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皮帝王沁纸花青

第二百五十六章 鬼迷心窍

接下来之后的一整夜,以及一整个上午,娄何都在仔仔细细地想一件事:屠南觉察了什么没有?

他现在这肉身皮囊是苗义的,是他从外邪那里换来的,除非屠南疑心的是苗义,要不然他不可能觉察出来什么。.比.奇\中?文`旺/ ′吾*错·内¨容*至于他的动作、语气、所知过往,这些也根本就是苗义的,他自己甚至用不着去揣摩、去模仿。

那么他提起“娄何”这个名字,就真只是巧合,是因为周谦?

与自己不同,周谦这人是在屠南这个东岳征讨的手底下领了职责的,自己跟他没什么交往,更没什么厉害冲突,他不至于特意去查自己的过往,更不至于去害自己。

但不管怎么样,娄何觉得自己暂时不该在这儿待下去了,在大劫山的事情见分晓之前,离屠南越远越好。

因此他花一晚上的功夫叫人从连山镇上挑选老弱妇孺,然后在上午的时候,随着这些人一起出了城。

他这苗义的肉身看着三四十岁、白白胖胖,本不该被算在其中,但大劫山上的事情成了之后,这肉身也就用不着了,因此娄何一狠心,将自己的左臂截断了,再施了些丹药,看起来就像是陈年老伤。

这群人共有二百四十七个,昨夜都见过连山镇上的可怖情景,因此一出城就立即三两成群地开始逃命。有些是一家人,聚在一起走,有些是熟识的,也在一起。但因为大劫盟会的缘故,往来连山镇上的客商也多,于是还有不少是孤零零地找不着人,只能自己走。

独个儿上山的是最容易叫人起疑的——三十六宗必然仔细查验。因此娄何跟在四散的人群之后走了一会儿,见他们逐渐都散开了,就开始物色目标。

落单的多是女人,有老年的、有年轻带着孩子的。他瞧了几个,看面相和神情都有些惊慌木讷,想来脑子并不很聪明,就觉得不合适。

等又稍走了一段路、进了林子,他发现了一个合适的人选。

这女人也是抱着孩子,走在他前面。看穿着打扮,从前家境应该很好,并不习惯亲自走野地里的路。但赶路的时候左顾右盼,并不显得很慌张,该是在提防有人来害她——从这儿往大劫山上去还有一天多的路程,这些人匆忙被赶出来没什么吃喝,或许还有些人胆子大些并不打算真往大劫山上去找仙人救命,也可能会想要抢些财物跑走的。

他就跟了上去,脚步故意踏得重了些。那女人听见他的脚步声转脸看了一眼,立即想要绕到树丛的另外一旁,这时娄何开口说:“你这样子走,怕是没命走到大劫山的。”

那女人因为他这话愣了一下,但没停,还是在往树丛的另一侧绕。_天-禧′小_说?蛧· ′埂,新`最′筷·

她抱着孩子,行走不便,娄何就跟着她、距她三四步远,低声说:“有些人可不想去山上找仙人救命,路上可能会抢你的。真到了山上,山上的仙人也未必会放我们上去,到那时候你带着孩子,一个人在山里风餐露宿,该怎么办?”

这些话并不适合拿来说服人,尤其是在眼下人人都很惊慌的时候。可他之前观察一会儿之所以要找头脑聪明的,就是因为聪明人在此时不会被完全被惶恐的情绪驱使,而还会保有些理性的判断——听了他的这些话,就会知道他在这种情形下也并不慌乱,仅凭这一点,就会觉得结伴走是最好的了。

但这女人只是又回头看了他一眼,说了句话,就往远处一瞧,往她左手边的林子里钻了。

她说的应该是附近的土话,娄何一时间没听明白是什么意思。可瞧她的样子,就知道她并不打算真往大劫山的方向去,而像自己之前想的那样,另寻出路。

他就也跟了过去,说:“你不想往山上去?我劝你别多想了——我被放出来是因为使了些钱,买通了那些道士。咱们这群人外围有人看着,你要走出去,他们会把你赶回来的。”

这女人也不知道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加快了些脚步,仍旧闷头走。

娄何这话说的是真的。这些人临行之前,的确又来了六个真形教的女冠,说是屠南派来帮他办事的——娄何想,要是屠南真怀疑自己一点儿什么,那这些人就是派来盯着自己别跑了的。

屠南到底想做什么?如果觉得自己是奸细,是想要叫自己把他昨晚说的那些话送到剑宗去?

