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1章 哥舒翰和高仙芝对吐蕃的灭国行动开始了
天授一年七月十五,午时刚过。
陇西临洮的天地宛如一座巨大的闷炉,烈日凶暴地悬在中天,将地面烤出缕缕若有若无的白汽。
连风也是吝啬的,带着灼人的干燥,吹拂起来裹着厚重的沙尘,扑在脸上,涩涩地痛。空气凝重粘稠,每一次呼吸都像吞咽一团灼热的棉絮,胸口沉甸甸地发闷。
在这闷炉的中央,蜿蜒于两座光秃秃黄土山坡之间的山道,成了一条苦难的绞索。山道被马蹄和赤脚踩踏得尘土飞扬,细碎的黄雾在死寂的空气中悬浮不散,久久不落。
远远望去,一支缓慢移动的枯槁队伍,在刺目的阳光下拉出扭曲而沉重的暗影。
押送他们的是吐蕃黄石部的士兵,土黄色的皮甲在炽烈的日头下反射着令人眩晕的白光,狰狞地晃眼。
士兵们有的骑在矮壮暴躁的河曲马上,马匹躁动地喷着鼻息,蹄铁不时敲打在坚硬的石子上,溅起零星火星;更多的则是在队伍两侧徒步驱赶,他们口中吐出一串串短促而粗野的吐蕃语,手中的硬皮鞭在滚烫的空气中挥舞着,每一次击落,“啪!”一声脆响,宛如毒蛇骤然弹出噬人的红信,撕开沉闷的凝滞。
被这毒蛇鞭影困在中间的,是数百名形容枯槁的唐人百姓。他们衣衫褴褛,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麻布本色,沾满汗水混合的泥污。
一张张黧黑的脸庞上,双目因长期的疲惫与恐惧失去了神采,深深凹陷下去,嘴唇干裂起皮,渗着血丝。
他们推着由几股粗糙木条捆扎而成的独轮车,车身简陋至极,吱呀作响,仿佛随时就要散架。
车上堆叠着胀鼓鼓的粗麻粮袋,垒成摇摇欲坠的小山。
更多的人肩上勒着粗粝的麻绳,绳索深深陷进皮肉里,在肩膀和后背留下青紫肿胀的血痕,佝偻着腰,背负着沉重的木箱或包裹。
每一步踏下,脚上的破草鞋或干脆是光脚板陷入厚厚的浮土,留下一个深深的凹坑,紧接着又被后续踉跄的脚步抹平。
他们的汗水混着脸上的泥尘不断淌下,冲刷出一条条浑浊的泥沟。
队伍的中段,一个高大的身影格外显眼,正是临洮猎户出身的张三郎。
他赤裸着精壮但此刻已蒙上一层厚厚尘泥的上身,肩背的肌肉紧绷如铁块,正死死顶住一辆仿佛要压垮一切的独轮车后挡板。
车上粮袋堆得极高,连推车的木杠都深深弯了下去,发出一声声不堪重负的呻吟。
突然,“啪!”一声格外刺耳锐利的鞭啸撕裂空气。
旁边骑在马上的吐蕃百夫长论悉诺,他那张布满风霜和狠厉的面孔扭曲着,眼中闪烁着不耐烦的凶光。
一道粗糙的鞭梢从张三郎裸露的右小臂外侧恶狠狠地划过,皮肉瞬间绽开一条血痕,细细的血珠立刻渗涌出来,混着汗水和污垢,流淌出一道黏稠可怖的黑线。
“磨蹭什么!唐狗!骨头软了,想留在这里喂狼喂鹰吗?”论悉诺粗嘎的嗓音混杂着浓浓的鄙夷,如同砂纸摩擦石砾。
他手腕一抖,满是尘土的皮鞭再次凌空扬起,那卷曲的形状在张三郎头顶构成一片浓重的死亡阴影。
灼热的鞭痕处传来一阵阵火辣辣的剧痛,手臂的肌肉本能地痉挛。
张三郎猛地将头垂得更低,脖颈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像蚯蚓在泥土下疯狂扭动。
一股腥甜的怒血瞬间涌上喉咙,牙齿死命地咬合着,似乎要把满口钢牙生生崩碎。
他强迫自己将那股足以焚毁理智的愤怒与蚀骨铭心的屈辱,像吞咽毒药般狠狠压回翻滚的腹中。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周遭同胞投来的目光——那些沉默的、死寂的目光里,交织着难以言喻的同情、长久折磨后的麻木,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窒息的无助悲凉。
他们干裂的嘴唇紧闭着,连叹息似乎都怕惊动那随时落下的鞭子。
他只能在心底,如同受伤濒死的野兽般无声地咆哮呐喊:“等着……都给我等着!吐蕃畜生!煌煌大唐……天军……哥舒大帅的铁蹄……总会来的!一定会碾过你们的脑壳!”
这股无声的呐喊让他体内催生出最后一丝力量,几乎是用生命在推动那该死的车轮。
“轰隆…”独轮车的木轮沉重地碾过一块凸起的岩石,发出刺耳的摩擦和挤压声,整辆车剧烈地摇摆了一下,随时有翻倒的危险。
张三郎双手虎口震得剧痛麻木,但他死死撑住,不敢有丝毫的泄气。
整个队伍弥漫着令人几欲疯狂的窒息感,只有皮鞭抽破空气的炸响、吐蕃士兵粗鲁的呵斥、推车吱嘎木器的呻吟、沉重的脚步在泥土上的拖沓、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仿佛一支来自地狱的催魂曲,在灼人的荒原上残忍地反复演奏。
就在这条流淌着血泪与苦难的山道数里之外,东方那片连绵起伏、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深处,空气陡然变了一副面孔。
一处陡峭山崖的顶端,巨大岩石的背阴处,几双锐利如隼的眼睛穿透了茂密枝叶编织的天然屏障,紧紧锁定着下方那如同痛苦爬虫般的队伍。这里仿佛与山下的酷热炼狱隔绝。
高大密集的树木织就浓荫,将灼烈的日光筛成斑驳清凉的光点。
空气流淌着浓郁的草木清气,沁人心脾,饱含着湿土的醇厚和松脂特有的微辛,甚至还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不知名野花的幽微芬芳。
拂过的山风带着显着的凉意,温柔地拂过皮肤,带走了所有燥热。
斥候小队队长罗小立,一个精瘦黝黑、骨架却蕴藏坚韧力量的汉子,单膝跪在布满厚厚苔藓的冰凉岩石后方,身体紧绷如一张拉满的强弓,纹丝不动。
他手中稳稳托着一件在此时此地显得无比精良的器物——一支黄铜构件闪亮、精钢打造的伸缩单筒望远镜,镜身被磨得异常光滑。
他一边小心翼翼地用粗糙但稳定的大拇指和食指缓缓旋动镜筒外圈调节焦距,一边嘴唇微不可察地翕动,声音压得极低,短促清晰,确保能让紧贴身边的同伴一字不漏地捕捉:
“……第七拨……刚过去五辆粮车……样式老旧,西南侧木板已有明显裂纹……押兵吐蕃兵约十五人……五人骑马,十人步随,刀挂腰间,弓在肩上……”
他语速飞快,目光如铁钩般钉在目标上,“……紧接其后,三辆粮车……不对,中间夹着牛车一辆,牛老迈无神……二十七个……至少二十七个背大口袋的唐人,五人步履蹒跚,疑是伤病……押兵……十一人,步随,队形松散……”
他猛地停顿了半息,镜筒微调,声音陡然沉冷了几分:“注意!后队……出现一小队骑兵!约……三十骑!具装!厚皮甲……头盔带铁护颊……腰佩阔刀,马侧挂重斧或铁骨朵……队列紧促……警惕!”
