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别后,忆相逢
从别后,忆相逢
又是一翻身的功夫,面前场景骤变,从卫崧那张熟悉的脸转为陌生的场景。
燕逸岫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这是自己的出租屋,不陌生,一切都很熟悉,原本就是这样。
她立马扑到床边抓起手机,紧张得心砰砰跳,生怕错过加群的时间。
0930,0930。
脑袋里只盘旋着这四个数字,加上很久没用手机了,燕逸岫一下子忘了自己手机密码是多少,好在还有指纹解锁。
燕逸岫半跪在地,以最快速度输入四个数字。
确定。
大拇指即将按下时却忽然悬崖勒马,隔着一毫米的距离停在屏幕上方。
在这关键时候,燕逸岫理智苏醒开始打锣,铿锵铿锵提醒她想清楚。
要加吗?
她们来自天南地北,也各有工作生活,以后不可能常见面,没有共同目标和兴趣话题,之后可能就逐渐疏远。
她们原本各不熟悉,只因系统强行凑在一起,为了回家这一出发点和目标而努力。
而这件最重要的事已经结束了,没有了共同目标和需要一起合作完成的事,他们几人的连接最终会纠缠成什么形状?又或者打不牢结而松开各自散掉?
以利合者,力尽则散。这句话在燕逸岫思绪中浮现,红煞煞的字,警醒她考虑仔细。
人们总说拉近两人关系最快最稳固的方法是拥有共同核心理念,可她觉得恰恰是这强烈的一致性让关系最不稳固。
有什么是可以恒久不变的?一旦共同取暖的火熄灭,两个人之间的桥梁就只剩焦黑残躯,会骤然断裂。
她要想到最差的局面,她可能又会眼睁睁看着大家走远。
要加吗?
或许不如就这样,和卫崧一样,让她们的感情停在这最高峰,就到这里切断保存,她就可以永远观赏这瓶永生花,不会焦虑于变化和枯败。
要加吗?
燕逸岫在这时才明白为什么姜韫会改口说以面对面建群的方式,而不是记她的联系方式。
原来也是在给她选择的机会,选择默默离开或是继续与她们在一起。
如果她不打算加,也可以以此为借口安慰自己,是来不及、没赶上。
她没加群,其她人也可以以此解释她懦弱的消失,不至于太伤心。
姜韫总是什么都看得透。
燕逸岫用力咬住嘴唇,被看穿和预判的尴尬紧张火辣辣烧上她的脸。
要加吗?
她忽然想起季渊知唯一一次掉的泪,想起乔琅拽她手指头的直白邀请,想起温簌隐约忧心忡忡的笑,想起廖怀霖给她留的糖,想起秦观秋最后把她抱起转圈。
她们……都猜到了吗?她们心里都一直装着她可能会躲起来的心理准备吗?
尽管如此,她们却从未开口询问让她不安,怕给她心理负担。
要加吗?
明明没有钟,燕逸岫却仿佛听到秒针走动的声音,干脆利落又厚重,像剪刀咔嚓咔嚓剪碎神经。
燕逸岫骤然惊醒,意识到时间已经快到了,一旦错过,就彻底无法挽回和后悔了。
这一紧张,她下意识按下确定键。
屏幕变化,一片白弹出放大,她看到群名上的(6)变成(7)。
加进去了,大家都在。
燕逸岫怔怔望着屏幕,劫后余生的庆幸莫名汹涌而出,她松了口气直接跌坐在地上,自觉一种莫名的舍身就义凛然在胸腔里震荡。
如果是坏结局就坏结局,真的走到互相遗忘的境地了,后悔就后悔吧,她也习惯了。
躲了这么多年,攒了很多精神劲没耗费掉,所以哪怕这份感情没法再生了,她也还有多余的勇气和坦然来接受这段连结断裂,还有力量承受得起目睹又一次分离。
现在不是考虑这些事情的时候,至少现在不用。
燕逸岫嘴角拖出笑意,打字快速回了大家发出来的消息,旋风般洗漱洗澡换上睡衣,把自己扎进床里,开启空调拉上被子闭上眼。
终于解放了!她要狠狠睡上十天半个月!
