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3章 年(中)
温颂窝在后座,听着轻柔的英文儿歌,靠在凌翊臂弯里睡着了,鼻尖红红的,眉心还隐隐皱着。凌翊抚了抚她紧皱的眉头,轻叹一声,脱下西装外套盖在她的身上,低声对司机说:“空调调高一点。”
车内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
凌翊扫了眼屏幕——『阿珩爸爸』。
他接通,声音一如既往温和有礼,“温院长。”
电话那头却火药味十足,“凌律师,颂颂是不是在你那?”
“是,她现在正在休息。”
“我命令你,立刻把她送回来!”温修仁声音带着掩不住的愤怒,“你知不知道她是未成年人,你这算什么?私自带她离开——你已经构成了诱拐儿童!我警告你!你是律师,不要知法犯法,不然我不会放过你的。”
凌翊听到温修仁的话,没忍住在心里低笑,这位法院院长这么多年了,还是那么爱摆官架子,怪不得阿珩以前天天在他耳边说,“我最讨厌在法院检察院工作的男的,都像我爸”。
他抿了抿嘴角,语气仍然平静,“温院长,您这样指责我,恐怕没有事实依据。我在未成年人本人的明确意愿下,将她带离了她当时处于情绪危机的环境,并已立即向相关人士报备,目的只有一个:保护她的心理和身体安全。”
他语气仍带着应有的尊重,但话锋一转,“至于您说的‘诱拐’,这不是任何个人一句话就能定性的。法律讲的是证据,讲的是程序。如果您坚持有异议,我建议由相关司法机关依法调查。”
电话那头瞬间安静了两秒。
“你这是什么意思?”温修仁的音量降低,但语气更冷,“你威胁我?”
“我不敢。”凌翊淡声回应,“只是提醒您,颂颂并非您的私有财产,她虽然不是完整民事权利的个体,但颂颂的监护人是阿珩,而我也已经把她要去苏黎世的事情,告知了阿珩在国内授权的法定临时监护人,也就是叶总。”
“……你——”
“温院长。”凌翊忽而语气缓了下来,却更带警示意味,“如果这件事,被阿珩知道…您觉得,她会怎么做?她还会留有一点点亲情上的情面吗?”
那头陷入长久沉默。
凌翊没有等他说完,提醒道,“如果您不希望她彻底断绝对这份家的念想,就请现在不要再试图以权力压制孩子的情绪。晚安。”
他说完,挂断了电话,音响里轻柔的旋律仍在响。
车窗外夜色浓稠,霓虹灯逐渐亮起。
晚上九点,车子驶入位于佘山半山腰的别墅区。
凌翊抱着已经迷糊的温颂走进屋内,保姆阿姨早已等候在玄关。
“杨阿姨,把颂颂带去洗个澡。”他将她轻轻交给保姆,又从衣帽间拿出一套粉色真丝睡衣,“这是颂颂的睡衣,一会给她换上。”
“好的,凌律师。”保姆阿姨看见温颂露出稍显好奇的表情,但什么都没问,只是例行公事般问了一句,“凌律师,晚饭还要烧吗?”
“不用。”凌翊脱下西装外套挂在一边,“你带颂颂去洗澡,小心她膝盖上的伤,饭我自己会做。”
洗完澡换好衣服后,温颂软软地靠在沙发上,小脸白净,短短的头发也被吹干,服帖的垂在耳侧。
“颂颂饿不饿?”凌翊走到温颂身边,柔声问她。
“饿……”她小声说,声音里透着委屈和期待。
“舅舅做好饭了,我们吃饭吧,好不好?”
她眼睛一亮,“好!”
凌翊带着温颂来到餐厅,餐桌上摆满了香气四溢的菜——红烧排骨、蟹粉豆腐、红烧黄鱼配年糕,还有清炒菜心。
“开饭啦,颂颂多吃一点。”凌翊将饭碗放到她面前,“小心烫。”
温颂吃了一口红烧排骨,眼睛一下亮了起来。
“凌舅舅你做饭真好吃!比我外婆和何奶奶做的都好吃!”她撅着嘴,“我外婆做的排骨一点都不甜,我不喜欢!”
