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小凫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黑暗中,她闻到一丝清甜的暖香,熟悉又心安,让她从长久且磨人的梦中平静下来。

她是妖,妖并不会做梦,但附身为人后,她便开始有梦。多数时候,梦醒来就散,不曾给她留下什么记忆,但这一次却清晰得像在眼前真实发生过。

梦中她就是望溪村的渔家女,平凡而忙碌,看天边云卷云舒,看四季花开花落。

当她从梦中清醒,心底只有一声长久的叹息,她知道,这可能是许小满留下的十六年人生。

庄周梦蝶,是我还是她?

小满困顿地睁开眼,看着房顶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睡在了卧房里。

连日雨后,天终于放晴,催促着秋日丹桂齐齐绽放,香甜的气味随风飘进窗户里,满室馨香。

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贪心地想把它们全吸进鼻子里,可迷迷糊糊间总觉得有什么事没做。

树梢上,鸟雀啁啾叫了好久,吵得她头疼,窗外远远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活泼明朗:“少爷少爷,要不要我帮忙?”

“不用,我自己来。”

“少夫人不知什么时候睡醒呢。”

“如果醒来就能吃上,她一定很高兴。”

少爷……噢,少爷?

她睁开眼,“噌”一下从床上跳起来,跑到窗边向外看,花园里主仆二人拄着根长杆,仰头站在一颗桂花树下,也不知在看什么。

小满使劲揉了揉眼,再看,还是这个场景,那两个人,没有任何变化。

她的鼻子突然很酸,眼前浮起一团颤动的水雾,她来不及思考,来不及从正门出去,来不及绕过那条长到烦人的回廊。

小满翻身跳过窗台,一路飞奔,她只穿了中衣,下摆飞扬,可擡脚踩了个正着。

“啊!”

她往前一跌,一下摔在了花园的草垛里。

周词闻声回头,扔了手里的长杆拔腿跑来。

“摔到哪里了?疼不疼?让我看看!”

他俯身急切地要查看她是否受伤,小满看着他,眉心难过地皱起,她两手一伸,紧紧抱住了他。

周词不由一僵:“怎、怎么了。”

她瘪着嘴不说话,脑袋一沉,便埋在他肩头放声大哭。

周词任她别扭地抱紧,温柔又缓慢地轻拍着她的后背:“好了好了,没事了。”

“我以为、我以为你要死了!”

“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我不是在做梦?”

“当然不是。”

他横抱起怀里的人,擡步向房间走去,阿七闪身给他们让路,看着两人背影抿嘴偷笑。

周词把她带回房时,小满仍哭个不停,他将她稳稳放到床上,自己忍不住笑起来。

“你笑什么?”她哽咽着质问。

“原来你也会哭。”

“我当然会,我又不是无情无义之人。”

“那你对我是有情有义了?”

小满一噎说不上来话,周词也不言语什么,蹲下身,与她面对面,轻轻擦掉了她的眼泪。

她问:“魏长风后来去哪儿了?”

“我醒以后就不见其踪影。”

“他应该也受了重伤,不然不会放过我们。”

“也许吧。”

周词目光微黯,随后擡眼看向她,清澈沉静,他的指尖轻柔抚过她的面颊,低声道:“小满,你瞒了我好多事。”

“不是我要瞒你……”

“如今可以说了么?”

她仍然有些犹豫,咬着下唇,迟迟没能开口。

周词静静等着,目光温柔平和。

“我根本不是许小满”

“我知道。”

“我是妖,不是人。”

“我知道。”

“我从没想过害你。”

“我知道。”

她一边掉眼泪一边气呼呼说:“既然都知道,那还问什么?”

他却笑着摇头:“不知道。”

她“嗤”地一声,破涕为笑,从床沿一溜滑到了地上,两人平视对望。

“你刚刚和阿七在外头干什么?”

“桂花开了,我想打一些下来,晒干了,让阿七做糕点给你吃。”

小满摇摇头:“别,还是把它们留在上面,留在原处才是最好的。”

“那你呢!你留下来吗?”

周词握住她的手,指腹轻搭在她手背上,没有用多大力气,却也不容她挣脱。

“我……”

她看着他,撞入一双深邃的眼里。

她一直在逃避的问题渐渐变得明晰,原来他于她而言,早已是另一层意义。

窗外的鸟叫没了声息,一切都静了下来,阳光通过树影,淡淡洒落,斑斑驳驳。

她回握着,正好触碰到他的左手。

在山神庙时为了救她而划伤的地方,伤口深长,掌心结痂,她轻轻抚摸着凸起不平的血痂。

她从没说过,她喜欢周词的手,十指修长,骨节分明,这双手是握笔的手,它能写出最漂亮的字,也能画出最动人的画。

是天命让我留在这儿,是对是错,无人知晓,既然走到这一步,也是天意。

她看了看老槐树透下的光影,又看了看眼前的周词。

莫名想到魏长风问的那句话,这世上最珍贵的是什么。

也许就是现在吧……

她决定不再隐瞒,将所有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告诉他,她的手轻轻抵在他胸膛,低声说:“你的心本是神女冠上的灵珠,而我,只是一个修炼了几百年的山貍妖,上天要让我护着你,我便来了。”

“你还走吗?”他又一次追问。

“走不了了。”

周词收紧手臂,牢牢拥住她,她挨在他肩头,柔声道:“我也……不想走了。”

她靠着他,看向老槐树透下的光影,一摇一晃。

玉皇许我结姻缘,玉女金童做对眠。

她忽然想起什么,推开周词,在床褥上摸索翻找。

“你找什么?”他问。

“牌位。”

“牌位?”

她抖着被子,终于从枕头底下抽出一块焦黑的木牌。

周词看看她,又深深看了眼木牌。他从架子那儿拿过外衣给小满披上,说:“跟我来。”

兜兜转转,两人进了一间偌大的屋子,周家的祠室内依然灯火通明,宗室亡故之人的排位整齐列放在前。

许小满已魂飞破灭,她的牌位裂出一道深深的痕迹,他双手奉着,将它一同放入其中。

小满点了三柱清香,插入香炉,黯然道:“她是为我们而死。”

“是。”周词道:“但她最后说,希望你替她活下去。”

“我会的,有人要我们死,我们便好好地活给他看。”

二人相视一笑,立在祠室中央,站在排位前,紧握着对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