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五十二章 江淮之变
称水泽。
天色光明,云稀山青,水波柔和清澈,南边风云滚滚,这边水泽上却一片安宁,高处的亭子中清风阵阵,两位真人服饰迥异,相对而坐,饮茶手谈。
西一人相貌平平,披着白羽长袍,腰间配刀,左边放着玉葫芦,东一人看起来年纪极轻,双眼灵动有神,衣领飘飘。
在他右手边,一枚浅紫色的符箓,静静地躺在桌面上。
两人静静对弈了一阵,遥远的南方似乎有无穷金气升起,西边那人抬了抬头,轻声道:
“兑金大真人。”
与之对弈的少年面上浮现出些笑意来,道:
“洞天中也不多罢!”
这一句有着别样的意义,让这位坐西位的常昀真人站起身来,转头看他,双眼之中的意味莫名:
“那要看…是哪一道洞天。”
邺桧抬头,目光平静:
“【青革天】。”
常昀直视他,并不意外,一手搭在桌案上,捏着那枚白子,淡淡地道:
“卫悬因倒是看重你…此番是为何而来…监看?还是钳制?”
“张道友误会了。”
邺桧目光微动,赞道:
“金一布局,一如千年以降,明暗参差,若非有姚大人亲自提醒,连卫大人亦不能察觉此事。”
他这句话说客气是客气,说讽刺也像讽刺,让张允抬了抬眉,斜着眼睛看他。
兴许别人看不出来,可作为金羽多年的暗子,常昀自己是感受最清晰的,就大局来看,金一道统目前的布局并不算顺利。
这位真君对局势的安排极为敏锐,早早安排了张允混入江淮,企图在将来的大局之中分一杯羹,对张允来说,这杯羹可不同寻常———乃是命数。
左右南北大局的命数。
他张允,其实最早是向着江淮散修主人、大赵的臂膀来打造的!
在金羽修士的判断之中,北方那家向来以避世为主,本无观化插手的事情,哪怕有,只要张允能及时收拢江淮势力,同样能占据重要话语权。
等到真炁入世,大事已成,他便振臂一呼,投入大宋,以左右几乎整个天下局势的大命数呼应自家道统之中的【从革】使命,从而跨过参紫,甚至大大有利于之后的求金!
可在明阳之事中,张允受诸释算计,有了不轻的伤势这事情对金一来说其实不是大问题,可麻烦的是这个过程中显露了底牌,让身份有了怀疑!
兴许也是本身身份有疑才引来了算计,可这样一来,整个局势立刻急转而下,观化强势介入,坏了他机缘不说,张允更是屡屡遭受针对、雪藏。
如若此刻他能南下,在这大局势中背刺北方投宋,还能多沾几份命数,算占回个蝇头小利,可哪怕到了这个局面,戚览堰更是提防得不能再提防,宁愿少去两位紫府中期,也要特地派人紧紧将他看在这称水陵之上。
损人机缘如同伤人性命,这位张家嫡系还肯坐在此地与他手谈,已经是极给观化道统面子了!
如今听了这话,张允也懒得装了,静静地道:
“我杀不得戚览堰,难道还杀不得你吗。”
邺桧面不改色,只道:
“张道友误会了,如若真是千年前的真君算计,我们这些人,岂有坐在你面前、称呼你为张道友的机会?”
他莫名一笑,道:
“这才是可怕的地方。”
常昀的目光微微凝滞了抬眉看他,邺桧笑着道:
“兑金毕竟初定,提起天下金丹,贵族真君固不以金位之高著称,可余而走闰,闰而为主,道胎也不过如此,有哪个敢小瞧大人的道行仙妙?有几人敢得罪贵族的嫡系?”
“江淮毕竟要丢的,顺水推舟的人情,谁不去做?”
张允的目光有了变化,邺桧起身来,笑道:
“我此次从观中出来,卫大人曾有过嘱咐,令我【往称昀为客】,此中拳拳成全之意,子羽每每思及,实在感慨!”
