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无以为报
“我看到了你。”奚醉又重复了一遍,才尝试着,向闻朝意描绘自己在回忆中所见到的画面。
“一袭白衣,立于蜃窟入口附近,无论是相貌还是气质,都与这一世很像,唯独年龄比当下的你,稍长两三岁。”
闻朝意听着他的描述,回想起记忆中拦住自己的兄长,也是二十出头的容貌。
便是将自己所见所闻的一切,也向奚醉全盘托出。
还不忘了分析道:“由灵种所见的前世回忆,应是无法通过意识相连同步给他人的,毕竟记忆是最为私密的东西。只是或许我与你存在未了结的因果,灵种生效时又离得足够近,才会被一并纳入其中。”
而前世与奚醉并无渊源,使用灵种时又离得较远的高齐二人,则是被汹涌的灵气无情地震晕在山洞里,也不知这会儿状况如何。
奚醉赞同道:“许是也与你特殊的魂相和身份有关,这藤蔓看上去还会再维持几个时辰,才肯放我们出去,索性无事,你想休息片刻,还是听我讲讲我所见到的画面?”
他主动提出要说,闻朝意自然不会拒绝,赶忙道:“休息和听你讲并不冲突。”
奚醉便点了点头,侧身于他身边躺下。
青绿的藤蔓柔韧光滑,像是一张编织精巧的藤床,躺在上方不仅不令人感到难受,反而还有些舒服。
“回忆的过程与你所见相差无几,只是我看到的内容,要比你稍早片刻。”
灵种能使人见得前世临死前一个时辰的记忆,而前世的闻朝意判下那笔“生”字时,少年将军已然战死。
奚醉所见到的,自然也要比闻朝意早上片刻。
“我在回忆中睁开眼时,见到的,是鹰族最后的幸存者。”
鹰族与狼族同样善战,那位最后的鹰族老将,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将妖族玉印和一柄长刀,交到了前世的奚醉手中。
那是一段决绝而悲痛的记忆,四周堆满了鹰族抵抗者残破不全的尸身。
奚醉垂着眸子,认出那位老将,沉稳坚韧的魂相。
孤鹰,他心想,自己赦免被上一任魔君囚禁的犯人时,果然没有放错人。
“是他让你带着玉印去妖王殿?”闻朝意问,“殿中究竟有什么?”
“不清楚,他没和我细说,”奚醉摇头道,“可能是些对抗入侵者的秘法和法器,前世的我年纪还小,不曾了解妖族机密。”
老将的意思,大抵是他去了妖王殿便能知晓。
可惜的是,直至全数战死,最后的那支小队,也没能靠近目的地。
奚醉说:“一开始,跟着我逃出包围的,共有十一人。”
初九、封恭、阿厌,还有闻朝意没见过的,或是在京城那家满是邪魔的茶楼中,仅有一面之缘,连名字都没来得及问的,魔君麾下的副手们。
“应该不是巧合,”奚醉低声道,“或许是我以禁术役使过他们的亡魂,才使得他们这辈子,生来就是邪魔。”
说来也奇怪,闻朝意头一次见初九等人时,就觉得他们并不像是天生邪魔。
单论接触得最多的初九,身上就并无半点天生邪魔的残暴与嗜血,年龄与修为上,却又不可能是由修道者堕道成魔。
仿佛只是套了个邪魔的身份,其内核,更像是只傻兮兮的小狗。
闻朝意如是想着,冷静道:“即便你前世没有施展禁术,当时悬崖上那群邪魔和修道者,也会想尽办法,使得万千妖族永世不得超生。”
随便找个什么理由和借口,反正“正义”永远属于胜利的那方。
奚醉前世所做的,只不过是将这个理由亲手呈了出来,他想要独自一人承担这些诅咒,想要枉死的族人们能够忘却一切,不带着任何因果地走入轮回中。
他拘了族人的魂,役使着族人的尸骨,杀了半数以上的入侵者,实则也是想让他们能斩断这一世的恩怨。
望向冥府生判的那一眼,他想说的其实是:“能不能赦免他们?”