望远镜冰冷的金属镜筒边缘贴着他的眼窝,视野里纤毫毕现:那些在尘雾中晃动的吐蕃骑兵狰狞的面孔上写满了傲慢和戒备,马匹被盔甲和汗水蒸腾着,暴躁地甩着头;
被驱赶的唐人百姓眼神空洞,或者偶尔一闪而过的那一丝被深埋于绝望之下的不屈;
粮车上覆盖的暗灰色毡布在颠簸中微微掀起一角,露出
甚至那个令人齿冷的百夫长论悉诺,他再次扬起鞭子时凶狠的姿势,手臂肌肉的瞬间贲张,鞭梢在半空划出的那道冰冷弧线,都清晰地刻入了罗小立的瞳孔。
他喉头无声地滚动了一下,镜筒随着那骑马前行的论悉诺缓缓移动,补充道:“……领头的吐蕃百夫长,额有旧疤……横贯左眉……鼻梁骨似曾断裂……特征明显……对,是他……论悉诺……鞭打民夫……就是那个最高大的唐人民夫……一鞭,正中手臂……”
坐在他腿边岩石缝里的副队长李栓子,矮小敦实,面孔岩石般冷硬。
他半蹲着,膝盖上摊开一个巴掌大小的油布包,里面是一个用牛筋扎紧的硬皮小本子。
本子摊开,他手中那截削得异常尖细的炭笔,在泛黄的粗纸上疾如风雨般划过,留下“唰唰”的轻微摩擦声。
笔尖灵动,只勾勒几笔,一个轮廓就跃然纸上。
数字、特征、方向箭标(如“↘”表示右下)、简单到极致的图示(“□”车、“Δ”山、“|”押兵)……一行行细小却异常清晰的字迹符号流畅地诞生。
他几乎没有抬头看罗小立,仅凭声音和长期的默契就完成了记录,只在提到重点和关键人物时,才抬起眼皮,锐利地朝山下那个方向极快地瞥上一眼,确认一下环境参照物。
在岩石圈更外侧的遮蔽下,另外两名身形几乎与周围岩石和树根融为一体的斥候,像两尊凝固的石像般伏着。
他们保持着绝对的静默,侧耳,聆听林间的一切——风掠过不同树冠层叠枝叶发出的差异声浪、更远处隐约溪流的细碎水响、鸟雀惊飞时翅膀拍打的频率……任何一丝细微的、规律被打破的异响,都可能是敌情逼近的信号。
汗水顺着他们的额角、鬓边悄悄滑落,融入身下的苔藓或泥土,他们连擦汗的动作都压抑到了极限。
时间在这绝对的专注和死寂中,被切割成紧绷的碎片。
日头在头顶缓慢而不可阻挡地向西移动,将浓密森林的顶端一层层镀上浓郁的金红,投射下的长长树影随之缓缓拉长、扭曲。
直到视野尽头,那道通往黄石部营地方向的、被两侧山势挤压成一条窄缝的山坳,吞没了最后一骑吐蕃骑兵马屁股上摇晃的甲片影子,罗小立才缓缓、极其缓慢地将紧紧贴在眼窝上的望远镜挪开。
长时间的肌肉紧绷带来的酸楚和疲惫如潮水般从小腿、后背、肩颈猛然反扑,一阵阵带着麻木感的酸痛清晰地宣告着极限。
他眨动着因长时间聚焦而异常酸涩的眼睛,眼球表面干涩刺痛。
他无声地做了个深呼吸,山林特有的微凉空气冲入肺腑,压下了身体的不适,低沉的嗓音带着一丝沙哑:“收工。撤!”
指令如同在平静水面投下的一颗小石子。
四人瞬间化作四道无声无息的幽影。
李栓子“唰”一声合上硬皮本子,连同油布、炭笔迅速卷入腰间的防水皮囊。
伸缩望远镜的镜筒被熟练地旋回至最短状态,塞入另一个更坚固的牛皮套囊中。
罗小立快速俯身,双手如耙,将身下及周围压伏的草茎和断枝小心地拂散、复位,抹去人类停留的一切痕迹——一块被身体焐热了一角的岩石,他用旁边湿冷的苔藓小心地蹭了蹭;
几片草叶因膝压位置而显得过于整齐,他轻轻拨乱。整个过程静寂无声,配合默契到了极致。
不过几个呼吸,这片临时观察点便恢复了原始森林应有的混乱无序,仿佛从未有人类惊扰过这片山林的沉睡。
四人再次投入身后遮天蔽日的莽莽林海,如同水滴落入大海,瞬间消失无踪。
归途从来不是坦途。
从山崖顶俯瞰,森林层峦叠嶂,一片令人望而生畏的幽绿海洋。
进入其中,则是另一番凶险景象。
古木参天,扭曲交错的巨大枝干遮蔽了绝大部分天光,只在叶隙间顽强地投下稀疏飘渺的光柱。
脚下厚达尺余的松软腐殖层,混杂着经年累月、深不见底的枯枝败叶,踩上去深一脚浅一脚,软滑黏腻,每一步都必须极其谨慎地选择落脚点。
碗口粗的巨大树根如虬龙般盘错裸露,湿漉漉的表面布满了滑腻的青苔。
巨大的灰褐色山岩或突兀地耸立,或形成陡峭湿滑的斜坡,石壁缝隙里渗出的冷水滴答作响。
浓密纠缠的藤蔓和带刺的低矮灌木形成了无数天然的障碍。空气中弥漫着强烈的腐殖质土腥气、植物汁液的清苦,还有某种带着甜腻感的、菌类腐败的特殊气味混杂其中。
在这般复杂险恶的地形中,这四人小队的身影却展示出令人惊叹的矫健与灵巧。
领头的罗小立如同猿猴附体,腰刀挂在身后紧贴脊梁,毫不晃动。
他时而猛地发力,手足并用轻盈地攀上湿滑巨石的顶端,警惕地扫视前方幽暗的林地;
时而一个灵巧的屈身,避开横拦的带刺荆棘丛,身体几乎贴着布满腐叶的地面滑过;时而猛地蹬地侧跃,避让开一段因岩层松动而有坠落危险的陡坡。
后面三人紧随其步频和姿态,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丝毫多余。他们沿着一条无形的、只有自己熟知的路径穿行,巧妙地绕开峭壁、避开深不见底的泥沼水潭(罗小立甚至用手势精准指出一处看似落叶铺就、实则一旦踩踏便会瞬间陷入的伪装陷阱区域)。
长期的潜伏磨砺和对这片地域近乎烙印在骨子里的熟悉,让他们成为了这片黑暗森林的一部分。
“沙……沙……沙……”轻微到几乎被忽略的、鞋底碾过厚厚枯叶的声音,以及衣物偶尔刮擦细小枝条发出的细微噼啪声,是唯一打破这片林海死寂的存在。
然而,一种浸入骨髓的危险预感始终如影随形地悬在每个人的头顶。
每一步潜行,身体都紧绷如待发的弩弦,所有感官被推至最敏锐的边缘——听觉被放大,捕捉着微风过树梢的频率差异;
视觉在幽暗的环境中竭力分辨着色差与轮廓;嗅觉警惕着任何一丝突兀的血腥或陌生的体味。
突然,走在最前端的罗小立没有任何征兆地骤然停住!