电梯升到五楼停住,两个女生拎着两袋子食物走出,转过走廊拐角回到她们合租的房子前。
“哎,隔壁好像又好几天没动静了,不会有事吧?”其中一人看了眼503紧闭的房门,犹疑问道。
在这住了一年多,她们和隔壁的女生似乎只碰见过两三次。
对方总是低着头,刘海和短发垂着挡住脸,连长什么样都看不清楚。
另一人转开锁拔出钥匙,开门进屋:“肯定没事啦,人家只是比较宅而已,好像基本都是半夜出门,凌晨两点多我打游戏还听到隔壁热水器运作的声音了。”
门关上了,走廊再次恢复寂静。
时隔多月终于再睡了一次好觉,燕逸岫做了无数混乱的梦但仍然沉沉睡着,最后被外头越来越猛烈的声音勉强唤醒。
听到门铃和敲门声一起狂响,燕逸岫迷迷糊糊睁开眼,稍微缓了缓找回神智。
意识到问题紧迫性后她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起来,踹开拖鞋赤着脚无声无息地来到门边。
透过监控,燕逸岫看到外面站着两个身穿警服的人,吓了一跳,更不敢轻举妄动。
警察?什么情况?
难道她穿越的事情被发现了?难道时间出了什么bug?难道警察要彻查她的来历?
燕逸岫焦虑地在玄关无声踱步,脑海里盘算着各种对策验证可行性。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没有人,开锁。”
燕逸岫看到警察退到旁边,另一个便服打扮的人走上前来,拿起开锁工具准备动手。
这下没办法了,燕逸岫深呼吸一口气,壮起胆子朝门外喊:“谁啊?什么事?”
“哦?有人在啊?你是住户吗?我们是警察,想核实一下你的身份。”
燕逸岫问了警号,确认他们是真警察才故作冷静询问核查身份的原因,心里直打鼓。
“邻居几位妹妹和阿姨报案称你多天没出门,敲门没应答,调监控也没发现你外出,以为你出事了,所以让我们来看看情况。”
燕逸岫:“……”
她赶紧折返拿起手机仔细看了眼日期,震惊发现自己居然一口气睡了四天。
让她这个没精力的体虚之人成日在外面干外勤,真正能休息的时候就一发不可收拾,要是没被吵醒不知道还能睡多久。
自己宅得很幸福,倒是把别人吓坏了。
燕逸岫赶忙扣好锁,把门打开几厘米,透过缝隙注视外面的人。
站在后面探头探脑张望的几位邻居眼睛一亮,伸手指向她:“就是她就是她,哎哟,原来你没事啊,吓死我们了。”
燕逸岫尴尬地抓紧门把手,干笑几声,“不好意思啊,我也没想到会吓到你们。最近正在休假,所以一直在睡觉,没有死……”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这事一闹,燕逸岫也彻底没了睡意,想起还有事没做,便满怀忐忑和期待打开app查看银行卡里的余额。
系统说到做到了,现在完成任务返回原世界,她的卡里多出一笔巨款。
燕逸岫一个零一个零仔细数,最后两眼发光,几乎想仰头豪迈大笑。
她可算真切体会到范进中举的快乐了。
燕逸岫笑嘻嘻一遍遍不厌其烦数着钱,等差不多冷静下来了,她跳起来翻抽屉找出打耳洞器。
照镜子找准位置,啪啦啪啦按两下,飞快穿好两个孔。
刺痛一丝丝烧着,燕逸岫扇扇风,仔细端详右耳。
等完全愈合就可以戴耳桥钉了。
之后几天,她时刻关注耳洞情况,也准备好了消毒和治发炎的药,但两个新打的耳洞迟迟没动静,摸着也没感觉。
燕逸岫做好心理准备穿了耳钉试试,发现两个耳洞居然不知什么时候悄悄长好了,已经可以随意佩戴耳饰。
也不知道是不是耳朵感应到什么,或者她现在身体里确实有卫崧的灵魂在,这两个耳洞也这么乖,都不发炎折腾她。
燕逸岫取出买好的箭形耳桥钉,小心地穿过耳轮,一路跨越中央的盆地低洼,成功连接对岸的耳垂。
想了想,燕逸岫在心里默念一遍,将这件事告诉卫崧。
不知道他这几天过得怎么样。
卫崧躺在燕逸岫睡过的床上,抱着留有她身上冷冽气味的被子,凝视墙壁出神。
燕逸岫离开后他失眠了四天,怎么也睡不着,最近作息才规律了点。
她平安到家了吗?身体会因为穿越出什么问题吗?她还记得他吗?
