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中二十一克茗染十里芜

《月满西楼》·<叁>

第三章 心脉将断

子时的更声从远处传来,陌玄却没有出现在约定的海棠树下。

燕满秋站在枯枝间,红衣与月色融为一体。一个时辰过去了,庭院依旧空无一人。他本该愤怒——这是明目张胆的背叛。但胸腔里翻涌的却是另一种更为陌生的情绪。

不对劲。那个死脑筋的道士从不会食言。

一阵阴风掠过,燕满秋的身影消散在夜色中。

……

国师府静得诡异。燕满秋穿墙而入时,所有符咒都对他毫无反应——陌玄竟然撤去了全部禁制。寝殿内没有点灯,浓重的血腥味却扑面而来。

"装神弄鬼……"燕满秋冷声说着,袖中鬼气已凝成刀刃。可当他掀开床幔时,所有戾气都凝固了。

陌玄蜷缩在床榻上,道袍被冷汗浸透,面色灰败如死人。最骇人的是他心口位置——那里的皮肤呈现蛛网般的黑紫色,鬼气正顺着经脉向全身蔓延。床边一滩发黑的血迹尚未完全凝固。

"怎么会……"燕满秋伸手触碰陌玄脖颈,指尖传来的脉搏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三天前他注入的鬼气本该被半仙之体化解,除非……

除非陌玄根本没有运功抵抗。

"疯子!"燕满秋猛地攥紧床幔,布料在他手中化为齑粉。他早该想到的——那口心头血,陌玄是故意让鬼气侵入心脉!

床榻上的人突然剧烈颤抖起来,嘴角又溢出一缕黑血。燕满秋下意识去擦,却被烫到般缩回手。太烫了,这根本不是活人该有的体温。

"满……秋……"

气若游丝的呼唤让燕满秋浑身一震。陌玄仍在昏迷,却不断重复着这个名字,仿佛这是唯一能让他保持清醒的咒语。

"我在。"鬼使神差地,燕满秋握住那只滚烫的手。接触的瞬间,他感到陌玄体内的鬼气欢呼雀跃着想要回流,却被某种力量强行禁锢在心脉附近——陌玄在用最后一点法力困住这些致命阴气,不让它们反噬施术者。

这个认知像刀一样刺进燕满秋的魂体。他猛地将陌玄抱起,红衣裹住那具颤抖的身躯。"坚持住……"他的声音比自己想象的更嘶哑,"我带你去找能治的人。"

不,不是人。能救陌玄的,只有那些游走于阴阳界的异类。

……

鬼市开在乱葬岗下三百尺的地穴中。燕满秋抱着陌玄穿过腐土与白骨时,怀中的躯体已经不再出汗——这是个极坏的征兆。

"哟,这不是定侯府的小公子吗?"守门的尸鬼咧开腐烂的嘴,"带着相好的来看病?"

燕满秋眼中血色暴涨,那尸鬼立刻化为灰烬。"再废话一句,"他对着突然寂静的鬼市冷声道,"我让你们全部魂飞魄散。"

鬼群默默分开一条路。尽头是间挂着人皮灯笼的草庐,门楣上歪歪扭扭写着"鬼医"二字。

"进来吧。"没等敲门,里面就传来沙哑的声音,"再晚半刻,这位道爷可就真要去见三清祖师了。"

草庐内比外观大得多,四壁摆满泡着各种器官的琉璃罐。一个佝偻老者正在研磨某种发光的粉末,头也不抬地说:"放榻上。"

燕满秋轻轻放下陌玄,发现对方的气息更弱了。"救他。"他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什么代价我都付。"

鬼医终于抬头,浑浊的眼球转动着打量燕满秋:"啧啧,厉鬼动情,可是要遭天谴的。"枯瘦的手指掀开陌玄衣襟,露出那片恐怖的黑色蛛网,"他把你的鬼气锁在心脉附近,难怪要不行了——这可是比凌迟还疼啊。"