整个身形凝固如同雕刻,右手闪电般握在了腰后那柄窄长唐刀的包铜刀柄上,拇指用力顶开了卡榫。刀身应势弹出一线冰冷的乌青寒光!
他锐利的目光如同刀锋,死死钉在左前方一片浓密的、缠绕着墨绿藤蔓的灌木丛深处,全身肌肉蓄势待发。
“嚓……”后面三人几乎在罗小立停住的瞬间就已做出反应!
李栓子猛地矮身蹲伏在左前侧一棵巨大的、布满深苔的榆树根旁,矮壮的身体缩成一团;
另外两名斥候一个向右前方扑倒在一堆厚厚的、覆盖着白色霉斑的倒木朽枝后,另一个则猛地向后急退两步,背靠在一堵长满蕨类植物的湿润石壁上,手指已探入怀中。
四双眼睛如同黑暗中的八点寒星,瞬间扫视锁定着可疑方位。
所有细微声响消失了。死一般的寂静再次降临,压迫得人心脏狂跳。
只有林间穿过的风发出空洞低沉的呜咽,将远处高大树木的叶片摇得哗啦啦直响。
十息……二十息……时间在无声的搏击中缓慢流淌。罗小立锐利的目光扫过那片可疑灌木丛的每一寸阴影、每一片扭曲的叶片。
没有发现金属的反光,没有布料摩擦……只有叶片在微风中的正常晃动。
他身体紧绷的肌肉如同退潮般一丝丝放松下来,但眼神中的警惕并未完全消散。
他缓缓松开紧握刀柄的手指,那线乌光无声地滑回刀鞘。他没有回头,低沉的声音打破了凝固的窒息感:
“没事,”他顿了顿,像是在解释,更像是在说服自己内心那个尖锐的警铃,“是风声,枝叶碰响。再加点小心。”
他随即从怀中贴近心口处,取出一块巴掌大小的扁平黑铁盒。
盒子入手沉实冰冷,黝黑的表面未经任何打磨修饰,仅有的几道磨痕是长期贴身佩戴的自然烙印,其貌不扬中透着一种朴实厚重的神秘。
他小心地拨开盒盖边缘一个小小的铁片卡扣。
盒内衬着厚实的墨绿绒布,中央固定着一枚打磨得光滑圆润、宛如黑玉般的磁石薄片,其上一根细如毫发、两头极其尖锐的钢针精巧地悬浮在一汪浅金色的油脂之上。
钢针先是微不可察地快速颤抖了一下,随即如同被某种无形的巨手拨正,稳稳地静止下来,针尖如同具有生命般,坚定不移地指向一个方向——东北。
即便不是第一次看到这神物,后面三人眼中仍不约而同地流露出那掩藏不住的、混合着敬畏与新奇的炽热光芒。
这便是他们出发前才由京师神策军中尉亲手交予郎将曹剑青、再由曹郎将珍而重之配发给几支斥候队的神器——司南针!
军中早已风传,此物乃当今天子于九重宫阙之中亲手画出精巧图样,特遣天工之城的能工巧匠,不计工本反复锤炼打造而成。
非金非玉,却能在最迷乱、最绝望的混沌之域,为你指明归家之路!
罗小立珍重地用指腹轻轻触碰了一下那冰凉的盒体,迅速合上盖子,咔哒一声锁好,将其贴身藏回胸前那处最温暖的所在,仿佛那铁片的冰冷已化作心头不灭的篝火。
他再次抬头,目光如同被那司南针牵引着,穿透幽密的林障,落在东北方那无尽苍茫的深处。
“走!”一个字,干脆利落。
被司南针坚定方向所抚慰的四人,步伐重新融入林影,比之前多了几分刻不容缓的决心。林木在身侧急速倒退。
在近乎原始状态的密林中跋涉约一个时辰,地势逐渐趋于平缓。
巨大的山体在身后渐行渐远,代之以相对开阔的低缓山坳。前方原本如墙般密集、令人难以通行的古树,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用力拨开,骤然开朗。
一片隐蔽的、如同嵌入大山的宽广谷地豁然出现在眼前。谷地三面被林木葱郁的陡峭山壁环抱,壁立如削,猿猴难攀。
仅有一条狭窄崎岖、两侧布满滑溜苔藓和嶙峋怪石的入口通道,从谷口向内收紧如瓶颈,尽头便是这绝佳的屯兵之所。
谷地中央,一座依势而建、结构森严的木寨拔地而起!
寨墙高达近两米,由碗口粗细的新伐松木紧密并排立起,粗糙尖锐的断口散发着浓烈刺鼻的新鲜松脂气息,松脂从断口处不断渗出,在阳光下显得湿漉漉、亮晶晶的。
寨墙顶端被削得锋锐异常,如同狰狞交错的兽齿。
营门同样用粗大的圆木扎成,上方甚至还搭建了一个简易的哨望箭楼,几名黑衣军士站在上面,警惕的目光如同鹰隼。
寨墙内侧,数十顶深棕色、坚韧厚实的牛皮帐篷如同有序排列的巨大鳞片,层层叠叠。
营地中央位置,一顶明显更为宽大、并饰有墨色装饰边的牛皮帅帐傲然挺立。
帐顶,一面赤红如血的巨大军旗在高杆上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旗帜中心,一个遒劲凌厉、墨色如铁的“唐”字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下,宛如一团永不熄灭的熊熊烈焰——大唐特战大队的营旗!
整个营盘在黄昏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高度有序的、压抑着狂暴力量的繁忙景象。
数百名身着黑色贴身劲装、外罩轻便但关键部位嵌缀铁片的皮质战甲的特战战士,沉默而高效地忙碌着。
营寨西南角一片相对开阔的硬地上,数十名力士排开阵势,伴随着低沉粗犷的号子:“嘿——嗬!”
