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别之巅抱着脚走路

第4章 青萍之末(四)

    这个草棚,距离大庙只半里路,是庙上的人搭建的,为的是南来的北往的人在此歇歇脚。没想到要饭花子吴孔栓到这里时里面已有了个傻不拉几的女人。虽说此女瘦骨嶙峋,但是,毕竟是女人。于是,在女人允许的情况下,两个可怜人就裹在一起,睡在一块。


    虽没有领结婚证,也没有搞什么结婚仪式,但是,这两个人组成了家庭,是地地道道没有利益输送的夫妻,还是传统上的门当户对的夫妻,是不是恩爱夫妻,不知道。但是,自从傻女人出走了,吴孔栓就这么等待着,领着小英子,一直等待着。


    吴孔栓本想去找,转回来一想,如果女人回来了咋办?找不到自己又出去了咋办?到时候,谁也找不到谁,错过了,也就错过了。哎,还不如守株待兔。


    这么一想,不想早上起来,门口提篮里放一婴儿,吴孔栓生气呀,自己都吃不饱,吃了上顿还不知道下顿,有人却送来一个婴儿,搞笑吗?是谁呢?是仇家吗?自己也没仇家呀,一个乞丐,又不是本地人,要饭,能得罪谁?不是仇家,那就是无意中送来的。哎,这不是调侃自己吗?四周看看,除了鸟儿不停叽叽喳喳,一个人影也没有。


    哪跟哪呀,这是哪个砍头的做的坏事呀,自己就不知道哪天死活,还要养个吃奶的,这不是雪上加霜吗?吴孔栓真的气得马上就要抬脚把篮子踢飞,可就在这时,婴儿哭了。


    吴孔栓震惊——听到这种哭声,就像安魂曲,愤怒的心,慢慢平息下来。吴孔栓颤抖着,激动不已,用手扶着门框,低着头,看着,聆听着。听着听着,就觉得是上天送来的,是自己的命根子,也许是上天哪个大能投胎送到这里的。哎呀,好事呀,于是,一把抱起,高呼:有后了,有后了,我吴孔栓从此有后了!


    吴孔栓有后了,那孩子是谁?就是小英子,当然,也叫吴英子。


    吴英子在吴孔栓呵护下,虽说营养不良,但是很神奇,长大的同时有些东西能发育,有些东西不能发育,好像上帝伸出了一只手,一只怜悯之手,也是幸运之手,把长得好好的并蒂瓜摘了一条,只留下那个最鲜嫩的瓜儿。


    吴英子长到十来岁,女性特征就突出了,外表看,就是一个小姑娘,不管是性格特征,还是说话腔调,俨然女孩,听起来,声音脆脆的,好像鹦鹉打鸣;走路的姿势,也是一扭三摆,似乎是个稚嫩的美女坯子了。


    吴英子特别瘦,像螳螂,只长个。十岁,五个手指如大葱,细长嫩白。但是,可能是到处讨饭的原因,脸蛋被太阳晒得像荞麦面,黑得发光。


    吴英子叫吴孔栓大,不叫爹,虽说是大别山当地方言,但是,也是吴孔栓特意让她这样叫的。具体来说,吴孔栓有吴孔栓的考虑,他总认为自己虽是外地人,可在当地捡到一个孩子,那么以后就是该地人,等孩子长大嫁人,说不定还能混发财,要是那样,就成了地地道道的当地人,所以说,现在得入乡随俗。但是,明面上,他不能跟孩子这么解释,咋办呢?想了想,吴孔栓说,要饭,叫爹,与“跌”,同音,诅咒大,不吉利;为了吉利,就叫大。大是什么,是最大的。


    吴英子听了,觉得有道理,再说了,在外要饭,听到有些孩子都叫自己爹为大,也就觉得自然,于是叫了几声,还觉得这般叫挺好听的——大大大,哒哒哒,于是,就叫开了。


    今天是第一次出门,大安排的。


    大病了,病了好几天了。


    吴孔栓自己感到时日不多,就把英子叫到面前说,孩呀,大病得厉害,不能起床,没能力要饭了,今后,你一个人住在庙里,没田没地,吃啥?要饭,也得有要饭的本事。大不能永远跟着你,护着你一辈子,是不?从今天起,你自己单独出去,锻炼一下,摸索摸索吧。


