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第七十五章
天又下起绵绵阴雨,初春将近,这几日雨水渐多起来,过了午后,茶铺客人只三两个,宋攸闲闲坐在柜台打着哈欠,宋柳忆见状便朝他手臂拍了两下,没想到自己背后也同时被人轻轻拍了拍。
她回头,身后站着个妇人,体态丰腴,约摸四十来岁,满脸堆笑。
她认得此人,这妇人乃是城东一带的媒婆,走街串巷包打听,好几年前也曾给她说过媒,因她身有残疾就打算昧着良心将她介绍给一个满脑袋癞头疮的京城地主做小妾。
宋柳忆自然不会给她好脸色,正打算请她出去,媒婆倒先开口了:“姑娘可别急着赶我,我是来吃茶的,喏。”她从袖子里掏出铜钿先付了茶钱,宋柳忆沉下气也不好说什么。
等把茶汤茶点送过去,媒婆笑吟吟一把牵住她问道:“周小郎君可在里头呀?”
宋柳忆皱了皱眉,露出疑问的神色,媒婆笑道:“这小郎君可了不得,我早就听闻他在弘英书院那一众子弟里出类拔萃,今年科考大有希望啊。”
宋柳忆微微点头,冲她浅笑了下,媒婆喝口茶立马切入正题:“你看,他前途无量未来一片大好,这不就有瞧上他的人家了嘛。”
宋柳忆一讶,拿出纸笔就飞速写起来。
【他妻子新丧,怎可提这种事。】
“新丧不也一个多月了,年纪轻轻总不能孤家寡人一辈子。听好了,那家人是城里的富户,女儿生得花容月貌还是个大姑娘家,娶进门非但不亏还有了丈人家的帮衬,若是以后进了官场什么的总要银子上打点打点吧。”
宋柳忆摆手,还要下笔,媒婆心急嫌她写写画画耽误功夫,于是走到里头拉了个伙计过来翻译,碰巧捉的是出来收拾碗碟的阿七。
宋柳忆要拦却苦于说不出话,媒婆又像个连珠炮语速奇快,一来二去,阿七很快听明白了意思,当即愤然道:“我家少夫人才走,少爷怎么可能立马再娶!”
“哎哟,又不是什么坏事,那等我见了他本人再说。”
“没什么好说的!”
阿七气呼呼地请她出去,婆子不依,又说起那户人家买卖做得如何之大,姑娘又如何贤良淑德、秀外慧中。结果阿七通通一口回绝,婆子气不打一处来,指着他嚷嚷道:“你这小厮真不识好歹,我是为他以后做打算呢。”
阿七一句不听,强拉着媒婆往门外赶,婆子扒拉着门框不肯走,两厢拉扯中,铺子外有人跨过门槛走了进来,恰是从书院回来的周词。
媒婆反应极快,上去就攀住他说道:“巧了不是,周小郎君回来了。”
周词诧异地看向她:“你认得我?你是……”
“这一块有谁是我刘媒婆不认识的,小郎君,我正有事找你呢!”
她开门见山,舌灿莲花,宋柳忆同时在她背后对着周词打手语【她为做媒得钱财,别听。】
周词看在眼里,但到底好涵养,耐着性子等她说完,只摇头说了句:“太荒谬了。”
“别回绝得这么快嘛。”媒婆拉着他继续絮叨,“先夫人去了,你还好好的,日子总得过下去吧。我大字不识的人都知道一句话,叫什么沧海……沧海难为水,除了巫山它都不是云,听听,那叫一个情真意切啊!可我也听说了,后来写这句的人没过多久又续弦娶妻,一路平步青云了。说到底,郎君以后是要做事业的,身边还得有个温柔贤惠的贴心人不是?”
周词平静道:“多谢好意,但此事绝无可能。”
见他软硬不吃,刘媒婆也没了耐心,嘴里阴阳怪气地嘀咕道:“还真把自己当个情种了,送上门的机缘不要。”
周词蹙了蹙眉,如此反倒不再客气,他直着背脊垂眼看向媒婆:“要考虑也可以,但我有一个条件。”
媒婆眼神一亮,立即换了副笑面孔:“郎君你说。”
他嘴角扬起一抹哂笑,字字清晰地说道:“亡妻在我心中分量极重,她死后我此生不复娶妻,只纳妾室。她生前最恨旁人对她不敬,妾入门后,初一十五需向她排位焚香祝祷,逢年过节要往她坟前磕头拜祭,若那位姑娘能做到,我便不再推辞。”
“这……”刘媒婆面露难色。那富户是几年前从下九流到一夜暴富,压根没读过书,女儿更是大字不识,但穷惯的人发了横财容易小人得志,更想找个有才学的入赘拔高门户,又如何肯伏低做小当个妾,还要给死人叩头跪拜?
