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小姨
半山青翠中,一线瀑布奔流。
“哇,好凉快!”
听见簌簌急流的动静,林烟湄迅速将头探出车窗,展开双臂拥抱泠泉激石飞溅起的水雾:“阿姊,我们下车走走?外面景色可美啦。”
单手支额小憩的江晚璃兴致不高,晚些要爬山,她得养精蓄锐:“不了吧,赶路要趁早。”
“噢…”
林烟湄一屁股坐回车内,免不得要失落一阵。
乐华和楚岚突然被江晚璃以返乡探亲的名目支走了,还跟去了俩护卫,她们这拨人一下子缩减四位,路上闲谈渐少,愈发冷清无趣,于活泼好动的林烟湄而言,实在憋闷。
关键是江晚璃今日为赶路方便,提倡轻装上阵。于是,她心爱的赶路伴侣——豆饼,就被留在了客栈看家。
害她又失去一大乐趣。
百无聊赖的林烟湄转而托腮欣赏江晚璃阖眸养神的美貌。
江晚璃饶是闭着眼,也能感知到身侧片刻不移的视线,时间久了,心里毛毛的:“我脸上有东西?”
“没。”
林烟湄撇撇嘴,无奈转眸,逡巡窗外山景去了。
“驾!驾驾!”
车后追来仓促的马蹄声。
山路狭窄,林烟湄好奇后来者有多少人马,又探身去瞧。
“咦?好眼熟啊。”
这一眼,她视线定格在引路人水青道袍的莲花纹上,怔怔地目送这群人围着一辆同样宽大的马车辗上她们的车尾。
打头的拿长剑挑起面前碍事的幕离,朝林烟湄这边打量须臾,忽而欢喜寒暄:
“呀,这不是前阵子观门前求医的小友嘛?师傅,是熟人!”
闻言,林烟湄“嘶”了声,麻溜缩回身子,还反手拢紧了车窗。
车内的江晚璃自也听到了小道人的话,她正身端坐好,纳闷看向就差把“躲人”俩字刻脑门上的林烟湄:“怜虹观主在后面?你不是与她相谈甚欢,怎不下车打个招呼?”
“呃…真是巧了哈。”林烟湄尬笑着,随手抓一杯茶咕咚咕咚灌下肚:“那什么,我看她们赶路着急,这不是想着我们靠边躲躲,让个路嘛。马蹄过去,灰尘大,关窗干净。”
“吁—”
话音未落,窗外传入并行马蹄声:“二位小友,狭路相逢,观主请你们下车一叙。”
下车叙话?
林烟湄骤然拧眉,有何好叙的?怜虹又要闹什么。
还嫌上次挑破身世一事,给她造成的困扰不够多嘛?
她稍一掂量,不等江晚璃开口,便抢先拦阻:“不用啦,我们给你们让道,赶路要紧!”
“哈,此山路尽头,看方向通往卧龙园,敢问小友可是去观赏白熊?若我猜得不错,我们顺路。”
眨眼间,这再开口的,已换了嗓音。
而这声线,林烟湄熟悉到打了个哆嗦。
怜虹的脚倒是快。
“观主?”
江晚璃凭着印象,也猜出了来人,忙吩咐人停车,将怜虹迎上车来。
她温和浅笑着,迎上一身便服的清雅女子,捧一盏暖茶招待:“方才失礼了,湄儿好奇心切,着急赶路,催了好几回,您别见怪。”
怜虹接过茶盏,怡然撇去浮沫,仍是上次那般眉目恬淡的雅静模样。她缓缓擡眸扫视过江晚璃和故意垂头避她的林烟湄,这才不紧不慢道:
“贫道不请自来,唐突了。二位离观日久,怎今日才想起去看白熊?”
“路上染疾,耽搁了。”
江晚璃搪塞一句,反问:“观主这是得空也来消暑?”
“小友说笑了,山间气候相近,若为消暑,我何苦奔波?那园中米管事,早年因缘际会,与我私交匪浅。这次匆匆赶去,是因她老母病重,我去接诊。”
怜虹随和解释着,转眸看向林烟湄,错开了话题:“小友的惊厥症候,可大好了?”
突兀被点了名,装聋作哑半晌的林烟湄无意间紧抿了下嘴角。
江晚璃余光瞥见,这人藏在茶案下的手,正不安分地揪着裙摆磋磨。
她就知道,林烟湄和身前道人之间,有她不清楚的秘密,且这秘密让小鬼尤其不自在。从林烟湄下山突兀提分手之夜起,她就怀疑上了。
“湄儿,不舒服么?怎不理人?”
江晚璃将手复上林烟湄的额头。
林烟湄惶然侧身逃避,自个缩到马车角落靠窗去了,闷闷嘟囔:“小姨跟我演戏,累不累?”
“?”
一语落,车内倏尔陷入迥异的安静。
怜虹握盏的指尖力道收紧,指腹泛起白,连惯常保持的浅笑都显得摇摇欲坠。
至于江晚璃,更是破天荒的红唇半张,硬生生把客套话全压在嗓子眼,凤眸怔忡地盯着林烟湄,仿佛震惊到丢了魂。
小鬼在胡言乱语什么!
