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别之巅抱着脚走路

第7章 青萍之末(七)

    这事儿让漆祖奎知道了,觉得这孩子有定力,还有一股常人不具备的狠劲儿。这两点,不说是小孩子,就是大人,也不具备。在官场,要是具备这两点,说不定就可以官居高位,有大成就——不简单,实在不简单。


    漆祖奎又细思量,这种性格好是好,但是,动不动就拼命,好像对生命无所谓,这般漠视生命,说明什么?说明他命里缺少一个“忍”字。有道是,忍胯下之辱,方能封王受侯。相反,枪打出头鸟,这般好出头,不是好兆头。


    这般想,漆祖奎就把周维炯叫到跟前询问,没想到,周维炯盯着他外公半天说,外公问我,无非是考考我,看我聪明不聪明。我不说其他,就说外公胡须,为何不剃呢?古人留胡须,一定不是因为美,而是没工夫或说没工具。


    此话一出,漆祖奎目瞪口呆。


    漆祖奎的惊呆,倒不是周维炯的回答出人意料,也不是周维炯自作聪明,而是周维炯的勇敢——面对外公,侃侃而谈,是个简单人吗?但是,干啥事都要出人头地,这种性格,在受儒家思想侵染的漆祖奎能不担心吗?于是问,瘪头,你呀,我听说你动不动就跟人家拼命,虽说勇敢,但是,你有几条命呢?


    外公,当然只有一条咯,可是外公,一条命,如果有人让你屈辱地活着,你干吗?


    漆祖奎不得不另眼相看,于是笑着说,这小家伙,好苗子,这么小点就知道,理之所处,心之所属,气之所归,节之所尊,可喜可贺呀。


    我不知道啥叫气节,但是外公,我不欺人,人欺我,你说外公,我该不该还击?


    漆祖奎呵呵笑,过了一会儿摸摸周维炯的小脑袋,又问了一些问题。对于这些问题,周维炯似乎在思考,思考完毕,不说则已,一说都是头头是道。


    漆祖奎惊讶说,如此年纪,情系毫发,理辩端倪,窥透人心,真乃奇才,于是又点头说,如有福命,必成大器。


    因漆祖奎对周维炯特别推崇,又是他外孙,所以,在漆家,都特别在意。当周维炯懂事时,漆祖奎就让人把周维炯接过来,在他办的私塾读书。


    周维炯读私塾时詹谷堂教国文。


    詹谷堂受聘在漆祖奎私塾教书,因他也是大清秀才,在商城很出名。有许多学校,特别是新办的学校,都聘请他去教书。当时有个英国人传道士,在笔架山办了教堂,不知道啥原因,离开了笔架山。于是,商城县就在那上面利用教堂开办笔架山农校,招收一批人。县长亲自下请柬,邀詹谷堂到笔架山农校当国文教员,詹谷堂欣然接受。


    詹谷堂辞去漆家私塾先生时,杨晋阶刚好进来,与詹谷堂算擦肩。


    杨晋阶进私塾是漆树贵推荐的,到私塾当教务主任,虽没授课,可他管学生,在明面上也算周维炯半个老师。


    詹谷堂知识渊博,尤其是国文,讲起课来滔滔不绝。一些历史掌故烂熟于胸,娓娓道来,生动感人,深受学生欢迎,备受商城官僚关注,被奉为教授。


    詹谷堂教国文时,时而也教些西方科技兴国知识。


    周维炯有感而发,写了篇著名文章《家国情》。


    这篇文章里,最著名的句子:我民族之大,国民之众,举世不二,而今备受外侮,齐家、治国、平天下,实为吾辈无旁贷之责也……


    那时候,漆祖奎已经过世,詹谷堂就把此文拿给他舅漆先涛看,他舅批阅“后生可畏”四个大字,进行勉励。


    私塾有事,放假一天。


    周维炯知道不上课,就想回家。刚走到此地是个下坎,是回马庄。那是祖爷爷周祖培到京城做官离开家时留下的典故。


    传说,周祖培骑着马走到此处,忽然想起应该给慈禧老佛爷带点东西。那时候,商城有什么?无外乎土特产。出名的土特产有啥?就是大别山茶叶,还是后来被称为六安瓜片的贡茶。于是回马取茶叶,后来高中,并当了大清朝汉人宰相(体仁阁大学士、太子太保),此处也就出了名,叫回马庄。


    回马庄是个高坎,坎上有一块大石,像乌龟,伏在那里,人称乌龟石。


    从那乌龟口里流出清泉,甘甜清爽。过路之人在此歇脚,掬一捧,解渴。


    周维炯跑到这儿,并不渴,但是,他发现一只兔子蹲在龟头上,就来了兴趣。悄悄逼近,不动声色地弯腰在地上捡了一块石头,瞄准,使劲掷出。哎嗨,不偏不倚,正好砸在兔子头上,把白兔打晕了,喜得周维炯赶紧跑去捡。


    可此时,漆树贵的轿子刚好到此。


    漆树贵累了,让放下轿子透透风儿,歇憩再走。


    石头打白兔,当时没死,只是晕了,受惊,直奔轿子而来,啪嗒,撞到轿边儿,撞迷糊了,把漆树贵也吓了一跳,醒了。


    咋搞的?漆树贵以为遇到土匪,赶紧问。


    王仁蒲赶紧说,是个小孩子,拿石头打兔子。


    打兔子,这是谁的地儿?俺家山林,兔子也是俺家的,敢在这儿打兔子,不要命了?