周词静看她脸色红一阵白一阵,脑门上仿佛写着唯利是图四个大字,他心底嫌恶,轻蔑一笑:“告诉他们,这个条件若答应不了就不必多说了,请吧。”
周词伸手将半边大门敞开,阿七跟上将另一边也打开了,宋柳忆见机朝婆子背后一推终于把她彻底撵了出去。
经此一遭,周词心里难免有些不痛快,回来后一直坐在窗前对书发愣。
连续不断的雨滴轻敲在屋瓦叶片上,淅淅沥沥,声声入耳,久了不免勾起一阵倦意。
周词默默叹了口气,放下书,随意地趴在桌上小憩片刻。
阿七端着泡好的新茶给他送去,隔窗见他枕书而眠,转身又把茶水放回去,蹑手蹑脚进屋拿了件厚衣来。
阿七刚小心翼翼地将衣裳披至他肩头,周词突然伸手攥紧衣料,他睁开眼,呼吸急促,直起身看向窗外一动不动。
“少……”
“阿七。”他回头,眼中闪着光,又略带一丝惊惶,“我做了个梦。”
“什么梦?”
他沉默了,眼神落在很远的地方:“你随我回趟清河镇。”
阿七没有多想,答应道:“行啊,那这两天我收拾收拾。”
“不必了,我们现在就走。”
“现在?!”阿七不由疑惑,“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周词不语,朝屋里左右扫了几眼,一会儿抓起床头衣袍,一会儿又拿上装糕点的盒子,显得魂不守舍。
阿七忙问:“少爷你要什么?”
他愣了愣神,又把手里的东西全放下了:“算了,都不用了,我同柳忆知会一声,我们马上走。”
阿七茫然地点点头,只以为他要办什么急事才如此匆忙。
三天后,两人回到清河镇时天色已暗,周词也不说来做什么,进门便嘱咐阿七准备蜡烛,自己则直奔院子。
出来时手拿两把铲子,一把递给提灯的阿七一把自己握在手里。
“这是要干嘛?”
“跟我走。”
周词闭口不提缘由,大步向宅子外走去,天色清灰,在将暗不暗的边缘,倦鸟归巢振翅拍出一片凄冷的声音。一直走到祖坟那儿,小满墓前,烛火猛然晃了晃,阿七被一种强烈的预感惊得抖个不停:“少爷你、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一铲子朝新盖不久的土上挖下去,沉声说道:“帮我一起。”
阿七惶恐不已,他扔下灯紧抱住周词的手臂说:“你不会是要……要把少夫人给……”
“对,我要把棺木挖出来。”
阿七背上瞬间出了层冷汗,一定是那媒婆的举动又刺激了他,一定是!他当天说做了梦就应该警觉,说不定那时的“疯症”又被引了出来,还愈发严重了。
“不行啊少爷,少夫人若泉下有知也不会心安的,你冷静下来!”
周词重重一铲竖插进土里,眼眸清澈明亮:“我现在很冷静,神思无比清醒,你不肯襄助的话我便一个人来。”
阿七干站在一边看他一铲一铲往土层里挖,帮也不是,不帮也不是,既为难又焦急,内心斗争至最后还是咬牙抓起铲子去帮他。
大约半柱香的功夫就看到了棺盖,周词俯身蹲在边缘,徒手抹去盖上的泥土,阿七知道劝也无用,他又不敢看,只好背过身去站着。
周词内心出奇的平静,他将盖子勉强擡起一点用力推动,但手臂吃不到力,厚重的棺盖只挪动了寸许。
他回头喊道:“过来搭把手。”
“不、不了吧。”
“过来!”
周词少有命令的语气,阿七不敢违抗,于是两人一前一后合力挪动棺盖。
阿七别过头,双眼紧闭,哪敢看里面的情形,手上使力移了一段后突然停下来,他屏住呼吸等着周词发话,但久久未曾听见任何声音。
阿七壮着胆子睁开眼,灯火映照下,他终于得见棺内情形,不由大吃了一惊。
棺材里空无一人,只有一把细长的草团。
“这、这是什么?”
周词镇定说道:“是松萝,又可称作女萝。”
“那少夫人呢?我可是亲眼看着她放进去的呀。”
周词未答,转而问道:“小满用修为救你性命那次,你说她不像山貍。”
“是,我只看见个大概,我说出来你可别生气,少夫人的原形很像某种野兽……”
“豹子。”
阿七合掌一拍:“对,像豹子!”
周词不响,过了许久才盯着那松萝缓缓说道:“我那时做了个梦,梦到一只和她一模一样的山貍从棺木中跳出来,正如我见她的第一面,是她在暗示我。”
他俯身从棺材里拿出那团纠缠在一起的松萝,看着看着忽然大笑起来,带着释然与难以名状的喜悦。
阿七背后冷风阵阵,他颤声道:“少爷你别笑了……我、我害怕!”
周词手心紧握着松萝草,对他说:“阿七,告诉你个好消息,你那少夫人没死,我还知道她现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