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别之巅抱着脚走路

第13章 山河哀鸣(六)

    胡宏想了想,觉得真是到了那一步,还真的不好办,于是咬着牙,踌躇,不说话。


    我想,权当没这回事儿,叔,你的好意,我英子领了,我也认你,你说,这样不是更好吗?


    胡宏叹口气,想说什么,最终也没说出。过了一会儿,都没话说,看看天气,也快黑了,于是,打了声招呼,走了。


    天渐渐暗下来,风,打着旋涡在草棚周围旋转,英子以为是大的魂儿,又难过起来,想到妈,更加难过,忽然想到妈安葬之地没问,痛悔之余又哭了一阵,吸溜吸溜,难过要死。


    周维炯看看天,几只麻雀也飞走了,蚊子忽然浓密。该回去了,拉起英子央求说,英子,就按我说的,先到俺家见父母,他们,我了解,他们不仅会接纳你,还会很高兴呢。你想,我爹妈白白捡到一个闺女,都养了这么大了,咋不高兴?


    吴英子擦擦眼泪,嗯,点点头,跟着周维炯一起,沿着弯弯曲曲的田埂,向着一个新家走去。


    果不其然,把英子带回家,周家人都感到惊讶,忙乎半夜。吃着饭,周维炯把前因后果讲述了一遍。漆树美心软,总是摸英子的短发,哭得像泪人。哭了一阵,又拉英子的手说,可怜我的孩呀,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了,我们就是你的亲人了;可怜我的孩呀,以后,我们吃啥你吃啥,有福同享,有难同担。


    周德怀低着头,一言不发,在那闷哼。


    周维炯问:爹,我捡了个妹,你不高兴?


    周德怀抬头,看吴英子,又低下头。


    漆树美说,是不是“这里”有问题?


    是呀,关键是大地主,又是乡长。你俩,虽说一家子,他这个人,你不知道?他家那水围子,三面环水,一面环山,照商城县城建的。那龙岭山,就是一道铜墙铁壁。拿枪的家丁十多个。李老末从来也不敢光顾他家。哎,周德怀叹口气说,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个六亲不认的主儿,到时候,知道了这一切,不跟我们拼命?


    但是……


    对别人,你可以往好处想,对他,你往最坏处想都不过分,甚至,有好多坏事,你想都想不到。不说其他,就说他外娚那件事,你说,他做得绝不绝?


    啥事情,爹,我从来没有听你说过呀,周维炯说,啥事情,说来听听。


    他姨外甥到他家拜年,带了两包红糖,因用黄表纸裹着,他说不该这样做,他不光嫌礼太轻,还恨他姨外甥使用黄表纸咒他,当场就甩到屋后茅缸里,他姨外甥饭都没吃,走了。


    哎,走了不就走了,可是,他这姨外娚多嘴,不该到围子外说了句:真不是东西。


    可巧,被人听到了,传话给他。漆树贵就记着,伺机报复。刚好,这年,他去理发,他姨外甥也去理发,就一把拽着他姨外甥的辫子,硬生生把头发连同头皮揭了下来,甩到屋后茅厕去了。但是,他姨外甥痛得要死,嚎叫,捂着鲜血淋漓的头跑回家,赶紧找医生治疗,躺在家里养了大半年才好。


    哎,人呀,都是有事赶的,周德怀说,到了第二年正月,他这个姨外娚还得给他拜年。


    为什么?这个人也太没骨气了,周维炯说,都这样了,还去舔狗,不是没事找事吗?就是死,也不应该这样的。


    孩子,你不知道人心险恶呀,周德怀说,不给他拜年,一家人不知道哪天就被土匪端了。


    还有这样的事情?还真没有天理了,周维炯说,土匪也是他家的?


    别扯这个,扯多了,我也说不清楚,周德怀继续说,接受前次教训,这次去带了一块腊肉,足足五斤。可他漆树贵呢,还把人家帽子揭下来,使劲儿揉搓人家头说,茅缸里的毛都还没烂呢,吃啥长的,咋这么快又长齐了?看,事情做到这种地步,这样侮辱人,还是人吗?


    那都是听说的,也当真?漆树美插话说,一个人的头皮,让你揭,能揭下来?


    仔细推敲是有点假,或者说,有点夸大其词,周德怀说,但是,事情肯定是真的,否则,谁敢说他漆树贵?


    那倒是,这次,漆树美也站到丈夫一边了。


    小英子,虽说是个孩子,但牵扯到漆树贵的老脸,还牵扯到真假,又没法认定,他会相信?如果怀疑我们使坏,与我们杠上,咋办?


    我不怕,漆树美站起来说,我就喜欢英子,多可爱呀,还是我的侄女,跟我女儿有多大区别?


    唉,你忘记了小辫子是咋死的?


    这个该死的!提起来漆树美有点颤抖,嘴唇哆嗦。


    周德怀赶紧说,不提这档子事情了,我就是怕他来阴的。


    周维炯说,爹,你是害怕他报复?


