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心死而恶生
第194章 心死而恶生
薛凌云正要说什么,突然听见马车队后面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他立即推开叶长洲,右手摁在腰间佩刀上,鹰一般的双眼警惕地盯着马车后方,轻声对叶长洲道:“进去。”
二人早已养成了默契,听他这么说,叶长洲毫不犹豫转身进了马车,将两边帘子都放下,从帘子里透出一双眼睛:“来者何人?”
薛凌云弓腰屈膝用马车掩身,并没有要马车停下来,侧耳细听,当即听到那飞骑轻微的甲胄摩擦声。飞骑来追叶长洲和自己的军中人,莫非是来要自己等人性命的?薛凌云眼中杀意陡然,手中刀紧了又紧:“是军中人。”
待那飞骑近了些,薛凌云才看见对方穿的是庆安国士兵甲胄。他顿时松了口气,收了刀径直坐下,对叶长洲道:“出来吧,是庆安国人。”
那庆安国飞骑近了,马背上之人遥遥冲车队大喊:“永亲王殿下!等一等!”
“永”是常慕远给叶长洲的封号,看来是常慕远派来的。叶长洲连忙出了马车,车队也立时停下。
那飞骑在离叶长洲两丈远处勒马,翻身下马,冲过来“噗通”跪下,用不大标准的汉话道:“永亲王殿下,属下奉陛下之命,前来确认殿下是否顺利离开坞原,是否受伤,是否还需要殿下帮忙。”
叶长洲离开坞原城时向守城将领递了通关文牒,叶政廷拿着他出城文牒向常慕远交差。没想到常慕远竟然这般细心,怕叶政廷诓骗他,还亲自派人来确认叶长洲的安全。
叶长洲心下感动,连忙扶起来使,微微一笑:“有劳陛下记挂,我无恙。还请来使回禀陛下,陛下大恩,我永世不忘。”
来使气喘吁吁满面风尘,马也喷着响鼻,一人一马又渴又累。叶长洲连忙对薛凌云道:“景纯,你给这位兄弟拿些水。”
薛凌云连忙从马车上取下一个水袋递给那庆安国士兵。那士兵渴慌了,连谢恩都顾不上,看到水袋眼睛都亮了,一把接过水袋便“咕咚咚”仰天喝了个畅快。
待他喝了几大口,将水袋还给薛凌云,又冲叶长洲跪下抱拳:“多谢永亲王殿下。陛下还说,小舅爷莫嫌南疆蛮荒之地,先站稳脚跟壮大自己。待陛下的岳丈登天,小舅爷举事时凭此信物,陛下将在北遥遥响应小舅爷,南北夹击,定助小舅爷登上帝位。”
他说完,从怀里掏出一个十分精巧的小盒子双手奉上地给叶长洲。
叶长洲从来使手里接过那小盒子,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是叶文月头上常戴的那支鸾凤钗。
这鸾凤钗以纯金铸成,钗头镶嵌着红蓝宝石,光芒闪烁,仿佛凤凰展翅,欲破九天。每当夜幕降临,月光洒在鸾凤钗上,便能看见它振翅翺翔的模样。那璀璨光芒中,仿佛有凤凰高歌。这钗子是当时袁氏指定叶文月去庆安国和亲时所赠,世间只此一支。
用这东西做信物,常慕远夫妇支持叶长洲的决心,不言而喻。
看着如此贵重的信物,叶长洲不由得感慨:生身父母……不提也罢。但有常慕远、叶文月、曹氏、叶明志这么多人坚定不移地支持自己,此生足矣。
郑重地将那鸾凤钗收入怀中,叶长洲扶起那使者,对他道:“你去回禀陛下和皇后,臣定不负他们所望,还望陛下和皇后平安喜乐,一生无忧。”
“是。”那使者冲叶长洲抱拳,随即一跃上马,一人一骑转身往北飞驰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路尽头。
薛凌云望着使者远去的方向,万分感慨地道:“常慕远真算得上一位值得深交的少年英杰。”
叶长洲收了心神,转身往马车走:“走吧。
薛凌云跟上去跃上马车,一抖缰绳策马前行:“行,反正今夜无事,你若不困,我给你细细讲一下南疆的风土人情。”
“好。”叶长洲心情舒畅,又躺在薛凌云怀里,睁眼看着满天星辰。
夜幕降临,春喜宫被一层朦胧的月光笼罩,映照得格外静谧。璀璨星空下银辉如水,洒在宫殿的金顶之上,像拢上一层淡淡的银纱。宫墙周围的古树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偶尔一阵微风吹过,带来阵阵花香,却也夹杂着些许苦涩。
宫殿内的灯火已熄灭大半,只剩几处微弱的灯光在黑夜中摇摇欲坠。微光映照在窗棂上,形成斑驳的光影,更添一份凄凉。
袁氏孤独地坐在空荡荡的寝殿内,眼神空洞地凝视着窗外那轮明月。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她的脸上,更显人憔悴如霜打的菊花。
殿门“吱呀”开了,带进来些许萧瑟的风。春桃进门之后立即将殿门关了,迈着小碎步弓腰屈膝走到袁氏身边低声道:“娘娘,夜深了,歇息吧。”
袁氏这才惊觉自己坐得太久了,腿都有些麻木了。深吸一口气不经意间擦去眼角的泪,轻声道:“太子安歇了么?”