沉重巨大的硬木树干被架在牢固的木马上,锋利的、闪着寒光的长锯在两人一组的士兵手中被疯狂地拉动着,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咯吱!”声,将圆木分解成厚薄均匀的木板,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松脂木屑味。
这些木板将被用于加固寨墙、修筑箭塔或制作临时的云梯、撞锤核心结构。
靠近营寨东侧的一片区域,整齐地堆积着小山般的各类物资:用蜂蜡与麻绳反复缠绕密封的厚重木桶——那里面装着遇火即燃的火油或用于疗伤与壮行的烈酒;
用铁箍和皮索捆扎得严丝合缝的木箱——箱内是成捆成捆闪烁着冷冽寒光的精铁弩箭、形状怪异的特制火器(震天雷的圆腹轮廓隐约可见)、瓷瓶细裹的应急草药、还有风干的肉脯与硬如砖石的胡饼。
一队队士兵在营外特意清理出来的、极其隐蔽的林间空地上进行着无声的格斗训练。
他们的动作迅猛、狠戾、精准,毫无任何华丽花哨的影子,刀锋破空只有极其轻微的嘶声,每一次劈、刺、锁、绞都干净利落,直奔要害,充满了一击必杀的实战气息。
整个营地弥漫着一种内敛的、如同火山口般压抑着的肃杀之气,无形的战鼓仿佛在每个人的血管里闷响。
营寨内外,明哨、暗哨、游动哨编织成一张精密而致命的立体防御之网。
高大的了望木塔上视线开阔,倚在寨墙垛口后的暗哨目光如电,在周围的林线、峭壁顶端来回扫视;
几队由经验老到的伍长率领的游动哨则穿着特制的、便于融入林地的灰绿色伪装披风,如同山岩旁的苔藓一般,在预设的隐蔽路线上无声无息地游走,几乎与山林融为一体,时刻警惕着任何一丝风吹草动。
罗小立小队抵达营门时,门口四名按刀而立的黑衣哨兵如同与周遭的木墙融为了一体。
他们的目光冰冷锐利如实质,先掠过罗小立的脸,然后精准地落在了他腰间悬挂的那枚磨得光亮的铜制腰牌上。
罗小立无声地做了一个复杂的手势——左手三指并拢竖于胸前,右手食指中指弯曲点了点左肩——这是当日进山前约定的紧急回营暗号。
哨兵微微颔首,其中一人同样以几个快速而隐蔽的手势回应,确认无误。
厚重的营门无声地打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四人迅速闪入营内。
巨大的原木门轴发出极其轻微的摩擦声。
营内那些忙碌的战士们,几乎没有人抬头多看一眼这归来的斥候小队,每个人都全神贯注于自己的职责,整个营盘如同一部配合完美的杀人机器在精密运转。
罗小立没有任何停留,穿过满是扎营器械和操练士兵的营地,步履不停,直奔营地中央那座被亲卫拱卫的营帐而去,脚步在夯实的泥土和砾石路上带起极细微的尘埃。
那座牛皮大帐厚重而坚固,帐帘用厚重的麻布浸染成深褐色,悬挂着遮阳挡雨。
帐门两侧,两名按刀而立的黑衣亲兵如同两尊铁铸的门神,目光沉凝如渊。
阳光斜照在他们覆甲的肩膀上,折射出幽冷的光。
“斥候小队三队队长罗小立,有紧急军情,立等,求见曹郎将!”罗小立在大帐十步开外陡然立定,抱拳行礼,声音不高不低,如同金石掷地,清晰有力,确保能穿透帐幕送入内中。
其中一名亲兵眼神微动,立刻侧身掀起沉重的帐帘一角,闪身入内通报。
帐内光线略暗。
片刻,一个沉稳如同磐石坠地,却带着不容置疑穿透力的声音从帐内清晰传出:
“进来!”
帐帘挑起,光线涌入。
帐内布置毫无奢华之气,唯有纯粹的军旅硬朗。
最内侧是一张粗砺厚重的原木简易行军床,铺着一层薄薄的灰色毯子。
旁边武器架上,几柄形制各异的长刀短兵寒光隐隐,杀气内蕴。
正中最显眼的是一张宽大的、刨制平整的榆木桌案,上面摊开一张巨大的、用深褐色皮帛绘制的陇右地区舆图。
角落堆放着整整齐齐的文书木椟和用油布包好的包裹。
空气中弥漫着牛皮、汗渍、墨汁、泥土混合的特殊气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久经沙场者特有的铁锈般的腥气。
特战营郎将曹剑青,此刻正背对着帐门,挺拔如崖上孤松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凝重如山。
他负手而立,深邃的目光仿佛已经穿透了这张图卷,落在更远的血与沙之上。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他年纪约莫三十五六,身材算不上雄伟高大,却异常精悍,贴身的黑色劲装勾勒出铁石般的线条。
面容线条如同用刻刀硬生生劈削而成,刚毅峻峭。
那双眼睛尤其摄人,宛如幽深古井寒潭,沉静无波,却又蕴藏着熔岩般的光焰,似乎只需一眼,便能洞穿人心肺腑,看尽世间虚妄。
“禀郎将!斥候三队罗小立,今日午时于西面鹰愁崖观测一个半时辰,特来复命!”罗小立踏入帐中,走到曹剑青丈许之外,啪地立正,抱拳行军礼,声音洪亮中透着长途奔波的疲惫与亢奋。
“讲。”曹剑青的声音不高,沉缓,每一个字落下都如同冰雹砸在冻土之上,沉重、冰冷、毫无缓冲余地,带着一股浸入骨髓的寒意和压迫感。
他站在原地未动,锐利的目光已锁在罗小立脸上。
罗小立上前一步,站到木桌案旁,语速清晰急促,逻辑分明地将今日观察到的敌军粮草车队的运作规律和盘托出:
“一个半时辰内,共发现五个吐蕃部族往临洮方向迁移……还强掳了不少唐人百姓……”
“民夫数量庞大,总计约三百五十至三百八十人之间!多为强掳唐人,状态极差,其中约有六十名左右伤病或行动极其艰难!”
他喘了口气,喉结滚动一下,缓解干渴,声音更加沉肃,着重强调:“临近撤哨前,最关键一批次出现!乃一精锐骑兵卫队,由营地方向迎面接入山道!共计具装披甲骑兵三十骑零三人,疑似斥候引领!装备精良,头盔护颊齐全,刀阔甲厚!”
“为首者穿赤色织锦对襟袍,面宽口阔,虬髯杂乱,气焰嚣张!其人径直与论悉诺交谈后,随之前引队伍往临洮黄石部方向而去!观其甲胄徽记及论悉诺的敬畏姿态,必为该部中领军级贵人无疑!其方向,正是主营!”
罗小立解下腰间一个较小的油布包裹,双手捧着,极其郑重地递向曹剑青身侧肃立的亲兵:“此乃副队李栓子所录细节图表、敌情速记!请郎将亲览!”
亲兵上前一步,接过包裹,轻轻放在曹剑青面前的木桌案上,小心解开油布,摊开那本硬皮小册。
曹剑青的目光这才缓缓从罗小立的脸上移开,落在那本密密麻麻写满符号与数字、绘制着简略地形方位图的册页上。
厚实的手指翻开纸页,发出沙沙的轻响。
帐内陷入了彻底的沉寂,只剩下纸张翻动的细碎摩擦声,以及帐外隐约透过厚厚牛皮营帐传来的、士兵训练时武器破风的低沉“呼呼”声和远处锯木的“嘎吱”声。
曹剑青翻看的速度并不快,他的目光在那一个个代表“吐蕃大小部族”“具装骑兵”的符号、估算的后勤民夫数量“三百八十”等词汇上停留时间最长。
过了一会儿,曹剑青啪地合上了那本记录清晰的小册子。
一声轻微的响动在寂静中格外分明。
他转过身,再次面对桌上那张更大的陇右舆图,背对罗小立,语气依旧是公事公办的平静:
“这是哥舒翰大帅那边大军的动向已经被吐蕃人打探到了,所以这附近一片吐蕃部族才往最大的吐蕃部族黄石部聚集。”他的声音低沉地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却像是在陈述一个早已注定的结局。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咀嚼某种滋味,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弧度,那不是微笑,而更似冰层裂缝时露出的刺骨寒意。
“辛苦了。”他终于完全转过身,目光落在罗小立风尘仆仆、满是汗碱的脸上。
他伸出手,不是礼节性的拍打,而是捏起桌案上一块用油纸裹着的、半截指头粗的暗黄条块,丢了过去。
“盐膏,兑水喝。下去整备休息,枕戈待命!后续观察轮次可能提前!”
“遵命!”罗小立抬手稳稳接住那块宝贵的盐巴,胸口被一股热血猛然撞击!