樊隽远一死,樊隽遥情况不断恶化,系统送燕逸岫一行人回归后她的生命体征更是急剧降低,直至为零,随哥哥一起离开了。
系统也和宿主一起消失了,他有再多担忧和疑惑都无处询问。
一切彻底结束了。
卫崧整理东西搬回家,每周在燕逸岫曾经住过的房子待两三天。
他也返回校园正常继续学业,为了让自己不沉浸在低落情绪里而发疯学习,很快追赶上正常进度,也继续参与各种活动。
一切好像什么都没变,可真正不变的是变化后的生活。
他日日寝食难安,好像心也不会跳了,怎么也摸不到感受不到。
卫崧从枕头底下抽出燕逸岫扎中他的那支箭,轻轻抚摸尖锐冰凉的尖端。
如果把它扎进胸口,能不能刺激唤醒心脏?
燕逸岫临行前最后一刻给他的“宙”传输了一份文件,他迟迟没有打开。
他不敢打开,只是看着猜着,无期限延长这份未知,这样才能拽着自己的身体活下去。
他等着哪天时机合适再打开,又怕打开之后他的生活就彻底失去希望和盼头。
逸岫留下的会是什么?好的话还是决绝的话?是文字还是音频?
卫崧怀着猜测和期待过了一天又一天,每天都给燕逸岫那再也不会有回应的通讯账号发消息,也在心里无休止地和她对话,说着生活中各种零零碎碎大大小小的事情。
申天诺送给燕逸岫的那幅画如今也被交给他保管,他定制了合适的画框将其仔细保护起来。
他每天仔仔细细端详,注视着画中踏火而出的劲瘦身影,回忆两人正式相见的那一天和天旋地转对上目光的那一刻。
他多希望自己能在某天重现这天旋地转,直接穿越去燕逸岫的世界找她,哪怕只是一匆瞥上一秒也好。
不过现在他穿越去异世界的心愿暂时没有那么强烈了,因为现在有需要留在这里认真做的事。
在很多人还在享受轻松自由的大学生活时,他已经早早开始为自己的职业紧锣密鼓做准备。
时间太少,时间太赶了,还有很多事要做,也有很多人正在经历煎熬,他不希望她们等得太久。
他也想早点有所成就,才有底气告诉燕逸岫他做到了,还会一直坚持下去。
或许神佛就是在等他做好自己分内的事,交上这份他承诺过的投名状,确认他的诚意和笃定,才愿意弹一弹手指将他送去和燕逸岫重逢。
为了这一天的到来,他必须更努力才行。
缓慢接受了离别现实,恢复正常生活规律后的一天深夜,卫崧终于做好了心理准备,点开文件。
是一段音频。卫崧闭眼按下播放键。
没有说话声。一段均匀鼓点声从屏幕中飘出,背景还有些难辨明的杂音。
咚,咚,咚。
还未来得及疑惑,卫崧听见自己的声音从背景传来。
“我想被你看见,被你欣赏,被你在意。
“我不奢求太多,要是能得到你一点点喜欢我就很满足了。”
“就是喜欢的那种喜欢。”
卫崧略感错愕。他怎么可能认不出,这是他对燕逸岫告白的话。
她那时候居然有录到?
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愈发急促响亮的鼓点将后续的所有对话都淹没了,他听不清楚。
这是什么声音?卫崧费力回想那一天的场景。
他怎么不记得当时附近有类似的声音……
卫崧忽然愣住,慌里慌张坐起来,好一会才明白,浑身穿过电流似的,鸡皮疙瘩一层层往外冒。
这不是鼓点,而是逸岫的心跳。
她的心跳,因为他的话而急促跳动起来。
卫崧睁大眼睛,如听天降神谕,虔诚倾听着这段意义特殊的声音。
不久后,他又听到了另一阵鼓点声逐渐清晰,像从远方飘来随之伴奏,相缠编出温柔与澎湃交织的曲调。
仔细辨认一番,卫崧才注意到半途出现的是自己的声音。
他重新听见自己的心跳,它附和着燕逸岫的心跳一起起起伏伏,响彻黑夜。
卫崧静静听着,任由失力的身体仰倒摔回床上。
他把被子拉过头顶蒙住自己,蜷缩其中,双手捂住脸一动不动。
音频里的声音停止了,静默几秒后,燕逸岫的声音慢吞吞出现。
“其实你根本没必要担心我喜欢别人,我敢说这世上,不管是你的世界还是我的世界,再也没人比你更了解我了。
“珠玉在前,要我怎么看得上别人?