凌翊笑了,又给她夹了一块排骨和一块鱼肉,盛了一碗豆腐,“颂颂喜欢就多吃点,你妈妈也最喜欢这个排骨了。还有这个蟹黄豆腐、红烧黄鱼,也是你妈妈喜欢的。”
温颂点头,一边吃一边说:“嗯!很好吃,谢谢凌舅舅。如果…我妈妈也会做好吃的饭就好了,凌舅舅,我妈妈会做饭吗?”
“不会哦。”凌翊哑然失笑,给温颂倒了一杯橙汁,“颂颂慢慢吃,不要噎着。妈妈是大律师,现在又是博士,她很忙的,没有时间做饭。”
“可凌舅舅也是大律师。”温颂一边扒饭,一边小声问他,“为什么你有时间做饭?”
“因为…”凌翊笑笑,又给温颂夹菜,“舅舅喜欢给你…还有…你妈妈做饭。”
“我也喜欢吃凌舅舅做的饭。”温颂吃得津津有味,又饿了一天,吃了一碗饭后,很快又吃了一碗,最后靠在椅背上,满足得眯起眼,“真好吃。”
凌翊看着温颂小小的一个人,却连吃了两碗饭,可见饿成什么样,心里更心疼,揉了揉她的头柔声问:“今天吃饱了?”
“嗯。”温颂点头,“很饱。”
凌翊又笑,蹲下身对温颂说:“那走吧,我带你去看看你的房间。”
温颂跳下椅子,跟在他后面走上二楼。
门推开的一瞬间,她愣住了,房间是她最喜欢的公主风,和她在妈妈家里的房间很像,洛可可风格的设计,粉色蕾丝窗帘,粉白色丝质床单,床上放着她最喜欢的史努比、美乐蒂和hellokitty玩偶。
“哇!这是给我的吗?”温颂抱起一个玩偶,睁着大眼睛期待地看着凌翊。
“是啊,舅舅的家里,永远有颂颂的房间。”凌翊温柔地笑着,这一幕…在他的梦里出现过很多次,只是,比梦境少了一个人。
“我喜欢!!!”
温颂跳上床,把玩偶一个个摆好,又趴在床头看着凌翊。
“颂颂可以自己睡觉吗?会害怕吗?害怕的话,舅舅让文文阿姨今晚来陪你?”
温颂摇头,“不用,我三岁就一个人睡觉了,我不会怕的。”
“颂颂真棒。”凌翊坐在温颂床边,对着她竖起大拇指,又拿起一本童话书说,“那睡前,舅舅讲个故事,好不好?”
“好!”
凌翊坐在床边,讲起《白雪公主》。
刚讲到公主被赶出皇宫,温颂立刻打断,“我不喜欢白雪公主,她好笨!明明是公主却被后母赶出门,都不知道反抗!明明她才是有继承权的王储,只会傻乎乎地等男人来救!”
她生气地鼓起脸,“妈妈说这些都是…都是…想不起来了……”
凌翊笑,“你妈妈肯定说,这是封建男性对女性的刻板印象描写,目的是潜意识规训女人变得弱小无助,对吗?”
温颂疯狂点头,“对!妈妈就是这样说的!”
“但舅舅觉得你妈妈说得对,不过…”他温柔地摸了摸她的额头,“颂颂现在还小,如果遇到困难,不可以一个人扛着,可以向大人求助,好吗?”
“嗯!”
“那现在想听什么故事?”