反观林烟湄,投出一语惊雷后,她反倒云淡风轻地吃起茶来,脸上颇显不屑:
“看看,我不说话,你们非要点我。我说了,你们又是这副模样。问句真心的,你们当真至于这般惊讶?阿姊,我藏在妆奁底部的玉佩,你早见过了吧?流苏朝向都变了的。”江晚璃被问到语塞…
她翻找东西时,不经意碰到过。可那时俩人在闹别扭,她自不好问出口。
她窘迫之际,林烟湄全然无意追究似的,话锋一转,平等地挑起另一人的错处:
“还有小姨,又劝我又送我东西的,无非想逼我与你相认。我认下,你反倒哑巴了?这合适吗?我至今不知双亲何在,您也没遇见旁的亲眷,彼此有个挂念,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我…只是惊讶过头,一时不知该如何…毕竟你先前,很是抗拒。”
相较于江晚璃,怜虹到底是多吃好几年大米,随机应变的本领更娴熟些,已然搁下小盏,自行添茶了:
“既互认过,湄儿何不将这位小友介绍于我?见面数次,我还不知她姓甚名谁呢,未免失礼。”
“我姓楚,投亲半途遭贼手,是湄儿搭救的。”
尬色满面的江晚璃语速飞快地敷衍一句,起身就要走:“难得湄儿寻到至亲,你们聊。”
其实,此刻她心里已乱成一锅粥了,并不想让怜虹这来路不明之人知晓她的各色真假身份。
依照早先乐华查访带回的消息推测,林烟湄的身世大概率是林肃羽的女儿。而林肃羽在流放半途就成了孤家寡人,林烟湄又哪来的姨母啊?
难道,是她揣度错了?
若不然,就是怜虹观主居心叵测,捏造假身份故意和林烟湄套近乎。
可这么做又是图什么?林烟湄只是贫苦流放地出来的穷孩子而已啊。
“阿姊躲哪去?”
忽而,江晚璃的腕上捂来一双温热的手:“之前跟你吵,就是我心里憋着秘密。我想与你分享天降亲人的欣喜,却又怕吓到你,这才乱了心神的。今日我故意挑破,也是想让姨母和你认认,以后彼此关照。”
林烟湄半仰着头,一本正经地与江晚璃倾诉这番半真半假的心事。
她自私地希望,江晚璃能接纳她有至亲的现实;也侥幸地恳求,怜虹能看在她在乎江晚璃的份上,不论日后的立场何去何从,都不伤江晚璃分毫。
“这样么?”江晚璃有些纠结地回看怜虹:“我,可方便留下?”
“自然,这儿是你们的马车。”怜虹笑吟吟打趣。
“那…却之不恭。”
江晚璃果断坐回主位,话匣子猝不及防地打开,干脆引领了这场谈话。
待马车抵达卧龙园时,她已问过数十个问题,其中不乏“您界定与湄儿姨甥关系,有何确凿证据”、“湄儿母亲在何处,姓甚名谁”、“山南水北路遥千里,寻常百姓至亲间怎会失散如此远”之类的尖锐问题。
问得林烟湄脸色白一阵红一阵的,替怜虹好生捏了一把汗。
谁让怜虹之前把无法示人的真名“江翩然”告诉她了呢!
不过,出乎二人意料的,怜虹淡定自若地对答如流:只说自己年幼孤苦,是被师傅收养长大,来处难说,但记事后再不曾离开蜀地,唯有襁褓之际留于身侧的骨簪可做信物,供其寻亲。
被江晚璃逼狠了,她不惜撕开外衫露出肩头的桃心朱砂痣,却愣是连姓都没松口半字。
如此豪放不拘小节的举止过眼,倒叫江晚璃不自在了,没好意思再揪着人为难。
是以,大伙抵达园子时,哪边人马也没刻意纠缠什么,在山脚分道扬镳,只管各忙各的。江晚璃一行人也因有怜虹当面引荐,未经查验就轻而易举登山入了园。
半山腰翠竹成荫,大伙体力不支,坐在山石旁歇歇脚。江晚璃落座时,顺势牵过林烟湄汗涔涔的爪爪捏住,轻声道:
“湄儿,你今日给了我好大一个惊吓。”
“在安清观时,我也是这般惊讶到恍惚的。现在,我把惊讶转嫁给你,心里舒坦多啦。”
林烟湄假装宽心,朝她呲牙笑笑。
扪心自问,她心头压抑的包袱确实轻快了些,怜虹是她姨母这件事,是事实。
只是,她依旧不敢把怜虹姓江,是谋逆案遗孤的事儿说出来。不过她也有麻痹自己的理由——
她还没有找第三个知情人求证此言的真伪。连自己都不愿相信的事实,算什么呢?
自然没有说出来招惹是非的必要。
是以,瞒着江晚璃也无可厚非。
“凭一枚小簪、一颗红痣,你就笃信她这萍水相逢陌生人的论断?”江晚璃仍存狐疑。
林烟湄郑重道:“还有枇杷,她和我碰到枇杷汁,都会长红疹。”
“可是,我仔细观瞧你们的五官,并不相像。姨甥间血亲亲近,总该相似罢?”
“好了阿姊,我看你和使君也不像啊!”
林烟湄擡手捂住江晚璃的嘴,不想让人再问了。江晚璃吐露的这番顾虑,很不合时宜地,反让她联想起了白衣女面具后那张和慧娘七分相似的、稍年轻些的容颜。
江晚璃陷入了沉默。
这话她无从反驳,她和楚筠本就没有半毛钱关系!
“诶!快看快看,对面山坳里有白胖白胖的熊!”
倏尔,在旁边松筋骨的乌瑞指着竹林缝隙里的一道残影,激动地叫出声来:“嚯,好大的黑眼圈,是不是就是白熊啊!”
闻言,大伙一窝蜂凑过去,雀跃的视线在林间穿梭,捕捉那笨拙身影游走的路线。
新奇风物总能调动漫身激情,林烟湄和江晚璃同样不能免俗,白熊嘎吱嘎吱咬竹笋的憨样儿过眼,俩人眼都看直了。
早把烦心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阿姊,我想抱抱它,看起来一点都不凶,比棕熊好看多啦。”
“它牙口太好,小心吃人,你还是抱我罢。”
“嘁,阿姊不软,手感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