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照不进的夜
铜铃凄厉的响声已经持续了整整三日。
那串挂在义庄大门上的铜铃,师父九叔在时,只有阴邪过境才会发出预警。
可如今,它却像是疯了一般,无风自响,尖锐的声波日夜不休地穿透薄雾,刺入每一个人的耳膜,仿佛在为这座失去了主人的庄子奏响最后的丧钟。
文才与秋生率领着守正卫的弟兄们返回义庄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萧索景象。
门前落叶堆积,往日里总是一尘不染的庭院也蒙上了一层死寂的灰。
村中的老人们远远地指指点点,浑浊的眼中满是敬畏与恐惧,嘴里反复念叨着那句已经传遍十里八乡的谶言:“九叔走了,义庄要塌了。”
秋生冲进义庄,直奔师父的房间。
那里的陈设一如往昔,只是空气中少了那股熟悉的墨香与糯米气息。
他扑倒在师父的书桌前,颤抖着手翻开了那本被摩挲得边角发卷的破旧笔记本。
上面没有高深的道法,只有一页页密密麻麻的字迹——“手搓火药配方,硝石七成五,硫磺一成,木炭一成五,精磨……”“无线电原理图解,线圈绕法……”
这些曾经被他视作不务正业的旁门左道,此刻却像一根根烧红的钢针,扎进他的心里。
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滴落在纸页上,洇开一团团模糊的墨迹。
师父,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留下的这些,究竟是为了什么?
与秋生的悲恸不同,文才的哀伤被一种更为深沉的冷静所包裹。
他没有进入房间,只是默默地站在庭院的墙角,目光死死地盯着那里堆放的一堆还未用完的火药原料。
硝石、硫磺、木炭,安静地躺在麻袋里,仿佛蛰伏的猛兽。
“师父说,要把‘镇僵道场’这四个字,刻到每一座村子的村口……”文才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却异常清晰地传入了秋生的耳中,“他没说……谁去刻。”
秋生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中,他看到了文才眼中燃起的一簇火苗,一簇近乎疯狂的、孤注一掷的火苗。
两人没有再多言语,一种无声的默契在师兄弟之间迅速达成。
他们分头行动。
秋生负责绘制师父独创的符纹,那是比寻常符箓复杂百倍的纹路,蕴含着某种难以言说的韵律。
而文才则找到了守正卫的统领,这个被九叔从尸口下救回的汉子,对九叔的遗愿奉若神明。
“九叔公的遗愿,就是我们的使命!”文才的话语掷地有声,“以‘驱邪镇煞’之名,在十里八村的村口石墩、祠堂门楣,一切人流汇聚之地,刻下‘镇僵道场’四字,并附上师父的符纹!”
守正卫立刻行动起来。
起初,村民们半信半疑,有的人甚至觉得这是两个没了师父的徒弟在胡闹。
他们敬畏九叔,却不相信几个字和一些看不懂的图案能有什么用。
直到三天后的一个深夜。
凄厉的月光下,一头在山中游荡了数十年的游尸,循着生人气息摸到了村口。
它浑身青黑,指甲如刀,正要越过村口的石碑,异变陡生!
那石碑上新刻的“镇僵道场”四字,连同附着的符纹,竟在一瞬间迸发出刺目的金光。
游尸仿佛撞上了一道无形的雷电墙壁,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整个身体在金光中迅速碳化、崩解,最后“轰”的一声,炸成了一捧齑粉般的黑灰,随风而散。
目睹了这一幕的守夜村民吓得魂飞魄散,随即爆发出惊天的狂喜。
消息如野火般传开,整个乡里都沸腾了。
原先的怀疑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狂热的信奉。
村民们自发地在刻字的石碑、门楣前摆上香案,供奉香火。
孩童们甚至编出了一段童谣,在街头巷尾传唱:“镇僵道场四字真,九叔不在也有神!”
文才站在义庄门口,望着远处村落升起的一缕缕袅袅香火,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民愿,仿佛通过某种神秘的联系,正源源不断地汇聚而来。
他喃喃自语:“原来师父不是要建庙,他是想……种念。”
信仰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第七夜,子时。
义庄那口终日被铁链锁住的后院古井,突然发出了“咕嘟咕嘟”的声响。
井水不再清澈,而是变成了墨汁一般的黑色,浓稠得如同石油,散发着一股陈腐的尸臭。
紧接着,一具穿着破旧褪色的前代道袍的尸身,缓缓从黑水中浮了上来。
尸身面容枯槁,皮肉紧贴着骨头,仿佛一具风干的木乃伊。
守正卫的弟兄们大惊失色,当即就要架起火堆,用至阳之火将其焚毁。
“住手!”秋生却像疯了一样冲了过去,双膝跪地,重重叩首,声音嘶哑地喊道:“不能烧!这是咱们义庄的祖师爷!是师父的师父!”