他强压下那股澎湃激昂,再次啪地一个有力的抱拳!
然后毫不犹豫,转身撩开帐篷大步流星走了出去。帐帘在他身后落下,光线再次变得昏暗。
帐帘落下的瞬间,曹剑青身上的气息陡然一变。
那股沉静如水的平静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战场上捕猎猛兽前的嗜血肃杀。
他目光如电,声音斩钉截铁,如同巨石砸落:
“来人!击聚将鼓!令伙头备足干粮净水!擂鼓三通,各队都尉、副尉、参军、队正,即刻过来议事!”
急促的皮鼓声,闷如滚雷,骤然撕裂了营地的沉稳空气。
很快,皮靴踏地的沉急脚步声从四面八方向帅帐疾速汇聚!
不过片刻功夫,五六名同样身着紧身黑衣、气息剽悍精干的军官已先后鱼贯而入,在帐中按各自职位和长幼次序肃立。
这些人无不是军中身经百战、千里挑一的狠角色,个个目光如电,身姿如松,浑身散发着一种凝练如实质的杀气。
曹剑青站于主位木桌之后,将罗小立呈上的那本硬皮小册在案上摊开铺平。
“各队近况再报一遍!”曹剑青锐利的目光扫过众将。
一名络腮胡子几乎遮蔽了半张脸的粗豪壮汉踏前半步,声音如同破锣:“左队整装待发!一百零七员壮士!弩矢、障刀、勾索、火折、随身三日份干粮、急救囊,皆已反复查验三遍!破门攻城槌组件拆解完毕,裹油布装车!猛火油灌装完毕!人手一囊!另有二十罐特制桐油膏,专烧仓顶!左队兄弟的刀子,早就急得嗷嗷叫了!”
右队都尉孙正海,面容干瘦却目光如鹰隼,声音尖利如同金属刮擦:“右队一百一十员,强弩硬弓俱备!每人携箭六十支!特制‘裂帛箭’(能穿透皮革帐篷)每弩十支!火种充足!另备三具‘云梯翼’,可组六丈臂展轻梯!伏击、掩护、破窗、登壁,右队万无一失!”
……
……
兰州城西南六十里,哥舒翰大营,中军大帐。
天授元年,七月初。
黄土高原的风,带着一种特有的粗犷与燥热,掠过连绵不绝的营盘,卷起漫天黄尘,打在无数旌旗之上,发出噼啪碎响,如同战鼓的前奏。
哥舒翰的陇右军大营,依山势展开,雄踞于兰州西南要冲,规模宏大。
放眼望去,数千顶坚固的白色营帐如同凝固的云海,覆盖了目所能及的丘陵谷地。
高大的营栅深埋地下,顶端的尖刺在烈日下反射着冷硬的寒芒。
巡逻的骑兵队列如同精密的钟表齿轮,一刻不停地在外围巡弋,马匹的喘息与甲胄的铿锵声混合在一起,谱写着战争的前奏曲。
空气中弥漫着纷繁复杂又高度统一的气息:新木被曝晒的干燥味,新制皮甲混合油脂的浓烈气息,士兵操练时汗水和尘土蒸腾出的酸咸,以及从营地深处铁匠区不断传来的、如同心脏搏动般沉闷而富有节奏的“叮当——叮当——”的打铁声。
成千上万柄长矛组成的矛林直刺苍穹,密集得几乎透不过风,阳光照射在精铁的矛尖上,流淌下一片冰冷的、令人目眩的流动光晕。
战马在圈栏中不时发出焦躁的嘶鸣,蹄铁刨地,卷起小股烟尘。
一队队步兵喊着号子进行方阵突击演练,沉重的脚步踏在硬土上,带起滚滚黄尘,每一次刺击、格挡的呼喝都汇聚成一股震人心魄的洪流。
一种无形的、紧绷到极致的弦,笼罩着整个大营。
大战将至的气氛,如同一块沉重的玄铁,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沉甸甸的,却又让人血脉贲张。
然而,这股弥漫四野的磅礴战意,在靠近中军大帐时,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压制、凝聚、甚至……凝固了。
巨大的主帐由厚重的多层牛皮毡和上等桐油浸泡过的帆布覆盖,坚固异常,门口肃立着哥舒翰最精锐的亲卫“朔云骑”,他们身披明光重铠,头戴精致的顿项,只露出一双狼一般锐利、警惕的眼睛,纹丝不动,如同铁铸的雕像。
帐内,空气仿佛比外面更加粘稠凝滞。
巨大的沙盘占据了大帐中央近半的面积,上面微缩的山川河流、城池营垒,都是用精细的粘土、木片精心塑成,兰州西南临洮周边的地形地势一览无余。
帅位上,陇右、河西节度使、行营兵马元帅哥舒翰端然而坐。
他年过半百,但身形依旧魁伟如山,多年的军旅生涯在他微黑的脸上刻下深深的沟壑,宛如大地承载风霜的肌理,一部虬结的黑白相间的虬髯如同怒张的狮鬃,非但无损威严,反而更添一股慑人的煞气。
此刻他并未着甲,只是一身玄色常服,腰束玉带,但那久经沙场、执掌数十万人生杀予夺的威势,却比任何重铠都更令人窒息。
他微眯着双眼,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帅案,发出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笃、笃”声,像是在计算着某种惊心动魄的倒计时,目光却如同沉睡的火山,深深地聚焦在沙盘上那代表临洮黄石部的一片插着“黄”字小旗的区域。
“大帅!末将以为,当雷霆万钧,直取临洮!”帐下左侧,一员身材粗壮如熊罴的将领猛地跨前一步,豹头环眼,声如洪钟,正是右军先锋郎将雷万春。
他蒲扇般的大手狠狠拍在沙盘边缘,震得代表金城的模型微微晃动。
“此地扼守吐蕃东路咽喉,乃彼辈咽喉要路!我大军猛扑,如泰山压卵!拿下此地,即可斩断吐蕃伸向河湟的狗爪子,那些首鼠两端的羌人小部,闻风必惧,震慑其胆!大局可定矣!”他鼻息咻咻,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炽热战意,盯着临洮的目光像是猛虎盯着肥美的猎物。
“雷将军此言差矣!”他话音未落,右侧便响起一个清朗的声音,带着斯文气息却也不失铿锵。
说话的是帐中首席行军司马徐嶷,四十岁许,面容清癯,颌下几缕长须。
他轻轻摇着羽扇,语气平静而精准,如同利剑出匣前的嗡鸣。“临洮乃吐蕃经营多年的重镇,城高池深,又有吐蕃大部黄石部驻扎。”
“我军强行攻坚,纵能克之,亦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且耗日弥久,一旦附近吐蕃部族援兵赶至,顿兵坚城之下,岂不危殆?”
“末将愚见,当效法庖丁解牛,避其锋芒,先图其薄弱。” 他的羽扇精准地点向金城外围,“此地,野利部!” 再一点,“此地,细封部!”
他语速加快,“此二部依附吐蕃,然实为墙头之草。部众不过数千,装备简陋,意志不坚。若能以偏师精骑,速战速决,一战而拔之!剪去临洮这头牦牛之犄角,使其成为孤悬之危城,再以大军合围困毙之,方为上策!如此,伤亡最小,时间可控。” 他的分析条理清晰,显然经过深思熟虑。
“哼!徐司马未免太过谨慎,甚至是……怯懦!”又一个粗豪的声音响起,带着浓烈的河西口音,是中军翊麾校尉、昭武九姓出身的康仓郎,素以勇悍着称。
他撇着大嘴,对着沙盘上金城南部一片插着“石”字旗的区域,唾沫横飞:“野利?细封?那都是些什么玩意儿!羊圈里捡出来的杂碎兵!打烂了十个小部,也不如打残一个黄石部!大帅您看!”
