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5章 偏我来时不逢春(七)
“听说太子带了块昆仑玉来,”刘棠不知何时站到他身边,玄色披风的领口沾着点演武场的尘土,“说是要亲自拓守城人的名字。”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那是块普通的和田玉,上面刻着半朵栀子花,另一半在郭孝儒那里——当年临仙城破时,两人在乱兵中失散,玉佩被生生掰成了两半。
郭孝儒低头看了眼衣襟下的玉佩,冰凉的玉面贴着心口,像块不会融化的冰。他忽然想起温北君临终前的模样,老人躺在馥春坊的柜台后,胸口的血染红了账本上的栀子花纹,手里却还攥着包没来得及给孩子们的糖:“告诉太子……碑要朝南,朝着临仙城的方向。”
太子的车驾在糖坊前停了下来。掌柜的正把新熬的栀子糖装进陶罐,见了仪仗慌忙要跪,却被太子身边的内侍拦住。齐昭掀开轿帘走下来,月白色的锦袍上绣着暗纹的流云,倒比糖坊的幌子更像朵月下的花。他盯着幌子上的栀子花纹看了半晌,忽然笑了:“这针法,倒像温郡主的手艺。”
刘棠上前一步正要答话,却见太子弯腰从轿里捧出个木匣。匣子里铺着猩红的绒布,放着块巴掌大的昆仑玉,玉质通透,在日头下泛着淡淡的光。“这是去年从漠北战场捡的,”齐昭的指尖划过玉面,上面有道浅浅的裂痕,“卫将军说,这玉上沾过临仙城士兵的血。”
郭孝儒忽然想起卫凛信里的话。北境的雪化时,卫将军在乱葬岗发现了这玉,当时它正压在株野蔷薇下,花茎上的尖刺深深扎进玉里,像只不肯放手的手。“那些士兵到死都攥着花种,”卫凛在信里写,“说等打退了敌军,要把临仙城的花种满漠北。”
三日后,刻碑的匠人在青衣江畔选了块空地。青石从山里运来时,郭孝儒正带着孩子们在药田除草。最小的那个孤儿举着药篓跑过来,篓子里装着刚采的蒲公英,白色的绒球被风吹得四散:“郭先生,匠人们说在碑座刻满栀子花呢!”他发间的蜀葵早就谢了,如今别着朵晒干的栀子花瓣,是从演武场的旗杆上偷偷摘的。
刘棠正在给新栽的栀子苗浇水,听见这话手里的铜壶顿了顿,水珠顺着叶片滚下来,落在带着故乡泥土的根须上。她忽然想起老兵说的话,那日老兵拄着拐杖在演武场练枪,断腿的裤管空荡荡地晃,却把枪使得虎虎生风:“等碑立起来,我就把这条腿埋在碑下,看能不能长出朵栀子花来。”
齐太子亲自拓字的那天,雅安城飘起了毛毛细雨。郭孝儒铺开宣纸时,指尖被墨汁染得发黑,像当年在馥春坊帮着研墨的模样。老夫人总说,墨要研得够细,才能让字里藏住花香——那时她研墨,郭孝儒就在旁边画栀子,笔尖的朱砂总蹭到老夫人的银簪上,像落了点胭脂。
“温北君的名字该刻在最上头,”齐太子握着狼毫笔,笔尖悬在玉版上迟迟未落,“他守了临仙城三十年,比我父皇在位的时间还长。”雨丝落在玉版上,晕开细小的水痕,倒像谁提前点好了标点。郭孝儒忽然发现,太子的指节上有道浅浅的疤痕,和糖坊掌柜的箭伤很像,只是更纤细些——后来才知道,那是当年太子微服去临仙城,被流矢划伤的。
刘棠在碑座旁种下第一株栀子苗时,发现土里混着些细小的骨渣。老兵蹲在旁边用手刨土,断腿的伤口被雨水浸得发红,却笑得满脸皱纹:“这是去年战死的小兄弟,死前说想看着栀子花开花。”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把磨得发亮的匕首,刀柄上刻着朵小小的栀子花,“这是他的,等花开了,就插在花土里。”
暮色降临时,碑上的名字已经拓好了一半。齐太子的锦袍被雨水打湿,贴在身上倒显出几分清瘦。他忽然指着远处的药童学堂:“那里的孩子,都要学熬糖吗?”郭孝儒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学堂的窗户亮着灯,孩子们正在临摹草药图谱,宣纸上的栀子花枝被画得歪歪扭扭,却透着股鲜活的劲儿。
“掌柜的说,等秋收后就开课,”刘棠递给他块芝麻饼,是从怀里揣了半晌的,带着点体温,“说要教他们认二十四节气的花,什么节气开什么花,就熬什么糖。”她忽然想起自己带的那三个临仙城孤儿,最小的那个总把栀子糖纸夹在药书里,说要当书签,等学会了认字,就知道糖纸上印的字是什么意思。
齐太子咬了口饼,芝麻的焦香混着雨气漫开来。
“碑旁要种满野蔷薇,”齐太子忽然说,手指在碑石上轻轻敲击,“卫将军在漠北种的那些,听说开花了。”他望着青衣江的水面,晚霞把江水染成了琥珀色,像糖坊熬到一半的糖浆,“他说等打完仗,就带着花种回来,把临仙城到雅安城的路,都种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