那是三十年前,为抵御一波尸潮而战死的前任义庄之主。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这等邪物,不烧掉,难道留着过年?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文才脑中灵光一闪。
他飞奔回屋,取来一块练习时刻坏了的石片,上面同样刻着“镇僵道场”和符纹。
他挤开人群,将石片稳稳地置于井口之上,随即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高声唱起了师父传下的《安魂咒》。
咒语声并不洪亮,甚至有些走调,但就在他开口的刹那,奇迹发生了。
那些汇聚在义庄上空,由十里八村百姓供奉而来的香火愿力,仿佛受到了召唤,化作无数肉眼难辨的金色丝线,从四面八方涌来,穿过石片,缠绕向那具浮在黑水中的尸身。
金丝所过之处,黑水退散,尸臭渐消。
那具枯槁的尸身竟停止了上浮,原本死寂的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翕动,吐出一个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音节:“……道……未绝?”
那老道士残存的魂魄,竟被这磅礴的香火愿力重新凝聚,唤醒了一丝神智!
他不再是嗜血的僵尸,而是自愿成为了“义庄守护灵”。
他与文才、秋生定下约定:“我已是逝者,不再插手阳间事务。但自今日起,凡刻有‘镇僵道场’之地,皆归我巡夜,护境安宁。”
文才抓住机会,当即对着所有守正卫和在场的乡绅,立下了“三不规”:“其一,‘镇僵道场’只受香火,不收任何金银供品;其二,只称九叔之名,不称神佛,我等皆为守道之人;其三,不许任何官府势力,借此名号,向百姓敛财!”
井口的老道士残魂发出一声赞许的轻叹:“有骨气,这才像林九那小子的道。”
话音落下的瞬间,十里八村,所有刻着“镇僵道场”的石碑、门楣,同时泛起一层淡淡的、柔和的微光,如星辰落地。
一张无形的守护巨网,在这一夜,悄然铺开。
然而,树大招风。
这等神异之事,很快就传到了盘踞在县城的军阀耳朵里。
数日后,一队荷枪实弹的军阀探子来到了村口,为首的队长一脸倨傲,指着石碑喝道:“什么镇僵道场,装神弄鬼,妖言惑众!来人,给我把它砸了,这石头不错,正好拉回去垒炮楼!”
村民们群情激奋,却畏于对方手中的洋枪,敢怒不敢言。
令人意外的是,文才只是冷冷地站在远处看着,并未出手阻拦。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块凝聚了无数心血和愿力的石碑,在探子们的大锤下四分五裂。
当晚,文才悄悄收集了那些碎石,将其磨成粉末,混入百姓供奉后剩下的香灰之中,然后趁着夜色,将这些混合物悉数撒在了村外那片最大的乱葬岗里。
第二天,那个下令砸碑的探子队长出事了。
他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浑身皮肤透着一股诡异的青黑色,如中毒一般。
更可怕的是,他只要一闭上眼,就会看到无数面目模糊的孩童冤魂将他团团围住,伸出冰冷的小手,凄厉地哭喊着向他索命。
“还我安宁……”
“你断了我们的香火……”
“孤魂野鬼,收了你!”
探子队长被吓得屁滚尿流,精神崩溃。
消息传回村里,文才立刻登高一呼,声音传遍四野:“毁道场者,即为断我等香火;断我等香火者,乱葬岗的孤魂野鬼,自会去收他!”
百姓哗然,恐惧与愤怒交织,让他们彻底团结起来。
他们自发组织了“护碑队”,手持棍棒锄头,日夜守护在每一处刻字的地方,那股同仇敌忾的气势,竟连军阀都暂时不敢再轻举妄动。
危机暂时解除,义庄却迎来了新的变化。
秋生在厨房烧火做饭时,无意间发现,柴火在灶膛里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其节奏竟与他烂熟于心的《镇僵铭》韵律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脑中萌生。
他取来一张师父留下的空白符纸,以朱砂画上“镇僵道场”的符纹,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其混入灶台下燃烧过的灶灰之中。
他没有念咒,也没有作法,只是学着师父的样子,将一股意念灌注其中,然后用最普通的炊烟,将这股“土灶焚符”的愿力送了出去。
烟气袅袅,钻入烟囱,看似消散在空中,实则沉入地下。
那一夜,所有刻字石碑下的地底深处,隐隐约-约传出了一阵阵细微却清晰的、仿佛是沉重锁链被逐一崩断的声音。
守正卫的统领在夜巡时,惊觉地里的阴气似乎被什么东西镇压了下去,他骇然道:“我们没请神,可这地底下埋着的东西……好像开始怕了。”
秋生为自己的发现而兴奋不已,连续几夜都在厨房研究这“土灶通幽”的法门。
某个深夜,他守在灶台前,添着柴火,眼皮渐渐沉重,不知不觉打起了盹。
迷迷糊糊间,他看见眼前熊熊燃烧的灶火,竟渐渐扭曲、汇聚,幻化出了一张他日思夜想的面容——正是师父九叔!
九叔的面容在火焰中显得有些模糊,神情肃穆,嘴唇微微开合,似乎在无声地对他说着什么。
秋生拼命想看清那口型,那好像是三个字。
他猛地一个激灵,彻底惊醒!
眼前哪里还有什么师父的幻象,灶膛里的火已经熄灭了。
只有一堆尚有余温的灰烬,在黑暗中安静地躺着。
秋生心中一阵失落,正要起身,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灰烬中的异样。
他连忙凑过去,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看到那堆灰烬的表面,竟凭空多出了一行歪歪斜斜的痕迹,像是有人用手指刚刚划过。
那痕迹组成了四个字——
北方楼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