燕满秋魂体一阵波动。他当然知道鬼气蚀心的痛苦,当年他就是被这种痛苦折磨得发狂,才从乱葬岗爬出来的。

"能救吗?"他咬牙问。

"两个法子。"鬼医伸出两根枯枝般的手指,"其一,我把他心脉处的鬼气引出来,不过这位道爷的修为怕是保不住了。其二……"他意味深长地看着燕满秋,"你亲自把鬼气吸回去,但他体内已经扎根的部分会不断吞噬阳气,需要有人时时为他补充……"

"我选二。"燕满秋毫不犹豫。

鬼医怪笑起来:"有意思。厉鬼给活人续命,老朽倒是头回见。"他递来一把骨刀,"先取你三滴魂血,不然待会儿接触时你会被他的阳气灼伤。"

燕满秋接过骨刀,直接刺入自己心口位置。魂血不同于寻常阴气,每滴都会折损百年道行。当第三滴黑玉般的血珠落入鬼医的瓷碗时,他的身形明显淡了几分。

"痴儿。"鬼医摇头晃脑地将魂血混入药粉,"躺上去,抱着他。"

燕满秋照做了。当他将陌玄搂入怀中时,即使有魂血保护,依然感到一阵灼痛。活人的阳气对厉鬼而言如同烈火,更何况是半仙之体。

"开始了。"鬼医将药粉撒在他们相贴的心口位置,念起晦涩咒语。

剧痛瞬间席卷全身,燕满秋咬紧牙关才没惨叫出声。仿佛有千万根烧红的钢针正从他体内抽离,又顺着与陌玄接触的皮肤回流。这是比死亡更痛苦的体验,但他纹丝不动,甚至将陌玄搂得更紧。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满……秋……"陌玄在剧痛中微微睁眼,视线涣散无法聚焦,却准确地将手贴在燕满秋脸颊,"……冷……"

这个触碰让燕满秋魂体剧震。多少年了,自从化为厉鬼,再无人对他说过一个"冷"字。鬼怎么会冷呢?鬼本该是冰冷的化身啊。

"忍着点。"他生硬地说,却将额头贴上陌玄的,任由对方的阳气灼烧自己,"很快就……不疼了……"

鬼医的咒语越来越急,最后大喝一声:"开!"

一道黑光从陌玄心口迸射,燕满秋趁机将唇覆上那片发黑的皮肤,用力一吸——扎根最深的鬼气被硬生生拔除,陌玄弓起身子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随即瘫软在燕满秋怀中,彻底昏死过去。

"成了。"鬼医擦擦汗,"不过我说过,残留的鬼气会不断——"

"我知道。"燕满秋打断他,轻轻拭去陌玄嘴角的血迹,"我会负责。"

鬼医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多久?一天?一个月?还是一百年?"他凑近燕满秋,腐臭的气息喷在后者脸上,"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厉鬼与活人气息相连,时间久了会怎样?"

燕满秋沉默。他当然知道——要么陌玄被鬼气彻底侵蚀变成活死人,要么他自己被阳气净化魂飞魄散。

"送客。"鬼医突然退后,挥手打开草庐的门,"下次来记得带新鲜的人心,老朽最近馋得紧。"

……

陌玄感觉自己走在一条很长的走廊里。两侧是无数闪烁的画面,像被风吹散的记忆碎片。他看见十岁的自己跪在雪地里,面前是定侯府朱红色的大门;看见燕满秋偷了父亲的酒,拉他在屋顶对饮;看见那个叫小桃的小女孩把海棠花塞进他手里,甜甜地喊"陌哥哥"……

画面突然变暗。他站在刑场上,脚下血泊中漂浮着熟悉的面孔。小桃的粉色襦裙被血浸透,小手还保持着向前伸的姿势,仿佛在等谁来握住。

"不……!"陌玄跪倒在地,却听见身后传来轻笑。转头看去,另一个"自己"正靠在断头台边,眼中流转着血色。

"终于肯面对了?"心魔歪着头,模样逐渐变成燕满秋的样子,"你明明可以救他们的。那日你若提前出关……"

"住口!"陌玄挥剑斩去,心魔却散作黑雾又在他身后凝聚。

"你恨的不是燕满秋化为厉鬼,"心魔贴着他耳畔低语,"你恨的是自己没能和他一起死。"

