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第八十九章
周词一早刚踏进公廨大门,就有人请他去知州那儿,说有要事相商。
转头去找陈秉元,他正坐在圈椅上若有所思,见周词来了便请他坐下,展眉笑问:“前两日的上巳宴,你觉得如何呀?”
周词回:“还是要多谢大人,我才有此机会赴宴。”
陈秉元哈哈一笑,摆手不提。
周词继续说:“席上皆是当朝才俊、中流砥柱,宁王气度不凡、虞小将军威仪庄重,国公府的老太君也是女中豪杰,那日能有幸一睹风采实在感佩。”
“你也不差,诗会能拿个魁首,和尹家小姐平起平坐了。”
“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倒是有件事我得和你说道说道。”
周词一顿,擡眸道:“大人请讲。”
陈秉元没有马上开口,他似乎把事情在心里过了一圈,才直言道:“昨日宁王府里派了人来衙署,旁敲侧击问了问你的情况。”
“问我?”
“亲王不能与官员结交,问的都是些和公务无关之事,至于为什么问你,你大可自己想想。”
周词脑中闪过无数个可能,但都没有确切的答案。
气氛冷了片刻,陈秉元忽然问他:“你夫人与你是同乡?”
“是,大人为何这么问?”
“没什么。”陈秉元笑了笑,就此打住。
就在他以为谈话结束准备离开时,陈秉元叫住他,双眼不着痕迹地打量他一眼,意味深长地说:“你好好考虑,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周词百思不得其解,熬到放值回家,远远瞧见官舍外站着一个仆从模样的人,似乎在等谁,看衣着不像寻常人家的下人。
他还未到门口,那人居然快步迎上来行了一礼:“公子是夔州府的通判大人吧?”
“正是。”
他没有自报家门,而是客客气气将一封信交到周词手里:“小的不便明说,公子看了这封信就明白了。”
周词顺势要拆,仆从连忙虚拦了拦,讪讪说道:“公子别为难我,请进到里头去再拆罢!”
周词看看他,又垂眸看着信,今日桩桩都是怪事,一个个欲言又止,话里有话。
待送走了那人,周词回到家中把门一关直接拆信,满肚子疑问终于得解,可读完他不禁哑然。
信是那日宴席上宁王妃的侄女尹惜霜亲笔,邀他三日后,于城中秋山居茶楼品茗。
联想之前陈秉元所言,周词不禁汗颜,原来他既没有得罪人也不曾和谁结怨,反倒是被人给看上了。
而那位尹小姐也是个主意大的,私下送信相约,日子和地点全都定好了,他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少爷!”
外头叩叩两下敲门声,听见动静,他连忙把信塞进信封拉开抽屉扔进去,阿七这时推门进来张望:“少爷你回来怎么也不说一声,弄得鬼鬼祟祟的。”
周词方才确实略显慌张,自觉心虚,人果然做不得坏事,看样子还是得应邀去一趟,把一切都说开了才好。
三日后,秋山居。
周词比约定的时候提早了半刻到,才进茶楼大门就看见了那天送信的仆从。
他热情引着周词一路走上临街雅阁,到门口便止步退了出去。
阁内素净雅致,通透阔亮,里头还有两个丫鬟随时伺候着,其中一人见周词进门,立即福身请他往里走。
七八步之后,是一处单独的隔间,窗明几净,极适合会客宴饮。
中间一道竹帘垂下,尹惜霜端坐其后,清风过时,帘子微摇慢摆,条条间隙中透出一个纤瘦的轮廓。
周词站在帘外,躬身行礼:“见过尹小姐。”
她微微颔首:“公子不必拘礼,坐吧。”
周词没动,垂手立在原地:“多谢小姐相邀,在下荣幸之至,但说完话我就该走了。”
他带着明显的回绝之意,不料尹惜霜仿若未闻,柔声说道:“昨日秋山居上了一批新茶,虽不及头采来得好,但也味醇色清、香气怡人,公子不妨试一试。”
“尹小姐……”
尹惜霜伸手挑开竹帘,一双明眸含笑看向他:“还不快坐?”
周词眼看拗不过她,只能在对面坐下,他刚在椅子上坐定,茶仆便立马进来为二人斟茶摆点心。
期间周词一言未发,尹惜霜也只是盯着茶汤深浅的变换不露声色,等桌上都准备妥当,尹惜霜微一擡手:“周公子请。”
可周词哪有心思品茗,半杯入肚味同白水。
尹惜霜抿上一小口,香味沁人,她就着茶娓娓说道:“其实上巳那日的魁首该是周公子。说来惭愧,姑母从小待我极好,对我很是疼爱,所以当时才偏帮了我一把,让我拿个头筹哄我高兴罢了。”
“尹小姐不必过谦,你的诗平稳工整又心思别巧,大家都看了,实属有目共睹。”
周词这句并非恭维,尹惜霜到底出身书香门第,大学士之女,诗文造诣确实不错。
见他说得诚恳,尹惜霜便在这上面起了话头,谈起诗词文赋来,她见识广博、聪慧过人,但周词却如坐针毡,因为这些都不是他想听想说的,可偏巧他回应的每一句又正合尹惜霜的意。
世间之事往往就是如此不凑巧。
一杯见底,周词趁着间隙打断道:“尹小姐,我们能单独说几句么?”
