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血月当空
精致的黑瓷罐子,圆滚滚的,光泽黯淡,很不起眼,与存放丹药或食物的小罐没什么差别。
令人难以想象,其中曾盛过让无数心术不正者,梦寐以求的东西。
“九重……骨香?”
闻朝意像是没听清似的,跟着低声呢喃了一遍,那双灵动的小鹿眼愣愣地盯着罐子,一眨都不敢眨。
桃娘捧着罐子,举至他跟前,道:“对,你没想错,正是奚家次子所服下的那罐。”
罐身倒映着摇曳的烛火,闻朝意看着那些忽明忽暗的光点,无端生出了几丝荒唐感。
他问:“这么特殊的东西,怎会出现在此处?”
“小姐冒死偷回来的,”桃娘说,“她本就是奚夫人的贴身侍女,夫人离世后,又照顾了奚家次子两三月有余。她说,她是眼睁睁看着,奚家家主亲手以温水将骨香化开,喂入那幼子口中的。”
闻朝意听得揪心,拧着眉问道:“那会儿他多大?”
桃娘清楚他问的是谁,也叹道:“不足半岁,小姐没法阻止,只能暗中偷了这罐子,原本想着拿回来给村中的药修,看看能不能提取出一两滴残留的骨香,可惜这瓶子内里特殊,什么都不曾留下。”
于奚家做侍女的那几年间,裴秋水或许多次尝试,偷些与骨香有关的物件出来,唯独只有这次成功了。
她运气不错,奚家对不曾残留有骨香的罐子并不上心,故而也并未发觉。
桃娘继续道:“罐子里找不到线索,按理说对我们也没什么用,但小姐说,此物是她毕生的遗憾和懊悔,希望我能替她保管。”
是什么样的遗憾和懊悔?封存于小小的罐子里,被裴秋水交到她当时最为信任的桃娘手中,又一路随着桃娘,落入境中枯地。
其中封存之回忆若连桃娘都无法查看,世间能与其有缘分,或许的确只有闻朝意了。
桃娘举着罐子没再上前,那意思,要不要触碰,小少主自己来决定。
既然对方早知他与奚醉魂相相连,闻朝意干脆直言道:“可否稍等?我得先问过他。”
桃娘似笑非笑道:“这么依赖别人可不好,哪怕是自己的情郎。”
闻朝意不打算浪费时间解释自己和魔君大人的关系,只道:“此物与其中封存的东西,都和他有莫大的关联,他此时能见我所见,要不要同观,自然要询问他的意见。”
“你和小姐的确很像,懂得尊重自己在乎的人,”桃娘感慨了一句,点头道,“行,你先问。”
按理说,奚醉能听到二人的对话,听到提及自己,应会有所回应。
但闻朝意相连的意识中静悄悄的,许久都没听到任何声响。
仔细回忆,似乎在第二声琴音响起后没多久,那头便再没了动静,连细微的风声都不曾听到。
仿佛是奚醉连声音的共享都关闭了,不肯让小仙修知道柳家院中发生的事情。
闻朝意有些急了,在意识中喊了声:“二爷?”
又等了一小会儿,才终于有了动静。
奚醉的声音平静如常,气息却有些微妙的急促,像是刚经历完一场激烈搏斗:“我在。”
“你那边怎么了?”闻朝意赶忙问,“发生了什么变故吗?”
“红衣人跑出来了罢,”奚醉说,“没什么大碍,琴音太吵,怕影响你思考。”
闻朝意有种莫名的直觉,院中若是只有之前那二三十对红衣人,根本无需奚醉如此大费周章。
他沉声道:“二爷,这世间只有你还不曾骗过我。”
奚醉的呼吸滞了一瞬,也不知是心虚还是心疼,轻叹一声:“那你闭眼。”
闻朝意照做,眼前立刻浮现出柳家院中的情形。
入目是满地的红衣人,大大小小,造型不一,层层堆叠在一起,远不止二三十对。
院门依旧紧闭着,外面的三人却也进入了结界中,孤鹰握着匕首,非衣在刻阵石,初九紧张兮兮的四处张望,每个人身上都挂了彩。
他以奚醉的视野观看着这一切,无法知晓奚醉是否也受了伤,只能看到对方手中的兵刃,换作了一柄霜寒刺骨的长剑。
那应是柳公子的本命剑。
奚醉主动道:“我们低估了那个长老,柳家院中,远不止二十多对红纸人,它们蛰伏于墙壁的缝隙、花坛的凹陷、干涸的水池深处,感受到枯地中桃娘的亡魂有所波动,便会聚集到院中来,奋力找寻。”
听起来似乎不太聪明,但抵不过数量庞大,又刀枪不入。
“那如何是好?”闻朝意有些犹豫,“烧毁此境,咱们出去?”