“才睡下不久。”春天低眉垂首,轻声道,“今日太子妃送了些安神香来,太子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
袁氏撑着小案站起来,春桃立马去搀扶她。袁氏便往寝殿走,边道:“苦了他了,跟着本宫被禁足在这春喜宫……若不是早年在方氏那里做人质受了惊吓,他也不需那特制安神香。”
猛然听她提及在做人质的事,春桃吓得一哆嗦跪在地上,以额触地浑身发抖:“娘娘!”
常氏曾大肆散布袁氏母子在方氏那里为人质时被人当妓取乐的谣言,袁氏一怒之下杖毙了数百名宫人。从那以后,宫中众人便对“人质”“方氏”等词讳莫如深,听到都吓得魂飞魄散。
袁氏苦笑了一声,道:“你怕什么,起来吧。”
如今常氏已经做鬼,袁氏早已不忌讳为人质时的事,唯一只感慨当年叶伯崇跟着自己吃了多少苦。
春桃这才诚惶诚恐站起来,低头道:“太子妃和珩亲王妃下午遥遥在春喜宫外给娘娘请安。”
袁氏叹息一声,道:“叫她们明日别来了,让她们好好在府里待着,照顾好本宫的皇孙们。千万不要想着为本宫和太子求情,再祸及自身。”
“诺。”春桃应声。
“说起来,本宫最为亏欠的人是太子。”夜深人静时,袁氏对大儿子的满心愧疚又蔓延开来,甚至连他做的各种蠢事都成了自己的错,“若不是跟着本宫去做人质,他也能像他二弟那样跟着父皇南征北战,也能学得文治武功,哪至于……”
哪至于像现在这样庸懦蠢笨,数次被人利用,如今还落得跟自己一起禁足。这后半句话,袁氏再说不出来,难过得哽咽。爱之深,则常躬省与之的不够多,不够好。
春桃见状连忙站起来弓腰搀扶着袁氏,轻声安慰:“娘娘千万爱惜凤体,太子殿下仁孝,将来一定是位仁厚的君主。”
“唉,这孩子,就剩个孝顺了。”袁氏走到寝殿,在镜前坐下,任由春桃为她梳洗。
“对了,今日叶长洲和薛凌云起程去南疆,可有什么异动?”袁氏盯着镜中的自己,轻轻抚摸了下眼角的皱纹,眼里闪过一丝凌厉之色。
“南城门守城将领来报,十六殿下和世……薛凌云已在天黑时出城往南去了。”春桃顿了下,多了一句嘴,“陛下已给庆安国皇帝陛下回话了,明日天机关隘就会封锁,绝西潘贼子南下的可能。”
提起叶政廷,袁氏滔滔恨意被勾起。她用力地将手中的珠翠拍在桌上,咬牙切齿地诅咒道:“冷酷无情,铁石心肠!本宫要看着他长命百岁,孤独终老,永世难觅真心意,所愿皆成空幻影,痛苦不堪老死宫中!”
春桃吓了一跳,连忙跪下颤声道:“娘娘!慎言!当心隔墙有耳。”
“呵!”袁氏心灰意冷,懒懒地看着自己精心保养的指甲,“听到又怎样?有本事他废后啊!”
“狼心狗肺的负心汉,他这一生负了多少个女人!”袁氏恨毒地仰头望着漆黑的窗户,眼泪不由自主滑落,“本宫倒有些能感受常氏死前的心境了。”
“娘娘!”春桃听她又提及死去的常氏,更是吓得直哆嗦,颤声唤道,“您不要吓婢子……”
袁氏抹去脸颊的泪,恢复了些皇后的仪态,寒声问道:“老五老七呢?怎么样了?”
春桃吓得不轻,浑身冷汗直冒,半晌才哆嗦得不那么凶了,以额触地低声道:“五皇子和七皇子都关进天牢了,听说……”
她说了一半,又不敢说了,生怕再像方才那样多嘴又刺激到袁氏。
“你听说什么?”常氏冷冷看着她,“你如今也敢瞒着本宫了?”