这个念头,是最叫他心惊的。他自诩是个聪明人,李无相也自诩是个聪明人。他觉得自己跟李无相这两个人的头脑加在一起想要暗算什么人,又是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且有外邪帮忙,还有这些天充足的时间准备,应该是万无一失的。

可就是自己跟李无相想来想去,所想到的也就是借真灵、太一的力——

先把玄教的人给吸引过来,这事做成了。

然后等他们上了山,李无相真把太一真灵请下来,将他们一网打尽,这事也算是办成了——李无相从那位自称九公子的妖王那儿弄到了请太一真灵的法子。

至于屠南昨晚说的,叫天工派引动地火、引动五岳真形大帝的真灵降临

,这可能性自己和李无相也想过——是不可能的。因为李无相说过,地火真的喷发了,这世上要遭大劫,五岳大帝不可能这么办。¨兰`兰·蚊\血¢ ¨醉.芯!漳\洁?埂-新*筷*

做局就跟打架斗法一样,要见招拆招,真形教的所有招式都在自己和李无相的预料之中了,然而……昨夜屠南跟自己说了天工派想要引动地火的事情,然后又把自己赶到大劫山上去……

他要是真怀疑自己,这是为什么?叫自己把这事儿告诉剑宗、告诉李无相?

那屠南……真形教,并不打算在山上请五岳真灵吗?

屠南这人是有些偏执狂妄,但绝不算是蠢笨。直到昨天幽九渊下界里的死气和剑宗亡魂还未被破除、六部的人也还没拿到东皇印,他应该会想到,三十六宗的人要用这印在大劫山上请太一的。

可真形教要是不打算请五岳大帝真灵,太一真灵下来了,他们怎么应对?还有什么别的、自己跟李无相都没想到的法子吗?

他心里拿不准,因此才在临行之前自断一臂。无论屠南对他是有怎么样的疑心,他都得尽量取信于他、不叫他忽然反悔把自己扣下——他一定要上大劫山、要将这事说给李无相听听,问他是有怎么样的想法。

一是因为时间来不及了,明天就是大劫盟会了。

二是因为,他眼下无法从灵山里将这讯息传给李无相。

此前他附身在牵机派的陆盘身上,却忽然被半夜的一道剑光给斩杀了。那一剑威势极大,差一点就伤了他的魂魄。他重回这苗义的肉身之后,第一个念头就是,会不会是李无相做的?

第二个念头就是,应该不会是他,那是谁?

他做剑侠几乎跟做真形教修士一样久,因此对受的那一剑再熟悉不过——那就是剑宗的剑气,且至少是元婴修为发出来的飞剑!

于是他的第三个念头是,会不会是梅秋露。

他是知道自己在棺城里做的那些事情是犯了剑宗的忌讳的,李无相曾经告诉过自己,梅秋露许了个“二十年”的期限。可梅秋露这人做事,有时候也是很随性的,说不准那一剑就是想要给自己一个教训。

然后这几天他知道,梅秋露真带人上了大劫山。

然而他想了两天,也觉得不会是梅秋露。梅师姐是性情中人,但做事是分得清轻重缓急的,否则不会提那二十年。于是,他打算求外邪再帮自己一回,去找李无相。

但从那回到今天为止,外邪不再回应他了。

娄何能确定它不是离去了——心念起来的时候,能够感觉到。只是除去宏大、苍白的感觉之外,之前那种“高远”的感觉变得更强了。

此前的外邪,像是一座巨大巍峨的山,他就站在山脚下。而现在外邪,则像是现在所见的大劫山——觉察得到,但离自己很远很远,远到神念几乎无法联系,像是隔绝一层蒙蒙的迷雾!

他不知道这跟李无相那边有没有关系——是他用九公子教他的那法子,已经把外邪请下来了?因此它还在,可无法再借着灵山与自己沟通了?

所以这一回,他是要假戏真做,真的要亲自走上大劫山,才能见着李无相了!

