远处的角落突兀迸出一声阴恻恻的嘲讽。
被搅了氛围,林烟湄顿觉憋闷,蹬蹬蹬扑过去,瞧清角落里关押的人,却是没忍住谑笑出声:
“言老心态不错?还有闲心挖苦我们呢?”
“自然。我欢喜得很。”言锦仪颇为倨傲地踞坐在地,不屑去瞧林烟湄:
“江祎一脉全都病怏怏如同废人,活着受罪一世;华王和她的刽子手们绝后灭门,自相残杀,我畅快啊!作孽不可活,她华王设局害我娘时,就该知有这报应!我报了仇,死有何惧啊?”
江晚璃冷冷反问:“华王设局?你历任三朝,怎会不懂,她亦是不敢违君命的棋子。要陈王府垮台的是先帝,你不敢与君主论仇,就把邪火发在华王身上,直到临死还这般麻痹自我?”
“痴儿,你怎知我没与绍天帝寻仇?哈哈…哈哈哈!”
言锦仪突然癫狂大笑,直笑得捧腹不起,满面涨红。
林烟湄与江晚璃面面相觑,脑袋里嗡嗡的,恍然明悟了一件疏漏的隐晦。
构陷案发时,绍天帝病重,已多日不见朝臣。供职御前的言锦仪,是为数不多能出入帝王寝殿的臣工。垂垂老矣且疑心深重的君主遇上年轻得宠的干臣…完全有可能被阴害。
消化过后知后觉的惊骇,江晚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别太得意。你并非全无留恋罢?还记得你的女儿、孙女么?再张狂,她们要比你先走一步了。”
笑声戛然而止,言锦仪哑然良久,才蔑然斥道:“…荒唐。”
“罪在我一人,她母女半点不知!”
江晚璃:“楚律,谋朝乱政者,诛九族。”
言锦仪猝然起身,抓着栏杆疾言厉色掰扯:“历朝历代,没一个帝王照做!江晚璃,想想史书上你死后的名声!我敢做敢当,你杀我一人足矣,旁人至多流放,罪不过三代。”
“名声?很要紧么?”
江晚璃嫣然哂笑,侧身看向林烟湄:“我不在乎。你害湄儿的亲眷时,两府冤魂无数,流放队伍城中御道都排不下!那时你恶念无度,就该想到今日家人也该得报应!”
“呵…少拿她说事。”言锦仪恶狠狠瞪着林烟湄:
“我矫诏时,绍天帝还喘气呢。我故意气她,华王和靖安侯都被我弄死了,含恨而死!她闻讯,只为江嬛惋惜垂泪,死不瞑目,可从未过问林家分毫!林烟湄,我只是替君主做了脏活…”
“咚!”
言锦仪话没说完,直逼面门的一拳毫无预兆地砸上她的脑袋,重心失衡,她仰身栽倒在地。
林烟湄伸出的胳膊悬停许久,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少挑拨离间!先帝已死,你的话无从对证!至于阿姊,我信她,她也信我,我们不会卑鄙到为私欲戕害忠良,亦会吸纳教训,不再寒功臣之心!你乱政弄权祸乱江山,就是错!”
“阿姊,我们走!”
林烟湄用力把江晚璃往外拉。
这压抑的所在,她半点不想再待。被权欲侵蚀扭曲之人的言辞,于她更如紧箍咒般难听,她这辈子都不想再跟这种人掰扯道理。
“湄儿…”
踉跄着踏出诏狱,江晚璃掣住小鬼的脚步,停下来唤她:“莫被她扰了心神,言家…”
“阿姊,”林烟湄赶紧打断她:“言锦仪是言锦仪,言家是言家。她孙女言婳,我见过,还不坏。若真诛她九族,我们与她有何区别?别忘了施琅,她独活一世,会否因言婳而冤冤相报?
我不希望再有人变成寸瑶,含恨余生;我也不希望再有人如林瑶般莫名受家族牵累枉死;我更不希望朝廷出现下一个言锦仪,身为开国功臣之后,却因家恨刺激,试图颠覆江山。”
“…当然,我最怕的,是阿姊因为疼怜我,赌上身后骂名。不值当,人活当下,无需因自我感动替逝者执迷,也许她们换了一世,正在期盼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过幸福生活呢。”
“湄儿…”
江晚璃一开口,泪落如雨淹没了声线:“你…你太…太懂事,太看得开…我…我好心疼。”
“心疼我就遂了我心意罢。”林烟湄拥着她,仰头看向清月:
“我们多擡头往前看,少回眸,少纠结。成人之美总比怀恨在心好,向阳村和雁回镇名字很美,可那里空了。让言婳和施琅带着言府门生去吧,那儿的月色清透,能荡涤人心。”
江晚璃哽咽支吾:“太便宜她们。施家是攀着言家崛起的,一并送去合适。”
林烟湄跺跺脚:“是呢,我的家乡,我的私塾,以后都是她们的了,我舍不得。”
“我的家是你的了,我舍得,咱回家?”
江晚璃哭得腿麻,有点站不稳。
“嗯,回家。”
*
翌日,擅长凌迟的刽子手,入夜造访了京城最大的酒馆,喝了彻夜。言府挂起黑白纱,一行缟素在身的家眷踏上了萧岭之途。
当晚,诏狱擡出两具白绸覆盖的尸首,送去城北荒山脚下,落葬一处。
六月底,京中皇城内鼓乐欢腾。
张灯结彩的宫殿处处洋溢着喜气,就连禁卫头上也插着火红艳丽的月季花儿,三三两两分了批次饮酒对诗,好不快活。
陛下寝殿内,三人围桌小酌,江颂祺泪眼朦胧,偏举着酒壶不放:“我是真的孤家寡人了,活着是煎熬。但我受太后教养、臣民奉养之恩,理应替亲人赎罪,就听你们的,活着。”
江晚璃好生心酸,劝道:“长姐为难多年,活得很累,以后自在尽兴就是。”
“不能自在!”有点醉的林烟湄愤然拍桌:“她说的没错。这么好的身子骨,又不像阿姊病歪歪,闲散活着不行!宸王这封号挺好的,接着吧,去南疆镇守,保一方百姓,多好。”
江晚璃挂不住面子,尴尬到无言以对:“…”
“呵…心直口快。”
江颂祺把这醉话当了真,以为林烟湄想用值了她这条命。心死之人不在乎这些,沉吟须臾居然答应了:“随便皇后吧,你给我就接,你收我就奉还,可好?”
林烟湄稀里糊涂举杯:“喝!干了!”
“欸?”
掌心一空。
江晚璃抽走她的酒,托着小鬼腋下将人拽离桌案:“皮痒了?”
这三个字吧,刻进灵魂了,醒酒效果一流。
某醉猫厚着脸皮连连傻笑,心跳砰砰蹦地特别嘹亮:“嘿嘿…要吃豆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