“婢子不敢!”春桃把身子伏得更低,“听说陛下已经下旨,要将二人秋后问斩。”
“秋后多麻烦,还要白白浪费许多米粮。”袁氏脸上挂着阴毒的冷笑,“本宫倒是乐意提前送他们二人去见他们的母妃。”
若不是叶文惠用阴险手段蛊惑利用太子,他们母子何至于落得如此下场。袁氏对叶文惠恨之入骨,复仇的怒火瞬间燃烧,站起来朗声道:“春天,去求见陛下,说本宫身子不适。”
她被禁足是因为顶撞叶政廷,若换做其他人这般顶撞叶政廷,早死八百回了。叶政廷对她虽无夫妻情分,但足够信任。只要袁氏愿意,随时可以让叶政廷解除她的禁足。
春桃见袁氏竟然肯主动找叶政廷,大喜过望,难以置信地擡头望着袁氏。只见袁氏脸上浮现似笑非笑的神情,凤眸中还含着一丝杀气,吓得又低了头应道:“诺。”
春桃急匆匆去报叶政廷了,袁氏却不慌不忙地将头上珠翠全部拆下,披头散发坐在镜前,将身上繁琐的凤袍脱了,只剩一身里衣。
如此仪态见君王,实在有些不敬,但袁氏就要这样,尤其要叶政廷看到她憔悴难过的模样。整理完毕,袁氏看着镜中的自己,两鬓苍苍,两鬓苍苍,华发早生,岁月在脸上留下了无法抹去的印记。轻轻抚摸着那已渐稀疏的发丝,想起当年自己姐妹青春年少,貌美如花,意气风发嫁给叶政廷与薛其钢时,那等无限风光。如今却只剩相看两厌,和不得不虚情假意的迎合。
叶政廷后宫妃嫔无数,袁氏这些年心渐渐也冷硬了。他要纳妃,他要开枝散叶,自己都尽量大度,在外人面前做个称职的、母仪天下的皇后。可是她所有的忍让和大度,最终换来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绝情伤害,一次又一次的伤心与失望。
既然一切都是虚无的幻影,那便抓取眼前。如今,叶政廷在她眼里只是自己达到目的的工具而已。既然是工具,那就得好好利用,用法得当方能发挥最大作用。
眼波流转,袁氏收了顾影自怜之心,一双苍老的眼里只剩下狠厉。
“娘娘,陛下驾到。”春桃低眉垂首小跑进来,试探着问道,“要、要迎驾么?”
“不必了。”袁氏头也没擡,坐在镜前刻意拉开自己衣领,露出脖颈锁骨的鞭痕,一条条一道道,触目惊心。
“皇上驾到!”门外左忠勇大声宣道。袁氏却没有站起来,只是轻轻抚摸着锁骨那些鞭伤。
门开了,叶政廷擡腿进来,一步步朝袁氏走来,袁氏却依旧没有起身,甚至都没有转身去看他,似乎根本没听见有人进来了。
叶政廷铁青着脸打量着袁氏,站在离她一丈远处背手寒声道:“皇后,你越来越放肆了,为何不迎驾?”
袁氏突然捂着嘴咳嗽一声,脸上神情瞬间化作悲苦,弓着身子颤颤巍巍站起来,脸颊枯瘦,白发蓬蒿转身要行礼:“臣妾,恭迎陛下。”
叶政廷久不与她同榻而眠,他往日所见都是袁氏满头珠翠、一身凤袍威仪赫赫的样子,几乎没见过她这般不施粉黛,秃鬓薄衫的模样。如今见她竟苍老枯瘦至此,双颊凹陷毫无血色,满脸皱纹,头发花白……
见惯了后宫年轻貌美的妃嫔,叶政廷陡然见皇后竟老迈至此,不由得后背一凉,看袁氏的神情与看那恶鬼无异。
袁氏见他脸上惊恐之色一闪而过,那一福之礼尚未行完,便收了手冷笑:“怎么,陛下被臣妾的模样吓到了?”
叶政廷避开她的目光不与他对视,侧身以拳抵唇轻咳声掩饰方才的失态:“没有。朕听说你身子不适,来看看你。你好些了么?”
袁氏看穿了他的躲闪,笑了:“陛下许久没在臣妾宫里安歇了,不如今夜留下陪陪臣妾?”
要叶政廷陪她睡,还不如拿刀杀了他。叶政廷侧脸对着她,站直了身躯寒声道:“既然皇后无恙,朕就走了。”说完毫不留情转身就走。
“陛下!”袁氏突然“噗通”一声向叶政廷跪下。
叶政廷停住了脚步,并未转身。
袁氏知道叶政廷厌恶自己的模样,自己也正恶心他得紧。若不是为解自己和太子的禁足,她才不会拉下脸来如此卑颜奴膝求他。
“臣妾是病了,病入膏肓,感觉快死了。”袁氏跪在地上,低头用衣袖抹了抹并不存在的泪,“臣妾梦见与太子去做人质时的日子……”
什么招好用,袁氏就用什么招,哪管叶政廷心里好不好受。
果然,一听原是这么说,叶政廷终于软了声音,却没有回头:“都过去多少年了,你还记着做什么。”
袁氏抹了泪,哽咽道:“臣妾梦见方氏叫人用鞭子抽打臣妾……臣妾好痛,好害怕……”
年轻貌美的妃子哭泣,能惹叶政廷恋爱之心。袁氏年迈老妪虽不能让叶政廷怜惜,却能恰如其分勾起他的内疚。
果然,他终于转身打量着袁氏,瞥见她衣领下交错的鞭痕,眼神略有缓和:“做梦而已,你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