这句话像钥匙般打开了某道闸门。无数被压抑的记忆汹涌而出——演武场上的并肩而立,书房里的秉烛夜谈,还有那个雨夜,燕满秋将他按在墙上时近在咫尺的呼吸……

"承认吧,"心魔的手抚上他胸口,"你修的不是无情道,是相思劫。"

陌玄猛地睁开眼,对上近在咫尺的另一双眼睛——燕满秋正俯身看着他,眼中血色褪去大半,露出原本的深褐色。

"……满秋?"陌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他这才发现他们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自己的手紧紧抓着对方衣襟。

"嗯。"燕满秋应了声,神色复杂,"你昏迷三天了。"

记忆逐渐回笼。鬼气、心脉、鬼市...陌玄突然意识到什么,掀开衣襟——心口处的黑网已经淡化,但皮肤下仍有阴气流动。更惊人的是,有缕缕黑雾正从燕满秋指尖流出,源源不断注入自己体内。

"你在……为我续命?"陌玄震惊地抓住燕满秋手腕,"停下!这会消耗你的魂力!"

燕满秋任由他抓着,淡淡道:"不然呢?看着你死?"

"我是半仙之体,总能……"

"半仙之体?"燕满秋突然冷笑,"那你现在运功试试?"

陌玄默念口诀,脸色顿时变了——丹田空空如也,法力全无。

"鬼气蚀根,修为尽毁。"燕满秋移开视线,"鬼医说……可能恢复不了。"

一阵沉默。陌玄望着帐顶,忽然笑了:"也好。"

"好什么好!"燕满秋猛地坐起,"你苦修三十载不就为成仙得道?现在全毁了!就为了……为了……"

"为了你。"陌玄平静地说。

燕满秋如遭雷击。

"那日我故意让你伤我,"陌玄继续道,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因为只有这样,你才会跟我回来,我才能……"他顿了顿,"才能救你。"

"救我?"燕满秋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陌玄,你看看现在是谁在救谁?"

"不一样。"陌玄突然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你每杀一人,怨气就深一分。终有一日会彻底迷失自我,变成只知杀戮的恶鬼。"他指尖微微发抖,"我宁可……替你承担这份罪业。"

燕满秋想抽手,却被更用力地按住。掌心下的心跳微弱却坚定,与他自己冰冷的魂体形成鲜明对比。某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在胸腔膨胀,几乎让他喘不过气——尽管鬼根本不需要呼吸。

"傻子。"他最终只挤出这两个字。

陌玄却笑了,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生气。他忽然用力将燕满秋拉近,近到能数清对方睫毛的程度:"满秋,我好痛……"

这句话像柄钝刀捅进燕满秋魂体。他明知道陌玄指的是心脉伤势,却无法不想起刑场上那些残缺的尸体,想起小妹最后伸出的手……世间最痛,莫过于此。

"活该。"他哑声道,却俯身将额头贴上陌玄的,"谁让你……不躲开……"

这个动作让两人气息彻底交融。阳气与阴气相互缠绕,在床榻周围形成小小的漩涡。燕满秋能感觉到陌玄的心跳渐渐平稳,而自己魂体中的暴戾也奇异地安静下来。

"满秋,"陌玄在气息交缠间轻声说,"别走。"

这不是命令,甚至不是请求,而是一个濒死之人本能的依恋。燕满秋闭上眼,任由对方的阳气灼烧自己魂体:"……天亮前我得离开。"

"我知道。"陌玄的手指滑入他指间,十指相扣,"就一会儿……"

窗外,东方已现微光。燕满秋知道自己该走了,白昼的阳气会伤害魂体。但陌玄的手那么暖,暖得让他想起自己还是活人的时候……

"睡吧。"他最终叹了口气,另一只手轻轻覆上陌玄眼睛,"我守着。"

当第一缕阳光穿透窗纸时,红衣厉鬼的身影已经消散。但枕畔留下一枝带着露水的海棠,花瓣上凝结的晨露如泪滴般晶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