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裴家
换身衣服,不留下痕迹或把柄,闻朝意自然是愿意的。
他随奚醉一同上了茶楼的二层,原本应作为雅间的位置,被装潢做了类似客房的模样。
奚醉边引路边解释说:“这家茶楼在孤鹰名下,平日里用于收集江湖情报,也能短暂落脚。”
闻朝意随口问道:“二爷怎如此轻易,告诉我一介仙修这么多关于魔界的秘密?”
“告诉你就是希望你能来,”奚醉直言道,“若是哪天遇到危险,无处可去,无人可求,可以设法来这里,报我的名字,会有人替你安排。”
闻朝意张了张嘴,想问自己有哪里特殊,值得被魔君大人偏爱。
可直到行至衣柜前,仍旧没找到勇气,将话问出口。
他还说不太清自己对于奚醉的感情,也无法确定对方想要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
他不是看不懂对方的示好,只是初入迷局,尚有太多的困惑不曾解开。
奚醉替他打开了衣柜,温声道:“右手边的十来套衣服,应与你的身形较为适合,你挑一件喜欢地换上,我先下楼吩咐些事情,这房门能从内侧反锁。”
楼下只有初九那个二傻子,该吩咐得早吩咐过了,不过是特地避开,免得闻朝意难堪。
他说罢欲走,闻朝意犹豫道:“二爷,你……你带着伤,夜入魔境没问题吗?”
很生硬的转折,但奚醉并未揭穿:“两三处皮肉伤罢了,何足挂齿?”
“引开师兄们的方法分明有很多,”闻朝意低声嘀咕,“你所做一切都是护我,何必背此骂名,依着他们的意思,抓那五个邪魔赔罪?”
“那五个邪魔的确作恶多端,关在大阵中受罚,丝毫不冤屈,”奚醉语气淡淡道,“总不能真将其留在人世间为祸苍生,无论有没有这个由头,我都会出手。”
这世道怎么了?闻朝意心想,仙门在做生意,魔君在行侠仗义?
仙修与邪魔的身份,究竟是谁来定义的?
奚醉见他不言,便离开了房间,走之前没忘了关上门。
衣柜中十来套衣服皆质地柔软,又方便活动,闻朝意挑了身低调的灰色换上,的确非常合身。
他将长发一丝不茍的束成马尾,原先的衣服好好叠起打包,才下了楼,依旧用面纱遮掩着容貌,只露出了一双漂亮的小鹿眼。
楼下比方才热闹了些许,大抵是封恭终于回来了的缘故。
“尊上您就带上我吧,我保证,绝不调戏您的客人。”
“没得商量,”奚醉对其很是冷漠,“必须有人留在外面接应。”
“让初九或是孤鹰接应呗,”封恭不死心,“您想想,把我和小仙修穿过的衣服,单独留在荒郊野岭,岂不也挺危险?”
奚醉终于擡眸看了他一眼:“你要是敢做什么,我就废了你,再把你送去欲窟,说到做到。”
封恭这才老实,不情不愿地道了声“是”,乖乖做起了接应的准备。
闻朝意自楼梯处过来,茫然地将手中打包好的衣物交给奚醉,对方二话没说,在包袱的外侧落了个极小的封印。
“不是什么厉害封印,谁都能打开,”奚醉说,“但除了朝意之外,任何人打开,包括我自己,都会留下强行解封的痕迹。”
闻朝意不解:“一身常服罢了,无需这般慎重。”
初九今日尚未挨训,笑嘻嘻的插话:“那是你不清楚变态邪魔们的玩法,除了拿你的衣物自亵外,那些从尊上或者越空山那儿,偷学过一点点傀儡秘法的邪魔,还能将人偶捏成你的模样,再套上你的衣服……”
奚醉轻叩了两下桌子,冷笑道:“把你从欲窟中捞出来的赎身契,还在魔君殿书房的抽屉里。”
初九很是委屈:“我这不是向您的客人讲述一番邪魔之险恶,让人家多加防备,多加小心嘛。”
没见过世面的闻朝意大为震撼,纠结了许久,才小小声问:“邪魔,呃,我是说除了二爷之外的邪魔,都如此重欲吗?”