    吴孔栓想告诉孩子,其实她不是他亲生的,但是,看着小英子那双可怜汪汪的大眼睛,张了几次嘴,还是咽下了——这般大点,要是告诉她,好比晴天霹雳,咋受得了呀——不忍心,实在是不忍心呀。


    吴孔栓张张嘴,眼眶里充满泪水,只能笑着说,记住,出外了,不要玩水,特别是河里,那里面有水鬼,也不能往山里跑,那里面人家少,要走几十里才能找到一户人家,赶你找到了,人家关门了,要不到饭,会饿死的。再说了,山里狼多,都是成群结队,挺凶残的,一个小孩子,还是女孩,会被狼背去的。


    大,那到哪儿去呢?小英子似乎着急起来。


    到上楼房,那里住着一个大户人家,那地方也住着许多住户,到那去,准能要到饭,吴孔栓说,孩子,任何事情最难的是走出去,只要迈开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再走也就容易了。你出外要饭,还要拿根棍子。


    拿根棍子干嘛?小英子说,拿只碗不就行吗?棍子也要吃饭?


    傻孩子,不是棍子要吃饭,是棍子保护你,吴孔栓说,你看你爹哪次出去不拿棍子?穷人家不养狗,但是,没有多余的饭给你吃;富人家有多余的饭菜,可是,哪个富人家不养一两条狗,甚至养好几条的都有。


    好几条?那我咋打得赢?小英子撅着嘴说,其实,我不怕狗叫,也不怕狗咬,更不怕狗多,我最怕狗不吱声,趁你不注意时猛扑上来咬一口,咬人可痛了。


    哎,孩子,要人家施舍不容易呀,吴孔栓莫名其妙地想起要饭时遇到的一个出家人,他把唯一的破碗给了吴孔栓。当时,吴孔栓说,我是要饭的,你是出家的,咋能要你的碗呢?


    那个出家人说,遇到了就是缘,给不给是我的事,要不要是你的事儿。说过,也没留下名字就走了。


    这孩子,从天而降,跟那只碗有什么两样呢?说到底不也是缘分吗?哎,出家人连名字都不留,只说缘,看来,不管是谁的,有了这个缘,就好比要饭,人家给不给,都无所谓了。


    想到这儿,吴孔栓就难过,就觉得自己跟小英子的缘分,就像那个施舍给自己一只破碗的出家人一样。是呀,在这个世界上,谁不是出家人呢?是出家人,终究是要离开的,也许,小英子和自己,就如同自己和那位出家人,遇到了是个缘,自己马上要离开了,又何必告诉她真相呢?


    吴孔栓把到嘴边的话儿又了咽回去,翻着浑浊的老眼,叹口气说,今后,你要学会活着,孩子,活着,大才能闭眼呀。


    小英子不懂,只当大饿了,好多天都没吃饭了,只能喝点白水。还有,说话有气无力的,一定是累了,要睡觉,于是就嗯,还按按心口窝,仿佛这么一按,就把大的话儿按进心窝窝里了。


    小英子出门了,走一路想一路——大,不会有事吧?是呀,多少年就这样了,咋能有事呢?像这样,睡一睡,过一段时间就好了,好了,又能带小英子要饭了。可是,小英子有点狐疑——从前是这样,可没让小英子自己出门呀,这次,有点怪,咋让小英子出门历练历练呢?


    要饭也要历练?是的,得历练。吴英子想起来,有一次,大带着她要饭到英山,有个住狗头门路的,四四方方大宅院,人蛮多,人来人往,出出进进,像放皮影子,吹吹打打,嘟嘟娃吹个不停,听着挺欢快的。大不懂,累了饿了,就觉得那曲儿喜庆,上门也没看,就忙道喜,还说老东家这是双喜临门呀。


    其实,大错了,不是办喜事儿,是在办丧事儿。


    还好,狗都吃饱了,睡去了,只有几只猫,哇呜哇呜叫着,好像很烦;几只老鸹,一动不动地蹲在门前的梨树上,俯视着下方,也不走,也不叫,好像等待着什么。


    从这架势看来,走运气呀,让自己碰上了,看来,今天可以吃饱了,大对小英子说,记住,桌上的东西一样别拿,主人家赏的,尽管要。因为人家心安,要饭的也得到实惠。


    小英子就记住了。


    没想到,刚到门口,就从屋里走出来一个戴孝布的,老着脸说了句:滚!