他大步跨到沙盘中央,指向临洮方向,“这黄石部,才是吐蕃安插在咱家门口最大的钉子!族长黄石格多那老狗,狡猾凶残,控弦近万,全是能征惯战的死硬分子!而且临洮,离咱最近!只要打垮了他,把这根大钉子砸断!整个兰州西南,顿成我大唐坦途!那些依附的小部,望风归附,我军便可乘势杀往吐蕃腹地青平城。”
他挥舞着拳头,唾星四溅,恨不得立刻提刀杀向临洮,“依末将看,就该集中所有力量,扑过去撕碎了黄石部!这才叫痛快!”
帐内顿时如同炸开的锅粥。
雷万春派、徐嶷派、康仓郎派,以及他们的支持者七嘴八舌,各执一词,争得面红耳赤。
“强攻坚城乃兵家大忌!雷将军鲁莽!”
“徐司马避重就轻,岂非纵虎归山?”
“康校尉勇则勇矣,焉知黄石部不是诱饵?等你主力陷进去,大大小小数十个吐蕃部族杀出,抄你后路,如何是好?”
“后路个屁!老子只要够快,在黄石部杀他个尸横遍野,就算悉末明光来了,也是给他自己收尸!”
“野战非我所惧,就怕黄石部依托山地死守,啃不动崩了牙!”
“怕个鸟!我带前军上去,三天拿不下论铁刃的头,你砍我脑袋!”
争吵声浪几乎要掀翻帐顶,每一句都饱含着忠诚与急切的建功之心,却也蕴含着风险和路线的巨大分歧。
唾沫星子在透过缝隙的光柱中飞舞,将领们的脸色或因激动而涨红,或因据理力争而铁青,手按刀柄的咔哒声、脚踩地板的闷响此起彼伏。
这个过程中,从安西调任陇右、河西不久的封常清一直没有吭声,始终神色平静,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哥舒翰看了一眼封常清,食指停止了敲击。
他那双一直半眯着、如同假寐猛虎般的眼睛,骤然睁开!
两道几乎化为实质的精光,如同两道淬火的寒冰利剑,瞬间刺破了帐内喧嚣的空气!
刚才还如同沸鼎般的大帐,瞬间寂静!绝对的寂静!仿佛所有声音都被一只无形的利爪瞬间掐断。
十几道目光如同受到无形磁石的吸引,瞬间汇聚在帅位那道如山岳般的身影上。
空气变得如胶似漆,连呼吸都仿佛有了千钧之重。
哥舒翰扶着帅案,那高大魁梧的身躯缓缓站起,动作不快,甚至带着一丝因久坐而略显的沉稳滞涩。
但就在他站直的那一刹那,一股磅礴无匹、如同实质般凶悍的沙场气息,轰然扩散!
他环视帐下,目光如刀锋般从每一张或激动、或焦虑、或期待的脸上刮过。
虬髯随着颌骨的细微动作而微微拂动。
随即,他那低沉、雄浑,如同西北大地深处传来、蕴藏着滚雷般力量的声音,猛地炸响在每一个将领的耳膜深处、灵魂深处:
“诸将——听令!”
刷!
整齐划一,如同经过千百次锤炼!
帐内所有将领,无论文职武弁,无论刚才争论得如何面红耳赤,此刻全部腰背如标枪般挺得笔直!
双拳紧握于身侧,甲叶摩擦发出一片细碎而森然的金属微鸣。
所有的目光都变得狂热而集中,如同实质的火焰,牢牢锁定在哥舒翰身上,等待那最终的命令。
哥舒翰的脸上,缓缓扯开一个混合着无匹野望、冷酷决断、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笑容。那笑容出现在他那刀削斧凿般刚毅的脸上,显得格外森然。
他向前一步,巨大的身影笼罩在沙盘上方。
手指,沉重、稳定、带着千钧之力,如同陨星坠落般,“咚!”的一声巨响,狠狠点在沙盘上临洮黄石部的位置!
那代表“黄石”的小旗应声被巨力压得几乎嵌入沙土模型之中!
“休整结束!” 哥舒翰的声音如同金石交击,斩钉截铁,容不得半分犹豫与质疑,“传令三军——拔营!目标,临洮黄石部!按甲字第三号方略,全军——全速开进!”
“甲字第三号方略”几个字一出,徐嶷、雷万春等核心将领眼中同时爆发出惊人的亮光!
这个方略,正是针对黄石部,以雷霆手段进行快速机动、包围歼灭的激进打法!
大帅果然早有定见!而且,此刻动用它,其意不言自明!
哥舒翰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战剑划破长空,每一个字都带着铁与血的铮鸣,充满了摧毁一切阻挡的绝对意志:
“诸位将军!” 他厉目如电,扫过帐下每一张被激战欲望烧红的面孔,“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吾皇陛下在北都城殷殷期盼吾辈捷报!陇右黎民在吐蕃铁蹄下翘首以望,盼我大唐王师解其倒悬!此刻——”
他顿了顿,声音中注入了一股浩荡天地、气吞万里的磅礴气势,右手猛地紧握成拳,砸在帅案之上,发出更胜惊雷的轰响!“正是吾辈儿郎大显身手,建功立业,报效家国之秋!”
他抬起拳,指向西方,眼中燃起焚城燎原的烈焰:
“让那些盘踞高原、自诩不可战胜的吐蕃贼子,睁大他们的狗眼看清楚!何为我大唐——天兵锋芒!此战——”
哥舒翰深吸一口气,胸廓扩张如风箱,那蕴含了无边战意与铁血杀伐的吼声,如同滚滚天雷,以无可匹敌的力量穿透厚实的帐幕,震动整个中军大营的根基:
“务求——犁庭扫穴!一举荡平!”
轰!
“谨遵大帅号令——!!!犁庭扫穴!荡平黄石部、拿处临洮——!!”
帐内如同炸响了一万声惊雷!
所有将领的咆哮汇聚成一股惊天动地的声浪,饱含着被压抑已久最终被彻底点燃、几乎要焚毁一切的狂热血性与必胜信念!
那积蓄了多日的压力、焦躁、争执,在这一刻化为纯粹的战意洪流,轰然爆发!整个中军大帐似乎都在剧烈震动!