“希腊神话!”她眼睛亮闪闪的,“我要听雅典娜打败波塞冬守护雅典,还有阿尔忒弥斯把阿克泰翁撕成碎片。”凌翊听到温颂的话哭笑不得,在心里默默地说,好啊…好…真不愧是阿珩亲女儿。
讲完故事后,温颂靠在他肩头渐渐睡着了,睫毛像小扇子似的颤了颤,嘴角还挂着笑。
凌翊轻轻将她放好,盖好被子,关掉床头灯。
他走出房间,带上门,走到书房坐下。迟疑了一瞬,拨通了温亦珩的电话。电话那头传来漫长的嘟声,最后,仍是无人接听。
他轻轻叹了口气,在电脑前坐下,打开qq,在那枚熟悉的头像上点击,【颂颂今天很想你。我明天早上带她来看你,十点的航班,预计苏黎世时间晚上六点到。她很好,刚刚睡着了,我给她讲白雪公主,她说白雪公主太笨了她不要听,要听雅典娜和阿尔忒弥斯。她说她很想妈妈。】
消息发出,却像石沉大海。
凌翊望着那张头像发了会儿呆,一个小时后,还是没有回复…最后合上电脑,靠在椅背上,闭了闭眼。
第二天18:12,苏黎世kloten机场。
飞机落地时,苏黎世依旧艳阳高照,阳光斜斜洒进来,远处是阿尔卑斯山若隐若现的轮廓。机场不算拥挤,广播用德语、法语和英语语循环播报,偶尔穿插几句意大利语。
凌翊一手拉着登机箱,一手牵着温颂的小手走出舱门。温颂戴着耳机,耳罩还在放着她喜欢的歌曲,但人已经睁着困意十足的眼睛,哈欠打得眼泪汪汪。
他刚接通手机信号,就弹出一条来自温亦珩的短信:
【-阿珩
ok,但我有个projectreport明天ddl,这两天都要在学院办公室通宵。你直接带她去我家吧,钥匙我让我的助理拿给你。】
紧接着,是一条银行入账通知:
【汇款人:温亦珩;金额:¥30,000;备注:机票钱】。
凌翊轻轻叹了口气,把钱原路转回,低头看着一旁还带着困倦表情的温颂,语气温柔,“颂颂,困不困?妈妈现在还在学院赶论文,舅舅先带你去她家,好不好?”
温颂立刻摇头,眼睛忽然睁大了,眼圈红红的。
“我不困,我不要去家里,我要妈妈,我现在就要见到妈妈!”她声音不大,却带着倔强的倦怒,手攥紧了凌翊的西装袖口,眼泪又在眼眶打转。
凌翊顿了一瞬,终于点头,“好,舅舅这就带你去找妈妈。”
抵达苏黎世大学法学院hauptgeb?udeb-07办公楼时,已经晚上7点多。太阳微微西沉,老旧的青石大楼里空无一人,回音回荡在幽静的楼道里,楼道尽头的玻璃窗透进微弱的暖光,楼下是被修剪整齐的槐树和喷泉,典型的19世纪学院风建筑,沉静且压抑。
凌翊带着温颂沿着楼梯一层层上去,脚步声在楼道里响得格外清晰。他在3楼左侧走廊尽头停下,在那块写着『doktorandyihengwen』的办公室门口,轻轻敲了两下门。
门很快被打开了。
迎面是一位头发乱糟糟、戴着黑框眼镜、身穿宽松短袖白t的年轻女人。她一只手抱着一摞文件,另一只手还夹着笔记本,额一看就是刚刚从书桌边站起来。
她头都没抬,便开口说:“prof.richter,isideredthequestionyouproposedregardgthenorativeflicross-border…”(richter教授,我考虑了您提出的关于跨境规范性冲突的问题)
声音戛然而止。
一个软乎乎的身影扑进了她怀里,几乎把她撞了个踉跄。
“妈妈!!!”
温颂抬头看着她,眼泪几乎是瞬间滑落,“妈妈!我好想你!!”
温亦珩愣在门口,整个人像是被一瞬间击中,过了好几秒,才低头看清怀里扑过来的小女孩。
“ilia…whyyouehere?”她的声音一下轻了许多,眉眼慢慢软下来,放下手里的文件,蹲下身,“igavethekeytoLorandaskedhitotakeyoubae,i’llbebaorroworafternoon,youawaitthere.what’swrongyhoney?ohplease…don’tcrysweetheart,youknowidon’tlikekid’sg.thatakefeelbit…youknow..annoyg.”