“我也死活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这么懂我,懂我自己都没法预测的阴晴不定。
“因为遇见你,我勉强愿意相信世界上真有缘分这种玄乎的东西。
“对我来说,你也是最特别的人。”
停顿片刻,那头隐约有一声短促的吸气和模糊音调,她似乎还有什么别的话想说,但最终没有道出,重新隐藏,只化为带着点笑意的叹息。
“卫崧,晚安,好好睡觉。”
卫崧蜷得更紧,闭眼不愿看结束播放的屏幕,双手揪住自己长长的头发。
他该高兴吗?为什么听到了燕逸岫的回应却生出了更浓的悲伤?
因为他深知,燕逸岫敢直白袒露心悸,也就证明她深信她们此生不会再相见了。
之后卫崧继续照常生活,唯一变化多了一样——听着燕逸岫留给他的音频睡觉。
时间急晃晃转到了周末,卫崧坐在湖边背书,背完就听听燕逸岫的音频权当放松。
完成所有学习任务,他后仰靠在椅背,擡头望上方树影里的破碎天空和更细碎的云与晚霞。
正呆呆坐着愣神,一阵流动的闷热扑面而来。
卫崧静止不动几秒,随后坐直望向来处。
突兀的炙热迅风从对岸吹来,长久不停,热气蒸得焰腾腾,连对面的亭子都晃动扭曲起来,像异世界的入口奇迹般张开出现。
卫崧坐在椅子上认真感受风,擡手让它从指间穿过。
风穿流不休,另一个影子也从湖里踏水流而来闯入视野中。
大鹅学长又出现了。
卫崧条件反射地紧张,想起身跑走又怕明显的举动会刺激它而招来更猛烈地攻击。
在他拼命思考周全的应对之策时,大鹅已经大摇大摆上岸了。
出乎意料的是,它没有张牙舞爪作势要咬人,而是破天荒地坐在他腿边梳毛。
卫崧顿时愣住,眉头抖了抖。
……它记得他。
和逸岫料想的一样,大鹅记得他曾经“拼命”想要救它的事。
勉强架起正常的肩膀和腰的骨头此刻都急速崩塌碎裂,支撑不住身体。
卫崧颓然俯身,胳膊肘支撑膝盖上,好不容易平复不少的情绪再次汹涌起伏。
学长对他的信任,何尝不是逸岫留给他的礼物。
燕逸岫曾经露出过一瞬的狡黠神色在他脑海中浮现。
她那时是抱着必然离去的心念为他多做这件事吗?
真过分,偏偏留了一颗有永久副作用的的止痛药。逸岫明明知道他睹物思人会更难过的,哪怕那时候她根本不知道他的心意。
夕阳缓慢阖上眼,用郁郁葱葱的山被盖住自己,只余几丝将睡未睡时呼出的不平稳气息萦绕天际。
深浅不一混合的赤色金色蔓延,仿佛天空这个包裹人类世界的巨大模具被烧出裂痕,即将破碎。
卫崧坐在昏暗中,直到对岸热风止歇才慢慢弯腰伏在膝上倾得更低,沉默盯着大鹅翅膀羽毛的柔和流畅线条。
这是燕逸岫留给他的礼物。
带回家,带回家就能天天看见了。
强烈念头一瞬间从脑海里跃出,疯狂跳动叫嚣。
他想把白鹅带回家,把这只燕逸岫抓过的、因她使计而放下警惕的鹅养在家里。
带走、带走、带走……
卫崧用力闭眼,打消了念头,垂手试探着轻轻摸它的光滑羽毛。
它是在学校里自由自在惯的学长,不是只属于他的回忆载体,他不能那样做。
大鹅冷冷瞅他,没有挣扎或躲闪,更没有张嘴咬的凶恶架势,继续专注梳理羽毛。
卫崧莫名有些失落,更觉自己卑鄙。
他深呼吸调整心情,轻轻拍两下它的翅膀:“快回去吧,趁现在。”
学长大概听懂了,最后又斜他一眼,懒洋洋抖抖翅膀大摇大摆踏进水里,悠哉悠哉游远了。
在最后一丝霞光消散前,卫崧最后默背一遍知识点,确认没有卡壳和停顿才起身离开,融入黑暗树影后。
无人的湖边陷入彻底寂静。
最后几道热风轻柔吹拂而来,没有冲到对岸,飘到湖中心后就悠悠然晕散坠落湖面,与涟漪紧紧相依,一起默契地无声沉入永不干涸的幽绿水潭深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