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恨与贪念

第十五章·恨与贪念

很小的一个洞,垂直向下,口径目测仅比成年男性的头骨略大两圈。

境中为黑夜,一路上的光源只来自于那些不可进入的烟雾里,映射出的刺目火光。

故殿内幽暗,只是修道者善夜视,因此不觉难行。

然而这个藏于香案之下的洞口,被奚醉所役使的狼傀破坏后,竟由下至上,照出了明亮的金色光线,将整座主殿都照腥得犹如白昼。

闻朝意难受的眯了一下眼,他五感本就敏锐,此时又开着天眼,被突如其来的强光照射,犹如暴盲。

可境中的机关和幻相并不会考虑他的感受,随着洞口光线的照耀,已破碎得不成样的香案,出现了一抹陌生的人影,正盘腿而坐,静心修行。

“这是?”

闻朝意迫使自己顶着强光分辨,那人影一袭修道者装束,绾发露额,十分年轻。

奚醉为了不影响幻相,带着狼傀也往后退了几步,停在闻朝意身侧,问道:“眼睛怎么样?难受就别看了,我给你转述。”

“无妨,”闻朝意答曰,“适应片刻便可,没那么娇气。”

如是说着,眼角已被激出生理性泪水。

奚醉并不坚持,轻点了一下头,静立于他身旁,看着幻相中的情景。

说话间,幻相里打坐的年轻修道者身边,靠过来一名身姿婀娜的女子。

那女子相貌清纯,衣着却很是暴露,如脂的肌肤被光勾勒成淡金色,配着赤色肚兜与浅粉纱衣,漂亮得好似天边晚霞。

原本硬撑着试图适应强光的闻朝意,在看清女子后,反而立刻移开了目光,嘀咕道:“非……非礼勿视。”

邪魔没那么多讲究,奚醉看的饶有兴趣,还问道:“你喜欢女人?”

这话乍一听很奇怪,但江湖上有个很无聊又很著名的排行榜,罗列过各个仙门的口味、爱好和双修时对于修侣性别的选择。

其中问君山在“喜欢男人”上名列前茅,门内无论男女弟子,都希望能选择男性伴侣一同双修。

甚至被调侃过问君山中的“君”字,是否意为“郎君”,也有“问一山”“满山飘零”等戏称。

“不,”闻朝意嘀咕得更小声了,“就是因为不喜欢女子,才更不该冒犯。”

奚醉低笑了一声,心情很好的向他转述:“这女子应该就是背叛了贺衔云的那个邪魔,我看到了她身上的魔印,图案与之前巨石中那三个玩意儿上的一摸一样。”

闻朝意闻言转回视线,打算自己确认一番:“魔印在哪?”

奚醉回答得很无所谓:“她的胸口处。”

闻朝意吓得又把脸转了回去。

他可以不看,声音却不得不听。

幻相中妖娆娇软的声线带着喘息,轻声问:“道长,奴家听闻观中有人说,你本名不叫衔云,是叫贺景。”

静坐着的年轻人反问:“那又如何?”

“你救了奴家的命,却连本名都不肯告知,”女子抱怨说,“这要奴家如何以身相许?”

“不过是举手之劳,”年轻人道,“我并无那种想法,你别再纠缠不休了。”

“是吗?道长的这里,可不是这么说的。”

说罢,女子便欺身贴进了年轻人怀中。

就在闻朝意考虑要不要找点什么借口,出去陪大少爷和小乌一起守院子的时候,这段幻相忽地戛然而止。

所有的画面和声音一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只有洞口处的金光,依旧刺眼异常。

“啊?”闻朝意茫然,“然后呢?”

奚醉同样有些不解,随口开了句玩笑说:“然后发生的事,你还想继续听?”

“不是,”闻朝意百口莫辩,“我是想问,幻相为何从看似二人刚相遇的时候开始?关于后面的背叛和仇杀呢?最重要的是,骨香的配方我们没有拿到。”

“说实话,我也不清楚,包括骨香的配方,都只是推测,并无实质证据,”奚醉说,“再等片刻,如果幻相不再继续,我就缩骨跳进这洞里去看看。”

邪蛊源自洞中,这/>

这般推测并无问题,缩骨之术也相当常见,但因修习起来异常疼痛艰苦,在仙门中为一门选修课程,会选择修习的弟子并不多。

很巧的是,闻朝意十二三岁那会,略有几分叛逆,因悟不出琴术,又与师娘不合,而产生过离开仙门闯荡江湖的想法。

故将在游历江湖时能用上的术法,通通学了个便。

可惜那个年纪想再学缩骨,已学不到精髓,因此只略懂皮毛。

他认真用视线丈量了一下洞口,才说:“我能进去,我陪二爷一同去吧,也算有个照应。”

奚醉没想过他会这么说,动作顿了一下,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缩骨的过程很疼,下去之后若遇到危险,想第一时间恢复关节并反击,会极度痛苦。

奚醉自己刀尖舔血的日子过惯了,觉得无所谓,但小仙修主动提出要一同下去,他反倒有点不忍。

只是,将对方独自留在主殿中,也未必安全。

如是考虑着,那停歇了好一会的水渍声,竟又隐约从主殿外的院子里传来。

闻朝意诧异道:“邪蛊不是被狼傀扯断了吗?”