    嗯。


    漆树美慢慢稳定情绪,过了一会儿说,他就是欺软怕硬的土匪,爹活着时他还有些顾忌;爹走了,就连大哥的话儿也当耳边风。还说,我们这门,说是掌门,狗屁,他不认;他认的就是这个,当时就把拳头攥着抖抖。啥意思,明摆着,他现在田地上千石,石灰窑四个,豆腐坊、挂面坊摆在金寨、南溪、县城街头,就是土产品,也销往六安,就差路太远,又不好运输,否则就运到开封了。


    周德怀说,听说他最近到省城谋了个差事,不知真假。


    官当得越大越是个祸害,漆树美看着英子说,知道你的身世,你也知道了你是怎么落到这步田地的,我想,你也不能恨他,他毕竟是你亲爹。但是,又不想让他认你,他也未必认你。假设,胡管家说给他听了,照他的性子,说不定我们在这儿也待不住,他会想方设法祸害我们的。


    妈,爹,我还要饭,英子说,这般吓人,我明天就走,不连累你们,我走出去,再也不回这一方了。


    那咋能行?漆树美激动,一把抱着小英子说,你现在就是我们的孩子了,我已经说过了,有我们一口饭吃,就有你一口饭吃。


    周维炯站起来说,爹,妈,事情到了这一步,怕也没用。自古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爹妈分析得有道理,那都是最坏的,我认为未必。


    咋说?周德怀问。


    一是胡叔就是懒、懦,依赖性太强,本质并不坏。他说为我们保密,不会骗我们。因为说出去对他也没好处。只要胡叔不说,漆树贵也不会算。算不到,那不就没风险了?


    二是退一万步,要是从胡叔那里透风了,那也不怕。我们不承认,英子不承认,他漆树贵能相信?再说了,就是相信,我们为他养女儿,还能养出仇来?漆树贵虽说坏,但他很聪明,来阴的我不敢保证,要是影响他面子,他还是有所顾忌的。


    再说了,一个人,把虱子放头上,不是没事找事吗?漆树贵,妈知道,这个人奸诈歹毒又死要面子,为了他自己,他只会矢口否认,不会强认一个要饭花子做他的女儿的。


    也是,传到社会上,还不知道咋说呢,漆树美又忧心忡忡说,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呀。


    好办,为了以防万一,我有一个好办法,周维炯立即说。


    第一次看到儿子这么能说,还头头是道,周德怀大吃一惊,看着,结结巴巴说,你是读书人,有主意?


    漆树美看儿子才十多岁就这般果决,思考问题又这么周到,既开心又担心,害怕把心操碎了,把脑仁弄坏了,疼爱地盯着,一句话也说不出。


    我想到两全其美的法子,周维炯说,俗语叫:弄假成真!


    弄假成真?都疑问。


    嗯,是的,周维炯说,弄假成真。


    咋讲?周德怀问。


    小英子听懂了,也说,哥,我听你的,你说吧,咋办?


    上楼房,俺家也不是孤门独户,家族里也有三十多户,百十口人,亲戚,就更多,不说别的,漆家,也是大户,虽说大多住在南溪,但这儿也有一些,不说千人,四五百人还是有的。我们这儿也有个现成的规矩,添人进口是喜事,要接左邻右舍还有亲戚自家吃喜面。


    周维炯说着这里,他爹他娘都懂了,都点着头,嗯。


    俺家平白无故添个妹,更是大喜。添人进口,按规矩要向族长报告,请族长吃喜面,坐上座。如今,周家族长不是周大老爷吧?我们就向他汇报,接他与几个舅舅来吃喜面。


    漆树贵,既是区长(乡刚改成区,区下设乡),又是舅,当然得接。到时候,爹亲自去,他知道了,碍于面子,也会来捧场。这么一搞,日后,万一知道是他女儿,我们还蒙在鼓里,你说,他还能以德报怨?就是以德报怨,还能迁怒我们?就是想,也会遭乡邻指责。如果我们遭人暗算,譬如把俺家房子点了,被土匪抢了,有人找俺爹麻烦,卖个豆腐,有人找事什么的,不用说,自然而然就会想到是谁。漆树贵再毒,他不会做损人又损己的事情。


    周德怀说,儿呀,人家马上要走了,否则也不会做下那些伤天害理的事。


    爹说得对,飞了就省心了。准备走的人,只对金钱感兴趣,对于多个人少个人,他是不感兴趣的。再说了,他缺的是儿子。要是儿子,他会拼老命也抢夺;至于女儿,几个姨太太生的都是女儿,三四个了。女儿一大堆,少一个多一个,他漆树贵在乎吗?


    周德怀还是担心,试探着说,三国时有一出戏叫《东吴招亲》,也就是孙权不想把妹妹嫁给刘备,又想把刘备软禁,到最后,弄假成真。但是,我们,咋也叫弄假成真呢?


    妈多年前不是生过吗?就说生下来被人拐跑了,现在又找回来了,周维炯说,我去找胡宏,把情况告诉他,让他知道。


    漆树美一听,又想到小辫子,颤抖着拉着英子手说,别说,瘪头不说,我还没仔细端详;这么一说,再仔细瞧瞧,还真像,莫不是真的?我还几次做梦,就说你妹皮包骨,被人家打被人家骂,气不过……哎,不说了。


    周维炯说,妈——


    我糊涂了,妈喜欢,漆树美说着,流着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