哥舒翰与曹剑青其实早有联络,暗中已经商议好,联手布下的致命棋局,对吐蕃经营多年的重镇临洮进行覆灭式打击,打开大军杀往吐蕃腹地的门户。
……
……
天授元年,七月十一日。庭州城西,校武场。
戈壁的风,干燥粗粝,卷起漫天黄沙,如同亿万把无形的砂纸,疯狂打磨着天地间的一切。
黄沙撞击着临时搭建的点将台,发出沉闷的“噗噗”声,细小的沙粒钻进盔甲的缝隙,摩擦着皮肤,带来细微却无处不在的刺痛。
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一面面不安的鼓,急促地敲打着台上台下每一个人的心弦。
高仙芝端坐于台中央,身披那套名震西域、饮血无数的玄色山文重铠。
每一片甲叶都打磨得幽暗深邃,在烈日下非但不反光,反而像黑洞般吸噬着光线。
猩红的大氅垂落身后,在足以掀翻常人的狂风中竟纹丝不动,如同凝固的血瀑。他面容冷硬如千年风化的玄武岩,每一道深刻的皱纹都像是被西域的风刀霜剑和权谋诡谲刻下的印记。
鹰隼般锐利的目光,缓慢而沉重地扫视着下方空阔得令人心慌的演武场——那里只有风沙在滚动、盘旋,如同蛰伏的巨兽。
在他身后两侧,安西军的主要将领们如同冰冷的雕塑肃立如林:
高承嗣,高仙芝的长子,面容与其父有七分相似,但线条更柔和些。
此刻他神情凝重,眉头紧锁成一个“川”字,眼神忧虑地扫过空荡的校场,又偷偷瞥向父亲冷硬的侧脸。
他紧握着腰间的剑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心中翻腾着焦躁与不安:迟了半月!父亲素来最重军令如山,此次竟能按兵不动……长安那帮人,到底送来了什么妖孽?若误了青平城战机,我安西军威何在?
首席幕僚丁元俊,身着青色文士袍,在这铁血环伺中显得格格不入。
他面容清癯,眼神却深不见底,如同两口古井。
他正慢条斯理地捋着颔下精心修剪的短须,目光看似漫无焦点,实则如同最精密的算筹,将台上每个人的细微反应都纳入眼底。
风沙磨人,更磨心志。
大帅的耐心是熔炉,既在熬炼安西军的锐气,更在考验长安来客的成色。
那“世代罔替”……呵,天大的恩典,也是天大的枷锁。青平城是钥匙,这支特战营,是试金石还是绊脚石?
陌刀将李嗣业,魁梧如山的身躯仿佛铁塔矗立,浓密的虬髯上已凝结了一层细密的黄沙,远远看去如同铜锈。
他豹眼圆瞪,里面燃烧着熊熊的怒火和几乎要溢出来的焦躁。
蒲扇般的大手紧握着那柄令人闻风丧胆的丈长陌刀刀柄,粗壮的手臂上青筋虬结盘绕,如同愤怒的巨蟒,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骨白色。
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带动着胸前的护心镜起伏,发出沉闷的摩擦声。
干!干!干!半月!整整他娘的半月!老子的陌刀营弟兄,刀口舔血的汉子,不是来吃沙子的!青平城的城墙,难道会等着老子去砍?再耗下去,弟兄们血性都要被这鬼风吹凉了!
步兵中郎将张守珪,身经百战的老将,眉头锁得比高承嗣更深,沟壑纵横的脸上写满了担忧。
他粗糙的手掌不自觉地按在腰间的横刀刀柄上,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鲨鱼皮刀鞘,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汲取一丝安定。
士气……看不见的刀最是锋利。
这般空耗,比打一场硬仗还伤元气。
那支特战营,若真如传言般神异还好,若是银样镴枪头……哼,只怕会动摇军心根本!
空气中弥漫的不仅仅是风沙的土腥味,更有一种无形却几乎凝成实质的压抑、审视与浓得化不开的怀疑,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肩头。
距离约定的检阅时日已逾半月!
习惯了高仙芝令行禁止、雷厉风行的安西军悍将们,早已如拉满的弓弦,绷紧到了极限。
主帅这前所未有的沉默与等待,对他们而言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煎熬,仿佛这半月时光正用无形的锉刀,一点点打磨掉这支铁血之师的锐气和必胜的信念。
“大帅!”
一声炸雷般的吼声终于撕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李嗣业一步跨出,巨大的身躯带起的劲风“呼”地一声,几乎掀翻了旁边亲兵沉重的铁兜鍪!
他声音洪亮如古寺撞响的万斤铜钟,裹挟着毫不掩饰的焦躁与熊熊怒火,震得点将台的木板都在嗡嗡共鸣:
“末将斗胆!区区千余关中兵蛋子,何须大帅与我安西十万虎贲空耗半月?!大好战机,稍纵即逝啊!青平城就在眼前,翻过乌鞘岭便是!”
“末将麾下的陌刀营弟兄,刀锋都已等得发凉,饥渴得恨不得生啃岩石!再这么干耗下去,莫说士气要被这该死风沙磨平,只怕煮熟的鸭子(青平城)都要被吐蕃崽子加固得如龟壳一般难啃!”
他的咆哮带着飞溅的唾沫星子,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虬髯戟张,如同暴怒的雄狮鬃毛,那紧握陌刀长柄的大手骨节爆响,发出“咔吧”的脆响,眼神炽热如火,仿佛要将这等待的焦灼化作焚天的烈焰喷发出来。
首席幕僚丁元俊不动声色地用宽大的袍袖一拂,如同拂去尘埃般避开了李嗣业溅出的唾沫星子。
待那震耳欲聋的吼声刚落,他那特有的、不高不低却清晰异常、如同清泉击打冷玉的声音便适时响起,精准地切入那短暂的沉默间隙:
“大帅,李将军忠心赤胆,急公好义,乃我安西柱石。其所言不差,战机贵在神速。”他微微躬身,目光却如幽深的潭水,意味深长地扫过高仙芝那石雕般的侧脸,捕捉着那几乎不存在的表情变化,“然而,长安此举,姿态已然做足。无论是龙是虫,是骡子是马,总须拉出来遛遛方知深浅。”
他话锋一转,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诱惑,“若这支‘特战营’真如传言中身怀神兵利器,有翻江倒海之能,于我安西军而言,无异于猛虎添翼、神龙点睛!届时攻克青平城天险,定当摧枯拉朽,势如破竹。大帅坐镇中枢,只需运筹帷幄,唾手可得这不世之功勋!”
他故意顿了顿,枯瘦的手指在胡须上轻轻捻动,如同拨弄着无形的琴弦,观察着高仙芝的反应。
后者依旧面沉如水,唯有搭在冰冷玄铁护膝上的食指,开始了无声的、细微却快速至极的敲击,发出几乎细不可闻的“嗒…嗒…嗒嗒…”的轻响,如同某种隐秘的心跳。
丁元俊心中了然,嘴角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声音更压低三分,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寒意:“反之,若其徒有虚名,不过是些奇技淫巧、花拳绣腿的货色……那正好!此等演示,亦可堵住朝中那些不知边塞疾苦、只会口含天宪的悠悠众口!更让长安龙椅上那位英明神武的新皇明白,安西的赫赫威名、桩桩功业,凭的是将士们手中实打实的刀枪箭矢,是无数热血儿郎用血肉拼杀出来的,绝非什么虚无缥缈的巧思邪术!”
他微微凑近高仙芝,声音几近耳语,却字字如冰锥,“再者……圣旨中那‘世代罔替’四字,煌煌天恩,何其厚重?然其分量,终究需要一份能压得天下人心服口服、无懈可击的旷世功绩来承接兑现。如今,这不正是证明的大好时机么?”
最后一个字落下,丁元俊眼中锐光一闪,如同暗夜中的刀锋。
高仙芝的眼皮几不可察地跳动了一下。
丁元俊的话语像一把淬了冰寒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他内心深处那根最隐秘、也最敏感的神经——功高震主与恩赏永续之间的微妙平衡。
他可以傲视天下英雄,睥睨西域诸国,却不能不在乎“世代罔替”这份能让高氏门楣光耀千秋、与国同休的终极恩荣。
为了它,他需要一个绝对的、无可辩驳的、足以让所有反对者和质疑者统统闭嘴的理由!