    这时候,大才知道自己弄错了。


    大又赶紧说,可怜可怜吧,我们走了好远的路才赶到这里,来迟了,请原谅,还是让我们给老泰山磕个头吧。


    戴孝布的皱皱眉头,露出很奇怪的表情,啥话也没有说,一步跨过来,对着大的心口窝就一脚,骂:我让你放屁,死吧!


    饭没吃到,还挨了一脚,咋办?只能搀扶大一步步挪,挪了几步,大就叫心口窝痛,只能停下来歇息。


    小英子看着,鼻子翕动,抹着泪,不知道咋办才好。


    大的心碎了,踢碎的,不断呕,出气都臭,总是吐血,把英子吓坏了。


    小英子流着泪,让大坐在田埂上,给大用破碗舀水喝。


    大长出一口气,想起什么说,糊涂呀,这家财主是以这一块的大善人自居,他叫黄天魁,一直以黄鼠狼为祖先,出了大门,坐在塘埂上才听人说,他供奉的东庙西边的一窝黄鼠狼被野狗咬死了,四五条,都摆在当院里,估计很伤心,我们搞错了,不问三七二十一,把丧事当成喜事了。


    没有呀大,大不是说老泰山吗?


    小英子,看到没,学着点,大,要了一辈子饭,在这里栽了,啥原因?说起来还是一句老古话,叫做活到老学到老,还有一样没学到呀。大,没学到,就吃亏了,挨打了。


    这家人也怪,黄鼠狼死了,也披麻戴孝,像死了爹一样,我们也没有做错呀,他为何要踢大呢?


    小英子想不通,吴孔栓解释说,富人就是这样,只准他们做,不准我们说。黄鼠狼死了,这个黄天魁就认为是祖先死了,正打醮,当成祖先安葬呢。谁知道呢,看那门边写的字,又不认识;要是认识,那上面一定写着呢。忽然明白过来,迟了,晚了。后悔自己太莽撞了,说错话儿,得罪了。


    小英子说,那也不能二话不说就一窝心脚呀。


    怪谁?只能怪咱自己了,吴孔栓说,吃一堑长一智,怪咱自己没长眼睛呀。英子,可别学大,眼头上,要学亮光点。


    那时候,小英子就想,还是赶紧回家,回到家,大睡下,养养,过几天也许就好了。


    可大回到家,倒头便睡,昏昏沉沉,除了喝水就是吃要来的稀粥,不管是馊的还是酸的,只要喝下,慢慢就能好。如今,一定也是这样,所以大才说,以后,靠自己了。


    小英子刚出门,吴孔栓又赶紧喊,英子,你回来,大还有话说。


    小英子就转回来了。


    站在床边儿,吴孔栓挥手,让扶一把。扶一把,起床很艰难。咋回事儿?饿了,小英子就说,大,你休息,我出去,没有要不到饭的,要是要不到饭,在山里找些野菜,大不是还备有巴掌大的一块猪皮吗?炖炖,也能让大吃饱。


    大擦把泪,笑着说,孩呀,我不饿。我是说,你今天走远点,不要在附近要了。


    小英子说,到哪儿?


    听说上楼房的人很富,还仁义,也许会有好的着落。


    大不是说过了吗?小英子说。


    我说过?吴孔栓说,看看,大确实病得不轻,前头说咋后头就忘了呢,但是,大,是不放心呀,还要唠叨两句——想富贵,谁不想呀,你还小,也知道好,要到一碗饭吃,就不得了了,但是,要是将来能有一块田,自己能从田地里捞食吃,还是比要饭好呀。说着,吴孔栓说不下去了,忍了忍,还是说,你娘也是要饭的,几年前走了,就没回来,不知道你还有印象不?


    有,小英子说,娘的眼睛很大,就是耳朵边长个猴子,我记得的。


    要是哪天遇见了,或者她回来了,吴孔栓又忍住了,叹口气说,你就说我出外要饭去了,别让你娘伤心,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