他们什么过错都没有犯过,得到那笔“生”字应是不难。
可冥府生判却选择了赦免他。
“我不清楚前世的自己是怎么想的,”闻朝意说,“以我这一世的性子,再看一遍回忆,感觉当时……大概就是气不过吧。”
气不过本该浩气凛然的修道者,伙同邪魔向并未招惹过他们的妖族动手。
气不过百姓心中镇守边关的铁骑兵,混在这群唯利是图的恶棍中,也想分一杯羹。
气不过妖族的怀璧之罪。
气不过少年仅是想要活下去,想要保卫自己的族人。
闻朝意道:“你能骗得过我,但你骗不过生判的天眼。你上辈子以禁术拘魂入傀之后,并未强行役使他们的尸身,手中捏的诀,仅是用来维持他们亡魂不散的。”
那本写满禁术的手记,此时还藏于他的怀中,每一道指诀,闻朝意都记得清清楚楚。少年将军并未强迫“傀儡”们杀敌,就数前世的初九、孤鹰那十多人,杀得最欢。
或许是他们也想为奚醉一同承受些责罚。
毕竟,当时被少年将军拘了亡魂的族人,没有上千也有数百,并不是每一个转世后,都又兜兜转转,回到了魔君麾下的。
其中有很多的,已平平淡淡地走完了好几辈子,只有这十多人,不肯放弃魂相上的因果。
于轮回中等待了四百余年,只为久别重逢。
可奚醉却说:“我觉得他们不是在等我,而是在等你。”
闻朝意不明所以。
奚醉道:“依照青宿上仙原本的推算,前世的我施展禁术,遭受天谴,受罚四百余年后,才转世投胎,又因携天罚而生,双目天盲,克死父母,被仙门捡回山中,养做炉鼎。”
冥府生判并不单单私心赦免了他,还替他受了本该由他来受的罚,承了本该由他来承的命,做了本该由他来做的炉鼎。
父母早逝,无依无靠,被师娘记恨凌辱,被师兄利用欺骗。
闻朝意替他做了十九年地问君山弟子,他则成了万人之上的当世魔君。
“你的命也没多好啊,”闻朝意嘀咕说,“我要是九岁被送去魔界,估计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倒也是实话,自幼失了母亲,被畜生不如的生父迫害,在魔界摸爬滚打十年之久,确是不像是什么好命。
奚醉被他逗笑了,寂寥失落的神色也缓和了许多,轻声:“你赠我的这笔‘生’字,我无以为报。”
他应是希望闻朝意找他讨些什么,无论是宝物、地位、权力还是修为,只要他给得起,哪怕是魔君这个身份,他都不会有半点犹豫。
没曾想闻朝意却红着脸说了句:“可你已经以身相许过了。”
奚醉愣了一下,深邃的黑眸中带着明显的错愕,而后偏了一下头,克制不住一般的,低低笑出声来。
像是哭笑不得,无可奈何,却也感慨万分。
他的小仙修什么身外之物都看不上,偏偏看上了他。
世人常道,冥府执法者皆无情,生死二位判官,更是铁面无私,没有任何的偏袒悲怜,更不会懂得人间情爱。
奚醉想,四百年前那场短暂的相遇,身为冥府生判的闻朝意绝不是偏爱或是心悦于自己。
只是在坚守着自己内心的“公正”,哪怕与天谴相抗。
这一世的闻朝意生而为人,终是体会到了尘世的爱恨。
奚醉笑够了,俯身在他耳边低声道:“以后,你想让我怎么‘许’,我就怎么‘许’。”
闻朝意被他的呼吸烫红了耳根,却还是偏过头去,轻擡下巴,主动吻了上去。
奚醉不躲不让,翻身覆了上来,将他揽于怀中,认真回应。
两场回忆并没有花费太长时间,二人身上的衣物尚未晾干,紧贴着皮肤,交换着热源。
呼吸交错间,奚醉哑身问了句:“你想我在这里‘许’?”
这着实过于冒险,闻朝意赶忙摇头道:“当然不是,境随时都有可能破,外面什么情况还不一定呢。”
于是奚醉支起身子,稍稍错开了一点距离,轻轻摸了摸他的发顶。
“那你就休息一会儿罢,我守着你。”
一路奔波至此,闻朝意也确是累得够呛,便没再推脱,轻轻阖上了双眼。
他的原意是闭目养神,还想着同奚醉闲聊些什么,却不想倦意上涌,就这么陷入了沉睡。
交织成茧状的藤蔓依旧青翠,奚醉轻握着他的手,恍惚之间,竟也误入了梦乡。
***
问君境之外,风雪依旧。
火光映着石壁,脚步声自远方传来,守于洞中的孤鹰撩了一下眼皮,并未出声。
来者满身霜雪,正是二十多日前带着问君山掌门与魔君金令,求助于山下两千邪魔的柳雾。
他的身后还跟了两个邪魔,其中一个质疑说:“都二十四天过去了,还不见尊上出来,你小子别是骗我们的吧?”
柳雾无辜道:“若非二爷亲手托付,我怎可能得到金令?虽不知境中情况,但我也很急啊,登长老方才传讯于我,说三位长老明个儿天一亮,就将携法器返回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