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境群
细雨打着窗框，夜风带着潮气，唤醒了榻上安睡的人儿。
闻朝意自无尽的黑暗中睁开眼，耳边的雷鸣声早已寻不到踪迹，剧烈的修为冲击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唯有梅雨季节潮湿黏密的风，由半掩着的窗缝中溜进来，使得潮雾缠缠绵绵的久居室内，停留在被褥与鬓发间，挥之不散。
这是什么地方？他心想，其他人呢？
“这是奚府，”熟悉的身影倚在窗边，声线淡淡的，却并未刻意压低，“三十多年或是更久之前的奚府。”
“阿醉。”
闻朝意起身，这才发觉，自己指尖沾染的鲜血，已被对方擦拭得干干净净，满是污迹的帕子被扔在了桌边，看来，对方应是醒了有一段时间了。
他问：“小乌怎么样了？其他人都去哪了？为何不叫醒我？”
奚醉如实回答道：“我也不清楚，我们从越空山的魔境中，落入了一个奇怪的地方。你可以认为它是奚府的境，却并不是奚骛所在的那个。不叫醒你是因为，这个困境还需很久才开始变化。”
闻朝意花了一小会儿时间冷静下来，思考起了这段话的含义。
境由尘缘而成，不同的人，放不下的执念，各有所异。
留境者，多为得道仙修、堕道邪魔，或是枉死自尽的凡俗。
另外，常年接触骨香者，更易留境。
于是奚府是一个尤为特殊的地方。
这里枉死过不计其数的炉鼎，活着的时候被骨香之毒折磨，死后还要被封入地下，不得超生。
这种恨意化作的境，不会是一个两个，而应是一个非常庞大的“境群”。
奚醉见他想明白了，继续道：“我用修为探了一下，我们所在的地方，是一个没有任何危险存在的困境，留境者虽对奚府心怀怨恨，却因自身能力不足，而无法表示过多的阴怨。”
“只有我们两人在此境中？”闻朝意不解。
依照之前对越空山举动的分析，对方制傀未成，遭长老打断，应是变更计划，自破魔境，将众人拉入另一个陷阱中才对。
但闻朝意和奚醉，却落入了一个毫无威胁的困境中，难不成是越空山惧怕与魔君为敌，故意将二人赶出了计划？
“嗯，”奚醉点头道，“我不清楚其他人都去了何处，也不知我俩为何单独落入此境，我的修为足以探寻一整个境，却无法知晓外界的情况。”
每一个境都是一个独立的领域，无论是与尘世还是与其他境，都是彻底隔离的。
即便修为再强的人，也无法窥探领域之外的情况，除非强行将阵击溃，或是使用某些术法，悄无声息地离开此地。
击溃一个困境当然非常容易，但此时奚醉并不了解外界的情况。
如若此境为越空山的后手之一，他们现在应该还是处于蜃窟之中的。
蜃窟以其变化莫测闻名于世，强行击溃困境后，是会因此离开蜃窟，还是直接落入枯地，奚醉无从知晓。
干脆就暂且静观其变，留于困境中，尝试着获取更多线索。
另外，他还有种直觉。
“我怀疑，这些与奚府相关的境，是相互牵连甚至叠压在一起的，”奚醉说，“既然奚家通往蜃窟的变阵，是由这些枉死怨灵再次开启，他们所留下的境，有可能会由于恩怨因果的牵扯，而形成一个新的涡旋。”
数百年前，邪魔无恶以上百位修道者为引，打通了京城与蜃窟间的变阵，使得蜃窟成为巨大的漩涡。
四十多年前，中年奚骛在长老的游说之下，买下了变阵的入口，建为奚府，并在府内暗中囚禁炉鼎，炼制骨香。
这些死于他手的炉鼎里，有长老送来的仙门弟子、无父无母的孤儿、投靠奚家的江湖人士。
亦有追随他多年的仆从、宠妾所生的幼子，甚至续弦的正妻。
这些人之间本身就存在着数不尽的因果，
又皆对奚骛心怀怨恨，若是枉死所留之境，沿着变阵被吸入蜃窟中，其涡旋的复杂交叠程度，可能会远超于数百年前形成的漩涡。
“数百年前的修道者，因坠入绝地，百般痛苦之下，堕魔而死，他们所留下的，皆是魔境，故而威力巨大，”闻朝意道，“但枉死于奚府中的炉鼎，基本是魂相清透的凡俗，或修为低弱的修道者，即便愤恨交集，所留的境，也只是毫无威胁的困境？”
“嗯，”奚醉轻叹了一口气，“没有天赋的可怜人，即便恨透了谋害他的恶徒，也只能饮恨而终。”这天下有多少人死于凌辱和不公，多少人由于所谓的“没天赋”，无法获得骇人的武力，滔天的权势，只能沉浮于上位者的掌控之中。