可他说了这话之后,那女人还是没停,而把脚步又加快,磕磕绊绊,有好几次差一点摔倒了。

娄何就在心里叹了口气,知道这或许是个理智镇定的人,然而确有她自己的心思,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谁都不想信——那这种人就也不合适了。

于是他放弃目标,打算再重新找一个。

就在这个念头冒出来的一瞬间,他听见背后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你说的是真的吗?”

娄何立即转过脸。

真是巧,跟他说话的这个,也是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女人、看穿着打扮,竟然也算是家境富裕,且听她刚才那句话的语气,也并不很惊慌。

娄何看她第一眼的时候,只觉得她生得挺漂亮。那是一种柔和的漂亮,不是那种具有侵略性和诱惑意味的美艳、妖艳,而就是叫人觉得亲切动人。

等看到她第二眼的时候,似乎就是因为那种亲切动人,还开始觉得她有点儿面熟,就连她的声音都似乎在什么地方听过。

然而就在昨天后半夜挑人的时候,自己还站在暗处将这些人一个一个地都瞧了一遍,怎么没发觉这个女人看着面善?

一个念头从他的心里冒出来——或许是因为昨夜太黑了吧,选人时只有些烛火光照明,而这些人当时又惊慌失措、面容扭曲,因此瞧不分明了。

于是他盯着她,说:“是真的,咱们这些人都要被赶去大劫山的。”

那女人从树后抱着孩子走了出来,皱眉稍稍想了想:“那你为什么说我们可能上不了大劫山?”

她说话镇定又有条理,真是难得。

娄何一边盯着她,一边放缓语气解释:“玄教的人把我们往大劫山上赶,是因为他们放了他们的人在我们中间。大劫山上的仙人们也会想到这一点——你知道他们在打架吧?所

以他们会怕我们之中有奸细,也可能干脆不让我们上山。但这么一来,他们就失了人心了。”

那女人听他说了这话,就又往他这边走了一步,仔仔细细地看着他:“那你……你就他们的人,是不是?”

这神情和语气都很熟悉,太熟悉了。到底在哪里见过?娄何觉得自己的这种想法很像是这些天念请外邪的时候——若有若无、若隐若现,但隔着一层迷雾,就是无法窥探分明。

“不是。”他说出这两个字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开了口,“我只是想活命。我懂点儿修行的事情,知道要是不让咱们上山,等两边的仙人开起战来,咱们就都活不成了。”

“像咱们这种周围的人都不认识的,三十六宗的人或许就不会放进去了。所以咱们最好搭伙儿走,路上聊聊彼此的根底。要是三十六宗的人真的选人往山上放,这样总比独个儿的更好过去一些。”

“那……他们要是真不放我们上去怎么办?你有别的法子吗?大劫山这么大,咱们不能从别的地方跑上山去吗?”

娄何皱起眉盯着她,一边努力想到底在哪里见过,一边说:“山上都是修行人,你上去了也会被发现的,一样会被送下来,说不定还直接没命了呢。”

他说了这话,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我为什么,一定要找个女子搭伙儿?我又不是真的没有道行在身的寻常人,我只是要去找李无相,到了大劫山底下,我为什么不直接上去?我为什么一定要找个女子搭伙儿?

这念头一跳出来,他就愣住了,觉得昨晚和今天的事情仿佛一场闹剧,他甚至想不起来自己向屠南建言要把一群老弱妇孺赶上大劫山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了——是看屠南杀戮太重、不忍心连山镇上的人全被祭了?还是真把自己当成了玄教的人、觉得自己就真得混在这些人当中才能上山?

……真把自己当成了玄教的人!?

娄何在这一瞬间想起了李无相曾经说过的一件事——当初外邪向他立威,叫他心里明明白白,但就是想要把自己的手给斩断。自己昨晚、今天是怎么回事?心里明明白白,但就是像一个真正的真形教中人一样,认认真真地琢磨怎么混到山上去,甚至还不惜自断一臂!?

这是为——

念头戛然而止。因为就在这时候,他忽然想起来这个女人看着像谁了。

罗溪。他在棺城的妻子,他当初也是为了她叛出真形教——这女人怎么看着跟罗溪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