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抉择

    长安城外,风雪不歇。


    雪落得悄无声息,却将整座城池压得沉甸甸的,仿佛连天光也变得薄弱了许多。


    天光透过雕花的窗棂,细碎地洒落在冰凉的青石地板上,光影斑驳,像是被时光磨砺过的旧梦。


    室内的熏香早已燃尽了,只留下淡淡的檀木余味,萦绕在鼻尖,沉静安宁。


    苏枕雪醒了。


    她的睫羽轻颤,像两片被清风拂过的蝶翼,缓缓掀开。


    眼底深处,栖着一枚将熄未熄的星火,那抹浅淡的笑意,似有若无地浮现在她苍白的唇角,却很快被晨曦融化,消弭无踪。


    梦里的暖意,仿佛还残留在她的肌肤,那份被他紧握的温度,灼热而清晰。


    她没有急着起身,只是静静地躺着,任由清晨的寒意,一寸寸爬上她的肌肤。


    寒意与体内的寒毒纠缠,竟没有往常那般刺骨,反而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柔和。


    裴知寒的脸,在即将消散的那一刻,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


    那句不要成婚,如同一颗石子,掷入她心湖,激起万丈波澜。


    她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过他的急切。,急切得连带着她也生出了一股子莫名的焦躁。、


    也从未感受到如此真实的温暖。


    像是寒冬里炉火边的一碗热茶,暖了手,也暖了心。


    她有些不讨厌暖意了。


    他怕她死。


    这个念头,像根针轻轻地扎了一下她的心口。


    她触碰到了那支步摇,将它缓缓取下,放在胸前。


    苏枕雪闭上眼。


    他的声音萦绕在耳畔。


    “你会死在他手里。”


    她身在长安,早已看惯了权利倾轧,生死浮沉。


    可当那句预言由他亲口说出时,她才真正感到被鲜血和阴谋浸透的现实。


    苏枕雪起身,走到窗前,推开木窗,寒风裹挟着湿润的雪意,扑面而来。


    长安城依旧在白雪的笼罩下,沉默而压抑。


    她的目光,落在那堆叠如山的,被拆开又合上的信封上。


    那是父亲从北疆寄回的家书。


    自军粮案爆发,父亲的家书,便再也没有飘入靖国公府。


    起初她以为是战事紧张,父亲无暇顾及。


    可如今半月有余,仍旧音讯全无。


    北疆苦寒,军情紧急,她与父亲虽身隔万里,可那份血脉相连的感应,让她日日夜夜,寝食难安。


    拿起那些家书,指尖摩挲着那熟悉的笔迹。


    父亲的字,一向是带着军人的洒脱与豪迈,笔力苍劲,如刀劈斧凿。


    每一封信里,都充满了父亲对她的牵挂,对苏家未来的期许。


    “福寿绵长,万事顺遂……”纸上的字迹,依旧带着父亲一贯的洒脱与乐观。


    可她知道,如今的北疆,早已没有了半分顺遂可言。


    北疆。


    那个被白雪覆盖,被血水浸透的地方。


    她看见了那些因饥寒交迫,因病痛折磨,而倒下的将士。


    她甚至能听到,风雪中,那些无辜百姓无声的哀嚎。


    裴知寒不是无的放矢。


    那些他指点舆图的动作,那些他对战局的洞悉,那些关于洛天关天险和茶马谷的字眼,此刻在她脑海中清晰浮现,是最精确的战报。


    苏枕雪低声喃喃,声音里带着一种极致的疲惫,却又蕴含坚韧。


    她知道,他为她铺好了后路,甚至指明了方向。


    可她不能仅仅依附于梦境,依附于一个男人。


    她必须亲自去验证,亲自去寻找那条路。


    这是她苏枕雪的道理。


    命数这种东西,总要挣扎一番,才算不枉此生。


    她的父亲,她的家族,还有北疆那三十万百姓。


    他们都在等她。


    苏枕雪将家书收好,放入一个锦盒,妥善锁好。


    她的心底,燃起了一个清晰而强烈的念头。


    白马寺。


    或许那里能找到一些答案。


    风雪未止,长安城外,白马寺山门前,青灯古佛,一如既往地清净。


    苏枕雪换上了素雅的冬装,外罩一件素色披风,只身前往。


    马车辚辚,行过积雪的官道,车轮碾压着雪地,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一路上,她感觉有无数双眼睛,在暗中窥探。


    那种冰冷而熟悉的目光,让她想起了白马寺后山,无叶所感受到的,那附骨之疽般的杀意。


    她知道,自上金坊一事后,自己已然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可她顾不得这些了。


    当马车停在白马寺山门前时,苏枕雪下了车。


    寺门紧闭,门口的小沙弥见是靖国公府的郡主,连忙开门相迎。


    “阿弥陀佛,郡主驾到,有失远迎。”小沙弥恭敬地合十行礼。


    “不必多礼,我要见方丈。”


    苏枕雪双手合十还礼。


    小沙弥侧身让开了一条路:“方丈正在静修,他知道郡主要来。”


    苏枕雪眼神锐利,直视小沙弥,语气笃定:“他知道我会来?”


    小沙弥露出了一丝茫然,低着头,没有再说一句话。


    苏枕雪步入院中。


    庭院深处,那棵银杏树巍峨耸立,即便在寒冬腊月,也显得生机勃勃。


    树下,了尘方丈,一袭灰布僧袍,静坐在石桌前,手捻佛珠,双目微阖,似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他面前的茶杯,袅袅冒着热气,在这寒风中,显得格外温暖。


    苏枕雪走到石桌前,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开门见山。


    “大师,我父亲可有消息?”


    了尘缓缓睁开眼,那双浑浊的眸子里,映着她焦急的脸庞。


    “郡主此行,为心中所困,亦为心中所忧。”他的声音苍老,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仿佛能看透过去未来。


    “你所忧者,是国,是家,是北疆那片战场。”


    苏枕雪的心,猛地一跳。


    他果然,什么都知道。


    她看着他,眼中是挥之不去的迷惘焦灼。


    “北疆的战事,究竟如何了?”


    了尘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轻轻拨弄着手中的佛珠,那佛珠在他指尖缓缓转动,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像是在丈量着世间的苦厄。


    她目光悠远,似透过眼前的人,看到了万里之外的风雪。


    “战事危急,北疆雪厚,人心浮躁。”


    他的话,轻描淡写,却重如千钧,敲击在苏枕雪的心弦。


    她握紧了衣袖下的手,指甲几乎要刺入掌心:“大师,可有解局之法?”


    了尘微笑着,脸上的皱纹似乎都已舒展了许多:“郡主难道不知道吗?”


    苏枕雪紧紧盯着他的眼,等待着他的答案,等来的却是已经知道的答案。


    这一刻的了尘,并非寻常僧人,他承载着太多的秘密。


    夜幕将至,白马寺的山风,似乎也比往日更加急促,隐约带着一丝远方传来的,烽火狼烟的味道。


    她的父亲,她的亲人,北疆的将士百姓,他们的命运,都在这寒风中,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