“不必,我能应付,”奚醉说,“非衣先生已想出了解法,你不必太过担心,去做你想做的便是。”
闻朝意想去触摸那个罐子。他想尽可能了解与骨香有关的一切,想知道奚家都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想看看奚醉当年受过的苦,也想再多看一眼自己的生母。
罐子里装的,毕竟是裴秋水封存多年,留给他这个“有缘人”的回忆。
“可是,”闻朝意说,“我在枯地中激活回忆,会不会加剧红纸人们的袭击?二爷要应付它们,还得维持功法起式,以防我陷得太深,会不会太累?”
奚醉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擡眸看了眼天际。
借着他的视野,闻朝意看到了一轮月色圆月,正高悬于阴沉的天空中,将四周弥散的雾气也映作了血雾状,诡异可怖。
“枯地乃是境通往冥界的入口,朝意,实际上,你已经陷至了最深处。”
所以闻朝意从柳家院中消失时,奚醉才急不可耐地打算烧毁此境。
他以为闻朝意会深陷枯地直至窒息,若非找不到枯地所在,那一刻,他甚至有陪对方一同跳下去的荒唐念头。
但闻朝意却自己清醒过来,思维清晰,认知明确,看不出任何不适。
奚醉之所以单方面关闭了共知,除了不希望小仙修担心外,的确也是,不敢让对方分心。
“那我,”闻朝意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再次征得同意,“去触那个罐子了?”
“去吧,”奚醉轻声说,“保持运功,让我知道你还安好,顺便,我也想看看……”
最后几个字掩在琴音中,模糊不清。
有新的红纸人出现在院中,奚醉便关了给闻朝意的视野与声响,提着剑再次加入战斗。
闻朝意睁眼,对桃娘轻点了一下头,道:“他同意了。”
桃娘已等了他好一会,没有丝毫不耐烦,还饶有兴趣地通过他的脸色,脑补了一番二人之间的交谈。
听他如是说,便将锦盒连带瓷罐放在了案上。
还好心找来一张软椅,让闻朝意先坐下再伸手,以免昏过去时脸先着地。
“请吧,小少主。”
“多谢。”
闻朝意深吸了一口气,伸手触摸小瓷罐时,依旧没忘了运功。
他猜到的奚醉想说什么。
与他同样,奚醉也想见见自己早逝的生母。
***
回忆开始于一片暖黄的光线中,四下静谧,能听得到针线穿过绸布,再绷紧时,所发出的细微响声。
应是夏夜,窗外无声下着细雨,房中掌了灯,映出女子的身影,正一针一线绣着一件小衣裳。
忽地走廊外由远及近传来轻快的脚步,女子擡眸,闻朝意也终于看清了对方的模样。
柳眉凤眼,轻点朱唇,青丝高绾,做妇人装扮,衣衫轻薄宽松,却也看得出小腹微隆,怀有身孕。
气质恬静柔和,清高淡雅,眉眼不似奚醉,倒有几分像大少爷奚醒。
“夫人,您怎么抢了我的活做?”
屋外的年纪稍小的女子轻推开房门,闻朝意仅是一瞥便知,那正是在奚夫人身旁做贴身侍女的裴秋水。
奚夫人手中的针线不停,笑说:“你每日需打扫房间,整理衣物,还得替我准备饭食,哪来的时间做这些?”
“您怀大少爷时,我不也忙过来了?”裴秋水倒也不抢她手里的活儿,变戏法似的从小荷包中翻出了一袋糖糕,道,“外人经手的吃食我放心不过,这府中不知道多少人,盼着这孩子胎死腹中呢。”
奚夫人并未反驳,只道:“老爷年近五十,膝下却仅有阿醒一子,她们着急,也是应该的。”
“着急自己生去啊,自己的肚子不争气,嫉妒夫人有什么用,”裴秋水不满地嘀咕了两句,“这奚府中啊,见不得光的东西可越来越多了。”
她应是想要暗示夫人,奚家家主正做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却碍于夫人的娘家兰家,与村中各家并不在同一战线,而无法明说。
奚夫人似乎并未听出她话中有话,直言道:“你知道,我与老爷没什么感情,不过是听从家中的意思,与奚家联姻,他在何处拈花惹草,与何人拨云撩雨,我都不在乎,只要阿醒与腹中孩儿安好,便心满意足。”
“大少爷出生没多久,就被送去修道,也没能陪在您身边,”裴秋水说到此处,有些不太高兴,“也不知二少爷天赋如何?”
“我只希望他能平平淡淡度过此生,有居所一间可避风雨,心上人一位可知冷暖即可。”
奚夫人放下手中的针线,叹息说:“只是,老爷找修道者看过后,说他天赋极可能比阿醒还好,打算取名曰奚醉,送去与其兄长一同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