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言传三子伯言

第548章 自我挣扎(上)

西翎雪猩红的身影消失在指挥室的舱门之后,那扇沉重的门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指挥室内死寂一片,方才剑拔弩张的怒火被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无力感所取代。空气中残留的煞气与血腥味似乎还未散尽,混合着沙盘上京都模型散发出的压抑红光,令人窒息。

朱云凡站在原地,挺拔的身姿第一次显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佝偻。他紧握的双拳指节发白,掌心被指甲刺破的伤口渗出细微的血珠,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绽开小小的暗红色花朵。顾庆、李复等人胸膛剧烈起伏,怒火未平,却也明白西翎雪决绝离去带来的战力真空意味着什么——强攻京都的希望,如同风中残烛,摇曳欲灭。

“朱皇子……”墨寒星的声音嘶哑地打破了沉默,他脸上刻骨的仇恨被一层沉重的忧虑覆盖,“李复将军……在他们离舰前,设法……安排了一艘快船,没有直接回龙国,而是……转道去了琉球国。”

琉球国。

朱云凡身体微微一震,缓缓转过身。琉球,那是神策军协助维持秩序、相对安稳的“后方”,也是目前龙血盟在日出国海域附近唯一能称得上“撤退点”的地方。西翎雪选择去那里,意思再明显不过:她并未真正放弃,只是以退为进,冷眼旁观。她要在安全的地方,等着看他朱云凡如何带着这两万人撞碎在京都的铁壁上,等着看他所谓的“仁义”带来更惨烈的失败,然后……或许才会考虑是否“施舍”她的力量。

“知道了。”朱云凡的声音异常沙哑,仿佛砂纸摩擦过喉咙。他挥了挥手,动作疲惫不堪,“都下去吧,按原计划……重新部署,加强警戒。易渠子,分化策反之事……再想想办法。”

众人欲言又止,最终只能沉默地行礼告退。沉重的舱门再次滑开、关闭,将朱云凡独自留在这片象征着战略全局却又令人绝望的巨大沙盘前。

指挥室空旷得可怕。窗外翻涌的云海此刻不再是壮阔的风景,倒像是无边无际的灰色囚笼。朱云凡的目光死死钉在沙盘上那座被红色标记淹没的京都城上,试想着伯言化为飞灰前最后回望的眼神、梦璇被困炉中的绝望、小乔下落不明的焦虑、许杨苍白如纸的脸、城外神策军将士堆积如山的尸体……无数画面如同鬼魅般在眼前闪现、纠缠。西翎雪冰冷刻薄的话语更是在他脑中反复回响,像淬毒的匕首,一遍遍剜割着他的神经。

“无能……我真是无能……”朱云凡颓然地跌坐在指挥椅上,昂贵的金属座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双手深深插入发间,用力撕扯着,仿佛要将那份沉重的自责和挫败感从脑中挖出来。受伯言所托,却连小乔都没能护住;身为盟中此刻最高指挥,却连西翎雪这样的“盟友”都无法团结,甚至不得不亲手将其“驱逐”;手握两万精锐,面对龟缩的京都,竟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时间流逝,九头蛇的力量可能正在铸剑炉中酝酿着更可怕的阴谋……

沉重的负罪感和对未来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将他淹没。

不知过了多久,舱内恒定的光线似乎也暗淡了几分。朱云凡猛地站起身,像一头困兽般在指挥室里踱了几圈,最终脚步不受控制地转向了通往医疗区的通道。

医疗舱内弥漫着消毒水和草药混合的独特气味,光线柔和而恒定。这里异常安静,只有维生法阵运转时发出的低沉嗡鸣,如同生命最后的叹息。

最里间的特殊监护舱内,许杨静静地躺在洁白的病床上。曾经俊朗飞扬的天马铸灵宫继任弟子,自己总是拌嘴的那个老不死,此刻形容枯槁,面色灰败得不似活人。他身上连接着密密麻麻的管线,复杂的法阵纹路在他身下的床榻和周围的仪器上明灭闪烁,勉强维系着那微弱如游丝的生机。顾庆派来的亲兵如同石雕般守在门外,看到朱云凡,无声地行了个礼,眼中满是担忧。

朱云凡轻轻推开舱门,走了进去。他卸下了皇子威严的大明国铠甲,脚步沉重地走到病床边,拉过一张椅子坐下。看着许杨凹陷的脸颊和紧闭的双眼,朱云凡心中最后一丝强撑的堤坝彻底崩溃。

“许杨……”他的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见,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在对沉睡的老友倾诉,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该怎么办……”

“伯言……我把他弄丢了……他跳进那炉子里……什么都没剩下……梦璇还困在里面……小乔……小乔现在在哪里?是不是也……”他哽住了,说不下去,巨大的悲伤堵在胸口,让他喘不过气。

“西翎雪……她带着夏侯家的人走了……去了琉球。也许她是对的,是不是?我太迂腐了……太没用了……没有他们,我拿什么去打破京都?拿什么去救梦璇?拿什么给伯言报仇?给死去的将士们报仇?”他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可……可那是屠戮平民啊!那是虐杀!如果我也那么做,我和九头蛇又有什么区别?伯言……伯言他宁可化为飞灰,也绝不会认同这种手段的……”

“我答应过他……要照顾好小乔,要带领大家……可我什么都没做到……我辜负了他的信任……辜负了父皇和龙帝的期望……我……我真是个废物……”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滑落,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也滴落在他紧握着病床边缘、因用力而骨节发白的手背上。连日来的压力、悲痛、愤怒、自责,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将这个一向沉稳持重的大明皇子彻底击垮。他伏在许杨的病床边,肩膀无声地剧烈抽动着,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在唯一可以信任的人身边,卸下了所有的伪装和重担。

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拖拽着他的意识下沉。极度的情绪宣泄掏空了他的精神,在低低的啜泣和断断续续的自语中,朱云凡的意识渐渐模糊,沉重的眼皮终于支撑不住,伏在冰冷的床沿,沉沉睡去。

朱云凡感觉自己沉入了一片温暖而深邃的黑暗。没有方向,没有边际,只有一种奇异的安宁感包裹着他,仿佛回到了母胎。然而,在这片安宁的深处,一个声音如同穿过层层迷雾,缓缓响起。

‘死猪头……’

那声音苍老、温和,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疲惫与包容,与他熟悉的许杨那清朗的声线截然不同,却又有着灵魂深处的熟悉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