明明是最客套的话,邺桧的语气却比任何时候都要真诚,目光中的震动却不似作假,甚至有了几分暗骇。
他自认为与李氏的沟通天衣无缝,临行前卫悬因更是和气轻声,没有半点异样,白子羽甚至一时没有怀疑起那句【往称昀为客】…
可出了治玄榭,那一向光整无一物的玄台上赫然多了
一铜鼎。
鼎中是一池【壁沉水】。
邺桧这辈子算计的人着实不少,还是头一次这么被人惊出一身冷汗!
这代表什么?
这位卫真人自始至终对他的目的了解的一清二楚不说,甚至看似对江淮之事毫不关心,实则了如指掌,连他在自己山中放了什么都知道,对他与李周巍的默契是一清二楚!
可即便如此,邺桧也并未得到半点阻拦,而是顺顺利利地从那都城之中出来,一路到了南方,甚至得到了看管常昀的任务!
邺桧心计意志本就是一等一的,怎么会看不出治玄榭的意思,也正是因此,哪怕他还不曾到达江淮,不曾知道王子琊出山,却有了极清晰的认知。
‘江淮要丢了……戚览堰要退走了。’
‘而金一终究是金一,亦是通玄道统的一部分,观化一直以来装傻充愣,对张允百般压制,终究占不到道理,在戚览堰极有可能得罪杨氏的情况下,实在不宜再对金一毫不客气了!
他的心中明明白白,一清二楚,另一头的常昀亦非常
人,只听了这一句话,心中已澄澈起来,抬起头来,语气莫名:
“哦?”
邺桧抿了一口茶,沉默地低头,在这两位真人的注视之下,那枚静静放在玉桌上的紫色符箓无风自动,嘭地一声亮出一片银白的火焰。
“哗啦……”
这焰火如昙花一现,骤然黯淡,可亭中已是空空荡荡,唯有那杯中的茶水微微波纹着,迅速平静下来。
……
那冰冷的声音在空中回荡,戚览堰的眉宇间霎时一片暗沉。
‘广蝉……’
他自然明白李周巍的意思————当今的南北不得不打硬仗的局面,主要的推手并非他戚览堰,其实是他李周巍,是广蝉之死。
李周巍之所以用广蝉来比他,正是广蝉亦有不能死的理由,靠山同样是大人物,却依旧陨落,无非他戚览堰的靠山更硬,广蝉能陨落,他戚览堰岂不能?
可他目光平淡,静静地望着天地之中浮现的金光,并不多言语,仅仅是抬起头来,那块翡翠般的宝石迅速闪
亮。
他戚览堰一身宝物,【报湮玄雷鼓】是从道统之中借来,【玄仙宝妙紫绸】则是卫悬因之物,唯独这块『正木』灵宝,乃是他成就神通、亲往戚家取来之宝。
淡紫色的光芒吹拂,一道道白色幻彩移位重叠,天顶上雷霆滚滚,如瀑布般降临在湖面上,打向北边诸修,正中心更是凝聚已久,三重交叠,骤然而下!
三雷以极速著称,诸法未落【镇魔斫腹锏】率先而至,一片炸裂的雷光已落在深绿色的『正木』之光上。
“咚!”
【镇魔斫腹锏】本是宛陵天的礼器,撞上的不惧雷的『正木』灵宝,轰隆隆浮在表面可这雷霆本就是牵制,滚滚雷霆之中,一道金钺已跳出!
‘好快……’
戚览堰立刻倒持术剑,容不得他多施法,那璀璨金光已经极速汇聚落下。
“咚!”
淡金色的光色轰然炸碎,【华阳王钺】在【淮江图】的加持之下威能复增,这『正木』灵宝方才受了剑意,升起的翠绿光幕即刻崩碎!
戚览堰得了一瞬喘息,两掌浮现墨珠来,合在身前,
口中咒语急切:
“用法在牝!”
牝水之能骤然运转,险之又险的逃脱而出!
可他的身形刚刚显化,那一柄金锋已到了眼前!
明阳威势甚重,戚览堰有伤在身,失了先机,不得不落入他的攻势之中,可他有了经验,知道这长戟的神妙,临危不乱,立刻松剑击鼓!
“轰隆!”
银白色的雷光迸发而出,立竿见影,不但将这金锋挡住,那道金色亦流淌而出,叫李周巍定在原地。
戚览堰没有半点轻松之色,正要掐诀化为巽风,却神色渐凝,骤然低头。
在这诸物皆定,雷霆肆虐之时,一道长锋已神不知鬼不觉穿越而来,贯入他胸膛!