“当然!”
尹惜霜挥手屏退了两个丫鬟,雅阁内更安静了几分,车马行人之声愈发清晰。
周词看着她的眼睛,如实说道:“恕在下冒昧,我想我该回去了。”
“怎么了?是我招待不周么?”
他心一横,直截了当道:“不,小姐今日十分用心,在下感激不尽,只是……内子还在家中等我。”
尹惜霜笑容犹在脸上,眼神却闪过一丝暗淡,整个雅阁中只有他们二人,刚才的话也不会有谁听见,她并非不讲理的人,只是有些意外以及一点点失落。
她虽出自宦官世家又饱读诗书,表面娴静温柔,但内心总有反叛,不然也不会逾矩私下请他来,她确实欣赏周词,并在上巳宴时就对他颇有些好感。
尹惜霜放下手中的杯盏,窗外响起此起一阵车马轮辙的声音,从长街这头压到那头,由远及近,又由近到远,直至声音渐希。
耳边空荡荡地突然冒出一句话,像平地里炸出一声惊雷。
“若是宁王府出面让你与她合离,你答不答应?”
尹惜霜语出惊人,周词吓一跳,直接挺身站了起来,连同桌上的杯盘碗筷跟着一震。
“公子切莫紧张,我只是……”
周词毕恭毕敬行了一礼,人却像换了副模样,眼中寒光令尹惜霜心头一凌。
“在下恕难从命。我与她相识于微末,患难与共,若宁王府执意如此,那让我即刻脱了官服也在所不惜。”
“没有这么严重……”
“我心中的位置实在太小,只容得下她一个,世上没有谁不求一生一世一双人,尹小姐定然也是如此,若是强求,只怕伤了小姐的心。”
“我明白了。”尹惜霜端坐桌前,认真说道,“其实姑母看出了我的心思,她偷瞒着我派人去府衙询问你的情况,可得到的结果是你并未娶亲。所以你方才说有家室我很是诧异,我也怕姑母得知实情会利用权势威逼于你,好在你确实是个有情有义之人,也算我没有看错。”
原是虚惊一场!
周词彻底松了口气,胸膛里却还突突跳个不停,若宁王府真要插手,还不知局面会如何混乱。
尹惜霜见他无意抹了把汗,笑道:“今日同公子聊得很开心,不过我也有疑惑,进士第二甲第一名入翰林院也绰绰有余,怎会屈居夔州府通判一职。”
尹惜霜自幼深受家中宠爱,聪明有余,却不大懂人情世故和官场上那一套。
周词低眉道:“身似浮萍人如柳絮,许多事岂是自己能决定的。”
“倒也没有绝对,以公子才干,说不定很快就能回京。”
“多谢尹小姐擡爱。”
“如果真有那一天,我倒想见一见你那位夫人。”
周词浅淡一笑,未做回应。
茶未喝药,周词便告辞离去,出门前尹惜霜突然起身叫住他:“还有件事我想提醒你,那位陈知州,是他和王府的人说你尚未娶亲,此人多半心思不正,另有所图,公子请多加小心。”
周词点头,回身郑重一揖:“谢小姐提点。出了这扇门,我只当今日未曾来过秋山居,也不会向任何人提及此事,若府衙有人问起,我便说是小姐瞧不上我。”
尹惜霜一讶,原来方才他让两个丫鬟出去也是为她名节作考虑,她心中又欢喜又哀伤。
目送他走出雅阁后尹惜霜呆呆站在原地,站了片刻又扭头跑去窗口,两手撑着窗台勉强探出半个身子,眼看着周词从秋山居出门,一点点走远,直至隐没于来往不息的人群中。
天色暗沉,阴云愈来愈浓,几乎快压近山头,小满走到窗口眺望茫茫云海:“又要下雨了?”
文貍说:“最近是巫山的雨季,有得可下了。”
“难怪我这两天总憋闷得慌。”
“你先别闷,神女方才让青鸟送信来,说螭龙现身了,但……又跑不见了。”
“它厉害么?”
“数千年修为的妖龙呢,不然各路神仙也不必这么大张旗鼓。”
“哦,千年的螭龙啊。”小满坐到桌前,一手支着拿笔在纸上弯弯曲曲涂出条龙的模样,像条蛇,她横看竖看,最后在它身上画个大大的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