    王仁蒲知道老爷生气,于是耍威风,指手画脚吆喝:吊孩,快把兔子拿给爷。


    周维炯一惊,没见到人,见到轿子和抬轿子的人儿,看着他们这般装腔作势,还要自己的兔子,心想,自己打兔子,关你屁事?不知道从哪儿冒出一彪李鬼,周维炯于是仰头,哼哼鼻子,瞪着,不吱声。


    王仁蒲大跑小跑到周维炯面前,伸手夺,没想到小屁孩转到王仁蒲屁股后面去了,还用头对着王仁蒲的腰部撞,把王仁蒲撞得一趔趄,差点摔到沟里。


    王仁蒲毕竟是受过训练的,赶紧来个旱地擂桩,摆摆手,稳住了,再转身,直起腰,把长枪取下来,拿着枪屁股就扫。


    周维炯头一低,没扫到,趁着王仁蒲愣神儿,拿着兔子就跑。


    王仁蒲感觉是被戏弄了,气得脸通红,不再顾忌,端着枪,瞄准,还吆喝:小屁孩,敢跟大爷我抢食,再不站住,我开枪了。


    好在漆树贵此时听到王仁蒲被一个孩子调戏,搞得如此狼狈,再说了,在自己的地界,还吓唬开枪,有点奇怪,就探出头来,不看则已,一看大惊,忙指着说,那不是瘪头吗?


    胡宏说,像,今年还到老爷家拜年来着。


    哦,瘪头,王队长,不要开枪哈。


    此时,周维炯也听到了,站住,回身,一看,是六舅漆树贵,不禁气得不知道咋说才好。立定,一声不吭,盯着。


    漆树贵拄着拐棍,招呼:瘪头,你过来,又说,你咋不好好上学,到处跑,逮兔子干吗?


    周维炯出了口长气,走过来,弯下腰点一下头,算叩头行礼,直起身提着白兔说,六舅好。


    漆树贵看着白兔,嗯。


    周维炯明白了,说,白兔,是我打的,六舅要,给。


    漆树贵哈哈大笑说,你打的,莫不是瞎猫碰个死老鼠?


    周维炯不再吱声。


    漆树贵摸摸周维炯的头说,将来,跟你爹一样,不仅是个傻大个,还是个硬头钉,遇事不知道服软,是要吃亏的。叹口气,又说,才十来岁,就快与我一般高了。


    六舅,我已经十二岁了。


    哦,跟我们一起走吧。


    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也不太平。


    回马庄遇见周维炯,下了坡是一梯田,田里长着绿油油的麦苗,虽已经租出去了,但是,田地的主人还是漆树贵。这些田地已经预收了租子,可是,有个小孩,又是一个小孩!干啥?在那儿拔麦苗,这还了得?这不是祸害人吗?


    漆树贵要亲自惩戒,双手抱着拐棍,低着头,瞅着问,叫啥?父母是谁?


    小孩傻了,哆嗦,一句话也说不出,又脏又黑,眼珠在动,口里溢出一股青草滋儿。


    王仁蒲见状,对着小孩屁股就是一脚,小孩子被踢得四蹄朝天,嚎着,吓得缩成一团。


    漆树贵笑了,看着,摇晃着说,找死,贱,这样的野孩,就不该活在世上。仁蒲,她不是好吃吗?既然什么都吃,那就赏她一粒“花生米”,让她还糟蹋粮食!


    王仁蒲看看,以为是说着玩的。


    别怕,出了事我兜着。


    王仁蒲开始瞄准。


    小孩子吓傻了,捂着脸,不停地抖。


    周维炯再也看不下去了,冲到小女孩面前,面对王仁蒲,伸着手臂护着说,你们,你们,又转过身对漆树贵说,六舅,咋不分青红皂白就杀人呢?这跟土匪有什么区别?我看呀,比土匪还恶。人家就是个小要饭的,还这般小,坐在地上,惹着你了?这么可怜,饿得拔草吃,嘴里还淌着清水,是人都同情,你们咋这么狠心?


    漆树贵哈哈笑着说,瘪头,这是个穷鬼,你也同情?


    穷,咋了?六舅,穷人也是人呀。


    漆树贵吃惊,但是,又磨不开脸面,于是老起脸说,你,怎么爱管闲事呢?你要是再管闲事,我就不认你这个外甥了。


    不认我也要说,人家,一个小孩子,又饥又饿,拽一把麦子充饥,咋了?


    漆树贵说不赢,指着王仁蒲说,把他给我拉开,给我痛打。


    这句话说得王仁蒲有点为难,因为拉开可以,也知道是拉开周维炯;但是,痛打,打谁?王仁蒲想到在回马庄受辱,就端着枪托,故意给周维炯一枪托。


    因太突然,周维炯也没在意,就把周维炯砸倒在地。


    胡宏知道搞错了,忙过来说,王队长,别真打,吓唬一下嘛。再说了,这是个小女孩,说到这儿,胡宏扭头,看英子脖颈有一块黑痣,忽然想起什么,思索一会儿,指着:你你你。说着,蹲下,又看女孩脖颈拴着一根黑线,伸手拽出,竟然是一个石头驴。


    漆树贵也惊讶了,指着胡宏说,胡宏,你的驴,咋在她身上?


    胡宏不知说什么好,支吾半天才说,我的驴,丢了,可能被这个小孩子捡到了,今天找到了,也是缘分。老爷,看在我的面上,算我求个情,放她一马吧?


    漆树贵感到奇怪,胡宏今天咋了?听那声音咋也在颤抖?不正常,很不正常,哪地方不正常,又说不清楚,于是,盯着,不吱声。


    王仁蒲也放下枪,站在一旁,也不说话儿。


    胡宏又说,我这里还带着麻花,也给她一点,这孩子快饿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