青平城,便是这功绩的载体!
但眼下,这支迟到且来源神秘的特战营,仿佛一枚搅入棋局的异子,让他心头蒙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阴影,一种对未知力量的警惕和对既定格局被打破的隐忧。
就在高承嗣深吸一口气,欲再进言劝慰其父;李嗣业胸膛剧烈起伏,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粗重的喘息声清晰可闻,眼看就要再次爆发之时——
“来了!!!”
了望塔上,哨兵声嘶力竭地狂吼,声音因为极度的惊讶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敬畏而拔高变调,尖锐得如同裂帛,穿透呼啸的风沙,狠狠刺入每个人的耳膜!
唰!
所有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齐刷刷射向校场那巨大的、饱经风沙侵蚀的入口大门!
连高仙芝那深邃无波、仿佛能容纳整个戈壁的眼神,也骤然凝缩如针,寒光四射!
没有预想中的烟尘滚滚,没有大队骑兵行进时山崩地裂般的轰鸣。
一种诡异的、如同大漠暗夜深流涌动般的低啸声率先传来,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沉重,仿佛地底有巨兽在呼吸。
紧接着,一片纯粹的、压抑的“玄色”从门洞深邃的阴影中无声地“涌”出!
那不是骑兵,而是排着极其密集却异常整齐阵列的重装步兵!
千人如一,仿佛一个整体在移动!
他们沉默着,如同来自幽冥的军团。
脚步踏在粗粝的沙石地上,发出整齐划一、低沉而厚重的“咚!咚!咚!”的声响,每一个音节都精准地敲击在旁观者心脏的搏动点上,产生一种令人心悸的共振感。
沉重的军靴掀起干燥的尘土,随即又被后一步踏上的同袍瞬间压实,动作精准得如同机械。
除了这如同巨人心脏跳动般的脚步声,只有精良甲叶偶尔摩擦时发出的、细微却连绵不绝的“沙沙”声,如同毒蛇在草丛中穿行,以及腰刀、弩具撞击在板甲环扣上的“咔哒”轻响,清脆而冰冷。
他们移动的速度异常迅捷,却不见丝毫散乱!
如同一股沉默的、深沉的、由精钢和血肉铸就的黑色铁流,带着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力席卷而来!
距离拉近,一股混合着冰冷钢铁、新鲜硝石(一种刺鼻的硫磺与木炭混合气味)、还有铁锈与若有若无的血腥气的奇异味道,在队伍靠近时瞬间弥漫开来,霸道地压倒了校场上原有的尘土气息,灌入每个人的鼻腔,带着一种凛冽的、死亡的寒意,让不少久经沙场的安西老兵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为首者,身材尤其高大,每一步踏出都沉稳如山岳倾轧。
他全身上下包裹在同样制式却更为厚重、棱角更加冷硬的玄色重甲中,头盔的护颊紧紧贴合着下颌,面甲尚未放下,露出一张刚毅如削、线条锋利如同斧凿的年轻面庞。
他的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前方时没有丝毫温度,只有纯粹的审视与漠然,仿佛点将台上威震西域的高仙芝,也只是一个需要评估的目标。
他行至点将台前五十步,一个精准得如同用尺子丈量过的位置,霍然停步!
整个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机械般的精确感,没有一丝多余的晃动。
身后的千余重兵随之同步停下,动作整齐得令人心悸,仿佛千具人偶被同一根线扯住。
霎时间,校场上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和甲叶在风中细微的呜咽,以及那浓烈刺鼻的硝铁气味。
台前军官——黄定方,抱拳行礼。
动作标准如一尊战神雕像的投影,没有丝毫的谄媚或畏惧。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经过精铁打磨过一般,每个字都清晰、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稳稳地盖过了风声,响彻整个校场,撞在四周的土墙上又反弹回来,形成奇异的回响:“大唐神策军特战大队特战第一营中郎将,黄定方,奉上谕,率部抵达!请——高大帅——检阅!”
点将台上,死寂无声。
只有风卷旌旗的猎猎声显得格外刺耳。
李嗣业铜铃般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些士兵手中造型奇特、在烈日下泛着幽冷哑光、短小精悍却又散发着致命气息的弩具(神机弩),以及他们腰间悬挂的、如同特大号捣药杵般的漆黑圆筒(手榴弹)。
那冰冷的金属光泽刺痛了他的眼。
这就是长安的宝贝?花里胡哨!
张守珪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只觉得喉咙干得发紧,像塞了一把沙子。
他的目光死死锁在那些士兵年轻却毫无表情的脸上——没有兴奋,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冰冷到极致的专注和……对生命的漠然。
这种沉静的肃杀,比任何呐喊都更让人脊背发寒,仿佛面对的不是人,而是一群披着人皮的杀戮机器!
高承嗣的眉头锁得更紧,目光在那些年轻士兵的面孔上逡巡,试图找出破绽,却只看到一片铁石般的坚硬。
丁元俊的眼睛微微眯起,如同发现了猎物的狐狸,手指捻动胡须的速度快了几分。
高仙芝如鹰隼般的目光,缓慢而极具压迫感地扫过这支沉默的军队。
装备之精良远超他的想象:甲胄拼接严密得几乎看不到缝隙,关节处精巧的转轴设计保证了灵活;
那些被称为“神机弩”的东西,弩臂厚重,布满复杂的金属构件和细小的孔洞,弩匣方正冷硬;
而那些粗短的黑色圆筒,表面粗糙,隐约可见引线的痕迹,散发着一种原始而狂暴的危险气息。
他缓缓从座椅上站起,猩红大氅垂落,遮蔽了些许刺目的日光,投下一片更深的阴影。
“黄将军,一路风霜,辛苦了。”他的声音沉稳低沉,如同沙漠深处亘古不变的岩石摩擦,听不出喜怒,却带着千钧重压,“庭州不比长安,风沙酷烈,野性难驯。”
他微微一顿,目光如同两把无形却淬着寒冰的利剑,直刺黄定方毫无波澜的眼睛,那最后几个字,尾音微微上扬,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质疑与蓄势待发的考验:“本帅很想知道,长安城精心浇灌出的这些‘宝贝疙瘩’,可还经得起这塞外大漠的……折腾?”
这“折腾”二字,如同重锤砸在铁砧上,回荡在校场上空。
黄定方面甲下的脸依旧如同石刻,眼神没有丝毫波澜,仿佛那直刺人心、足以让猛将胆寒的目光只是戈壁的微风拂面。
他再次抱拳,动作精准如初,声音平板无波,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如同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禀大帅,神机弩、新式八牛弩、霹雳炮(配重式抛石机)、震天雷等一应军械,均完好无损,性能无虞。麾下一千零七十将士,精神饱满,士气如虹!随时可为大帅演示杀敌之技!”
“好!” 高仙芝的回应陡然拔高,声音如同冰冷的金属片在砂石上剧烈刮擦,带着一丝被挑战了权威的冷意,以及铁腕统帅被真正挑起兴趣时的凌厉决断。
他猛然挥手,猩红的袍袖在风中划出一道凌厉如血的弧线,如同下达了斩首的令旗:“那便让本帅,还有我安西这些见惯了沙场生死的弟兄们——开开眼界!传令!将昨日俘获的那批吐蕃探马赤备队,全部押上来!立——标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