即便是死后，都没机会化作厉鬼向歹人索命。
即便留下的最后一丝残念，都是被恶徒用来，当作最隐蔽的藏身之所。
“所以你猜测，这些奚府的境是相互有牵连的？”闻朝意顺着他的意思推论道，“有没有可能，虽然每个境都是一个独立领域，但可以通过境中某段回忆，某件物品，到另一个于留境者有牵连的境中？”
奚醉很淡地笑了一下：“我也是这么想的，并不是凭空推测，方才用修为探路时，我察觉到极远的一个庭院里，有不同于普通困境的细微波动。”
相当微弱的波动，修为稍低一点的人，根本无法察觉。
连奚醉得分不清，究竟是来自修道者的灵气，还是邪魔的魔气，甚至可能仅是一抹亡魂最后的怨恨。
他可以确认，这个境中不存在尚未消散的亡魂。
奚骛不打算放枉死的亡魂转世，尘世之中的那个奚府里，除去无法聚集的怨气外，亦无亡魂存在。
上百亡灵，不在府中，也不在自身所处之境里，最大的可能，就是被集中在某一个独立领域里，如生前一般被拘禁起来，继续服侍着藏入蜃窟之中的奚骛。
“难怪三个长老，费尽心思弄来了如此阴怨的法器，”推理至此处，奚醉恍悟道，“他不仅打算以奚骛和他手下上百护卫为引，还想将这些亡魂，也一并纳入阵中。”
好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闻朝意道：“我们沿着那抹波动的方向，过去看看？辨认一下哪里是否存在着，去往其他困境，或者干脆连接到奚骛所在之境的通路？”
“正有此意，”奚醉起身，从门口顺走了一把油纸伞，道，“我们所在的这一片，是府中仆从居住的区域，发现波动的位置，则住着奚骛的二十多名宠妾。”
如奚府这般的宅邸，往往都大得吓人，通常顾及风水与礼节，不会轻易变换不同身份的人，所居住的区域。
奚醒与奚醉两位嫡子，幼年居住在采光极好的东面，与府西侧女眷所居住的区域，隔了一座巨大的住宅。
通常是担心懵懂年纪的少年，会对貌美女子，生出别样的想法。
但明显奚家这两位，皆被江湖谣传“不行”，不仅对女子没兴趣，甚至从未靠近过女眷居住的区域。
“兄长幼时，还被允许去见见娘亲，我就……”
奚醉耸了耸肩，没再说下去，见闻朝意跟了过来，便擡手推开了房间的木门。
这间供仆从居住的屋子实在有些简陋，走廊中已有雨水溅入，扑面而来的风不算寒冷，却使得闻朝义忍不住一激灵。
仿佛那雨不是雨，而是亡魂流不尽的哀泣。
奚醉撑开伞，揽闻朝意入伞下，确认对方的确不冷后，才道：“的确有几分阴气，伤不到人，但你感官敏锐，可能会有些不适。”
“无妨，”闻朝意摇了一下头，“我只是在想，越空山为何会放任我们来奚府的境？”
“两种可能，”奚醉擡步，引着他踏入走廊，朝外走去，“要么越空山在打斗中被上古法器限制，无法控制境破之后，我们的去向，于是我们离开了被他劫持的地方，继续沿着邪阵原本的通路，成功达到了与奚府有关的境。”
方才二人推测，奚府相关的环境是相互牵扯堆叠的，那么奚骛藏身的那一个，应是在最寻找，也最难到达的地方。
“既然是涡旋，”闻朝意道，“或许每次进入奚府境群时，遇见的境都不一样，只是这些人琢磨出了一种方案，能在不破境的前提下，到那片藏身的区域？”
奚醉赞同道：“很有道理，不过还有第二种可能。”
闻朝意明了道：“要么越空山的确还有后手，且就在奚府境群中的某一处，一直都没有露面的蔺泠，正躲在那里，等着接应他。”
如此一来，局势就变得更为棘手了。
奚醉带走一众邪魔和护法，想找到三个长老，将他们绳之以法。
三个长老想找到奚骛等人，用他们的修为和性命，开启变阵，将某种宝物带入尘世中。
越空山与蔺泠，想摆脱跟随奚醉的邪魔和护法，并找到三个长老寻仇，为此，掠走了小乌，企图将其炼制为人傀。
而现在的情况是，奚醉和闻朝已不清楚这些人究竟去了哪里，是都分散于涡旋内不同的境中？还是已经寻到目标，发生了正面冲突？
小乌怎么样了？最后一根脚踝处的丝线，是否真的全数抽出？
闻朝意望着伞外接连不断的雨点，心中不禁焦急而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