“无论是天生还是后期堕道而成,邪魔通常都会有难以自控之时,只是每个邪魔无法自控的点都不相同,”奚醉认真解释说,“有些是色,有些是食,也有怒、杀、妒、贪等等,初九和封恭来自欲窟,所以更倾向于色,只是初九尚能自控。”
闻朝意没敢问奚醉难以自控的是什么,只好奇道:“师叔伯们不肯和我细讲,欲窟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奚醉倚于靠椅中仰脸看他,一时间找不出贴切又不显轻佻的言辞来形容那个地方。
于是初九冒死插了句嘴:“用我们的混话来说,拉你一把的是兄弟,拉你几把的是欲窟的兄弟。”
闻朝意茫然了好一会儿,终于领悟到这是个谐音梗,被这句话的放浪和有辱斯文震得半晌没再出声。
直到茶楼门口出现了第五个声音。
很陌生的声音,低沉有礼,不似奚醉那般冷冰冰。“魔君在上,毒医非衣,前来拜会。”
奚醉主动起身去迎,显得非常看重此人:“先生不必多礼。”
闻朝意犹豫着要不要跟过去,被初九轻轻拉住了袖子。
“非衣,魔界最有名的毒医,不是咱们的人,”初九耳语道,“尊上请来查扶摇玉露一事的,所以稍微客气一点,你不用多管,也不要多心。”
闻朝意心道,自己有什么可多心的,只是“非衣”二字,与他们所要调查的裴家……
思考间,奚醉引非衣进了茶楼内。
来者文人打扮,墨色长袍甚是考究,一头及腰的青丝却随意披散着,坠有抹额与发饰。
看上去并非不修边幅,而是爱好索然。
他的目光扫过封恭与初九,最终落在了闻朝意身上。
奚醉向他介绍道:“这便是我所说的那位同行仙修,他的一切行为和安危都由我来负责,先生无需顾虑。”
“魔君亲自带队,我能有何顾虑,”非衣无所谓道,“只是这位小兄弟,眉眼生得有些似我一位故人。”
闻朝意闻言一愣,他以纱蒙面,对方若未施术法,应该只能看到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
仅凭一双眼睛,就能断定似某位故人,要么是对故人的模样熟悉到铭刻于心,要么就是单纯的套个近乎。
只是奚醉没有追问的意思,闻朝意便也未多言。
没人接这个话题,非衣只好继续问道:“何时出发?”
“尚早,”奚醉说,“先和你们讲讲我查到的东西,以及大致会去到什么地方。”
初九起身为几人沏了热茶,很浓,大约是真的担心闻朝意熬不住,会在境中睡着。
奚醉则拿出了一个空瓷瓶,道:“这个里面曾经装的是失传灵药,扶摇玉露,我自城中一处禁止进入的废墟中寻到,那里曾经是裴家祖宅所在。”
“禁止进入?”闻朝意好奇,“官府禁止的吗?”
“嗯,对外宣称是因裴家一夜之间被邪魔屠杀满门,废墟中含有大量魔念和悲怨,但此地风水不易落阵,只能等其随光阴慢慢消散,故而禁止任何人进入。”
“那实则呢?”
“实则的确也有些亡魂所成的悲怨,但并未到形成恶灵伤人的地步,”奚醉说,“风水也并非全然无法落阵,你认识的人中,如蔺泠,就能以琴曲为其落下镇魂之阵。”
闻朝意明了:“所以,官府是不希望有仙门介入此事,他们在刻意藏着什么?又或者,他们也想从裴家祖宅中寻到什么?”
“聪明,”奚醉轻笑了一声,“我使了点特殊手段,引出一抹亡魂现身,问了点事儿。”
这应也是某种禁术,闻朝意并不了解,也不打算多问,只道:“问出了什么,有关裴家为何被灭门,还是裴家是否有遗孤?”
“两者皆有,那抹亡魂自称是裴家少主的护卫,忠心耿耿,因目睹少主被杀而满心悲愤,四十余年都不曾消散,”奚醉道,“我花了些功夫才制服他,并从其口中得知,裴家灭门,正是因为扶摇玉露这味灵药。”
他说着,将手中的空瓷瓶放到了茶桌上,洁白的瓷瓶看不出任何特殊,其中药气全无,看不出半点线索。
闻朝意问:“是同行嫉妒,还是这味药惹了不该惹的人?”
奚醉想说他也不清楚,却被另一个声音抢了先。
“都不是,就单是因为这味药在骨香配方中非常重要。”
闻朝意惊讶地擡眸,说话的,正是刚来赴约的毒医非衣。
奚醉轻点了一下头,饶有兴趣道:“先生果然是裴家人,按理说,我给的那点好处,你应当根本看不上才对。”
“是,裴家灭门时,我尚不足五岁,与我的孪生姊姊一同,随母亲回娘家省亲,才躲过一劫,”非衣道,“我不过是裴家一支旁系,未能接触灵药秘方,也因此不在追杀之列,可母亲和姊姊却不曾有这般好运,返家过程中,还是被奸人掳去,只来得及将我藏在水边芦苇荡中。”
“而后你被魔界臭名昭著的毒老捡了回去?”奚醉问,“这些年,你其实一直在查裴家灭门的事情?”
“那老东西虽然变态,倒也教了我不少东西,好在他对男人没什么兴趣,不过我功法大成那日,还是依照计划,亲手毒杀了他。”
非衣说这段话时始终是笑着的,语调温和,眼神却如淬毒的利刃。
闻朝意静坐于一众邪魔中,突然想到,也许这才是魔最为真实的一面。
他们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恶,也都有属于自己的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