奚醉尚未来得及回答,立于他身旁的狼傀突然发出了低嚎,似乎是之前所吃下去的肉瘤与血管,令其感到难受。

院外的风夹着腐臭,传来了大少爷的怒骂声:“阿醉,这堆烂管子疯了!突然开始不要命的袭击我和小乌!干他娘的,烟雾里孵化出了好多邪魔!”

奚醉皱眉,这个境的变化,远快于他之前去过的那些魔境。

他能感到铺天盖地的恨意,随着幻相的消失,由外而内的,朝主殿压了过来。

“不好,”他沉声道,“主殿之外的所有区域,都将在一炷香时间内化作枯地,我得出去帮他们一把,你在此处……”

“等我”二字还没说出口,那个发着光,本来就很小的洞口,突然连带着整个主殿的地面一同,轻颤了一下。

而后,便以细微到不易捕捉的变化,一点点逐渐缩小。

像是下方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将它合上。

闻朝意捕捉到了光线的变化,当机立断的决定:“二爷出去帮他们,我下去洞里。”

奚醉自是不肯:“不行!”

“没什么不行的,”闻朝意认真道,“你说过,今晚是拿到骨香配方最好的机会,最终关大概率还是需要仙修的灵气,我总是得下去的。我知道你想护着我,但我好歹也是个修道者,没到弱不禁风的程度,何况,我还带着你给我的纸符小猫。”

他边说着边开始缩骨,这法子有大半年没练过,说到最后几乎疼得变了调子,却还是咬紧牙关,坚持了下去。

话说到这种地步,奚醉没立场再反驳,时间紧迫,必须出去救兄长和小乌。

他心里清楚,不论同意与否,只要他离开主殿,闻朝意都会从逐渐变小的洞口跳下去。

他观察了对方六七天时间,心知自己所欣赏的小仙修,就是如此执拗又坚定的性子,这同样也是他欣赏对方的一部分。

于是最后只留下一句“千万小心”,便快步出了主殿。

院中此时比殿内混乱得多,常人以肉眼看不见的管状物,全数从泥土中生长出来。

不计其数的低等邪魔自烟雾中孵化而出,带着仇恨与恶意,送死似的迎面朝奚醉铺来。

这种本该惧怕魔君,惧怕红莲业火的邪祟,此时像是彻底失去了思维逻辑,只单纯服从这邪蛊的召唤。

但奚醉只能尽可能杀出一条路,带着兄长和小乌退入主殿之中。

他还不能以业火焚烧这个魔境,一旦此处燃至崩塌,贺衔云留下的残念里,所有关于骨香的细节,都会灰飞烟灭。

他们做的这一次,也就失去了意义。

“朝意,”他喃喃道,“别让我失望。”

***

闻朝意从散发着金色光线的洞口跳了下去。

过程有点曲折,疼痛也相当难忍,但他还是成功了。

轻易关了天眼。

便只能眯着眼,以自己能做的最快速度,恢复骨骼与关节。

此处空间不大,四壁皆为金色,凹槽中镶满了夜明珠,富有得像是一间藏宝库。

闻朝意对钱没兴趣,何况境中之物大概率也拿不走,便在略微适应了光线后,开始观察起邪蛊的源头。

顺着被扯断的蛛网状血管,以及爬满凹槽的肉瘤,轻易便能找到墙角处,一个堆满金子和玉石金丝楠木棺。

闻朝意警惕的朝前走了几步,才看清棺材中盛满血水,令人痴迷的金银玉石,皆浸泡其中。

“这难道就是,贺衔云贪念的源头?”闻朝意轻声的自问自答,“他因心中的仇恨,杀死了背叛自己的女人和师兄弟,却也因偶然间制出的骨香,而发了一笔横财。”

这些对于不义之财贪念,就像是身体中不断疯长的肉瘤和血管,汲取着全部的生命。

一旦被割断,就离死亡不远了。

贺衔云在恨着深爱过的邪魔时,是否也曾庆幸过对方的背叛。

如果没有这背叛,也许一辈子,都无法获得他所期望的财富和名誉。

后人称他为衔云老祖,说他贪恋红尘,未能得道,却不知,他才是最像邪魔的人。

闻朝意静立于原地思考着,他的骨骼依旧在疼痛,身后的光线却毫无征兆的变化了一瞬。

他第一时间回身躲避,却依旧被利器划伤了手臂。

破开皮肤的冰冷感出现了一瞬,在尚未来得及感到疼痛之前,又见了鬼似的愈合了。

“怎么……?”

有一股极细微的暖流,自后心处扩散开。

若非他感官敏锐,也许根本不会察觉。

但再敏锐的感官,都没法知道,不远处院中的奚醉,在万千邪祟无法近身的情况下,手臂上凭空出现了一道伤口。

温热的血液立刻溢了出开,染红了他手中捏着的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