(你怎么来了?我把钥匙给了Lor让他带你回家,你可以在那里等我。怎么了我的宝贝?哦拜托..别哭了,甜心,你知道我不喜欢小孩子的哭声。那让我感觉有点…你知道的…烦人)
看着温颂歇斯底里的哭声,温亦珩的心里闪过一丝无奈,但与温颂许久未见,还是有些心痛,抱住温颂的手有些颤,眼底闪过一抹难得的慌张,随即,她看向站在门边的凌翊。
“……thanks.”她低声说了一句。
凌翊点点头,目光也柔下来,“她太想你了,在机场就坚持要来找你,我拗不过她。”
温亦珩低头,亲了亲女儿额头,嗓音依旧温柔,“iknow…ialsoissyouysweetheart,iissyoueverydayeveryonteverysed,you’reaa’svita,aa’streasure,yostpreciotreasure.aaloveyou.”
(我知道....我也想你,我的宝贝,我每天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在想你,你是妈妈的维他命,妈妈的宝贝,我最珍贵的财富。妈妈爱你)
她刚说完,温颂就哭的更大声,像是压抑了许久的情绪终于崩塌。
“妈妈…我不要外婆!我讨厌外婆!”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她说你去瑞士就是为了不要我…她说你不会再回来了,你把我丢在外婆家….爸爸也…爸爸也说…”
“说什么?”温亦珩的声音骤然沉了几分,眼神陡然凌厉。
“他说他老婆生了个小弟弟,他还说那是我弟弟!”
温颂语气里满是羞愤与抗拒,眼泪一滴滴掉下来,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憎恨,“他说我是大姐姐,要照顾弟弟妹妹!可我才不要什么弟弟!我讨厌弟弟!我也讨厌爸爸!他才不是我爸爸!他不是!!”
说话时,肩膀剧烈颤抖起来,哭泣声声嘶力竭。
温亦珩整个人怔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狠戾,随即收紧怀抱,狠狠将温颂搂进怀里,眼神冷得像寒冰。
“对,他不是你爸爸。”她的声音冷静而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ilia,look——你没有爸爸。唐岭远就是个脑残,和你没有半点关系。他想生什么孩子就生去,让他滚得远远的,最好去死。”
“你是我唯一的女儿,我永远不会有别的孩子,你不会有任何妹妹或弟弟,你是我唯一的宝贝,是我一个人生的,和任何男人,都没有关系。”
温亦珩蹲下身,平视着温颂,认真看着她问:“你懂吗?iseylia,你是我的女儿,我唯一的女儿,我永远不会不要你,也不会有人,和你分享我的爱。”
温颂一愣,怔怔看着她,眼泪停了一瞬。
“…真的?”
“真的。”
温亦珩语气无比坚定,低头在温颂脸上亲了一下,抱着她站起身,对凌翊说,“你能不能先帮我把她带回家,我把report的part写完,最晚…”她回头看了一眼电脑,又看了看手表说,“再给我,四个小时,我就回去。”
凌翊点头,轻声道:“你慢慢来,颂颂我照顾。”
他又环视了一下温亦珩堆满了文件和书籍的办公室,桌上只有一杯黑咖啡和一包巧克力饼干,对她说:“记得吃饭,我回家给你做红烧肉和红烧排骨。”
“谢谢,不用,我吃过饭了。”温亦珩婉言谢绝,又低头亲了亲温颂,“你先跟凌舅舅回去,妈妈今晚就回家,好不好?”
温颂没有吵闹,只是抱紧她的脖子不肯松开,“那你答应我…你一定会回家。”
“我答应你。”
温颂这才轻轻松了手,被凌翊接过,一边抽抽噎噎地擦着眼泪,一边还回头频频张望。
门轻轻关上,隔开了外面落日和屋内台灯的昏黄光。
温亦珩站在门后,沉默许久,脸上的柔软慢慢褪去,眉眼重新变得锋利。
她转身,回到电脑前,打开窗抽了一根烟,重新开始奋笔疾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