此物长约一丈,如同长矛,通体光滑,没有半点纹路。
戚览堰一眼便认出来了!
【降光营齐锋】!’
‘『逍金』之物!’
他只觉得体内的神通一震,骤然散去。
【降光营齐锋】剑走偏锋,没有太多神妙,将『逍金』
的逍遥藏养、避走红尘的性质发挥到了极致,这才能穿过雷光束缚,可正是因此,此物贯穿而过对戚览堰的干扰也并不强烈,凭借他的道行,本能强行运转神通!
可麻烦之处在于…这逍金入体,竟然触及甚至激发了程郇之的剑意之伤!
这却不仅仅是神通散去而已,戚览堰面色一白,若不是腰间的紫绸骤然收紧,这真人差点当场吐出血来。
他神色极差,顾不得的太多,头顶上的天门已经顶着熊熊紫焰,骤然而降,李周巍如今这幅气象,又有【淮江图】镇压,戚览堰还真不敢以身涉险!
好不容易争取的先机丢失,他只能即刻抬手,再度亮出那白瓷玉瓶,晞炁喷涌,纷纷而来,化浓厚云海,抵御在天门之下。
一步慢步步慢,这短短的瞬息时间,天色骤然黑暗,天空中的青年双目明亮,夕阳爬起,贯穿天地的浓厚黑金光柱已砸在戚览堰身上。
“轰隆!”
这少年如同陨星坠地,狠狠地砸在滚滚的大漠之上李周巍仍然站在原地,乌焰飘飘,【冲阳辖星宝盘】已然感应!
【冲阳辖星宝盘】极为特殊,内里的神妙会提前积蓄,
正持也好倒持也罢,每次斗法只要利用神通勾连即可,却只能用上四次,每用一次就会有一圈符文由明转暗,等到四次用完,施法时间就会大大延长!
他曾用逆持躲避过一次,此刻四道星辰三金一白,眉心之处的冲阳辖星赫然旋转,由逆转正!
上曜正持,杀伤之光!
“咚!”
这光纯粹灿烂,迅速接过【帝岐光】,撞在大地之上!
戚览堰已然跪坐在地,被这杀伤之光震在神通之中,浑身上下满是金色灿烂的光彩,撑在地上的两只手微微颤抖。
如同滚烫熔岩的金色天光从他的两颊流下,胸口的青色宝石冒着白烟,『角木』神通与『正木』神妙紧紧勾连,前赴后继地挡在身前。
眼看着这杀伤之光渐渐减弱,少年一点一点直起身来,可李周巍眉心却再次闪亮。
凭借他的道行,【冲阳辖星宝盘】超负荷运转,金白色的杀伤之光再次降下!
“轰隆!”
刚刚直起身的戚览堰再次被打得跪坐而下,可他还来不及动用神通,第三道杀伤之光接踵而至!
浩瀚的光明霎时间笼罩了整片天地,连『赤断镞』都悄然退去,显现出满是神通交织的湖面来。
“嗤……”
李周巍眉心的冲阳辖星已经化为淡白之色,一身气息起伏不定,咽下口中的鲜血,目光冰冷。
地上的少年上半身的道衣已经彻底崩毁,皮肉也几乎消融,露出那里翡翠般的内脏和嫩白色的筋骨,一边在残余的杀伤之光下飞速融化,一边却在不断蓬勃生长,试图将伤口愈合。
可一道道目光投射而来,又惊又怖,却全都掠过他身上凄惨的伤势,停在他的掌间。
那被杀伤之光侵蚀的只剩白骨的掌间正在迅速迸发皮肉,却有一枚两指宽的物什立在他掌中。
此物不过三寸长,青蓝紫三色合一,一圈圈汇聚在背后,形态如同从一棵树下摘下来的小枝,几个枝杈上布满了密密麻麻,芝麻大小的青色小叶。
霎时间,天地中的神通黯淡,所有声音仿佛在迅速远去,李周巍那一双金眸之中照出曜曜的、混成一处的彩光。
他隐约听见有人在咬牙切齿地呼喊,到了耳边却成了细微的声响:
“【清琊华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