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4章 梧桐雨落(五)
帐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一下下敲在心上。我弯腰捡起地上的碎砚,指尖被锋利的瓷片划破,血珠滴在墨渍里,像朵绽开的红梅。
“何时动身?”我把碎瓷片扔进废纸篓,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他抬起头,眼里的红丝更密了:“明日卯时。”
“我去备些东西。”我转身要走,却被他抓住手腕。他的掌心滚烫,像揣着团火,攥得我骨头生疼。
“别告诉瑾潼。”他的声音带着哀求,这是我第一次见他这般模样,像个怕被母亲责骂的孩子,“就说……就说爹爹去齐国看风筝了。”
我掰开他的手指,指缝间的血痕蹭在他青布袍上,洇出点点暗红:“她昨晚还在枕头下藏了块桂花糖,说要给爹爹路上吃。”
帐内的烛火忽然灭了,想来是被穿堂风卷走的。黑暗里,我听见他压抑的呜咽声,像被堵住了嘴的困兽。
回到宫里时,瑾潼已经睡熟了,小手里还攥着半块桂花糖。我坐在床边,看着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在她长而密的睫毛上,像落了层霜。
知画端来安神汤,见我对着床帐发怔,轻声道:“将军方才让人送了个匣子来,说是给郡主的。”
那是个紫檀木匣子,上面刻着缠枝莲纹,是碧水姐生前最喜欢的样式。我打开时,里面躺着只木雕的蝴蝶风筝,翅膀上涂着明黄的漆,像极了当年叔叔给瑾潼扎的那只,只是翅膀上多了行小字:“爹爹去寻春天了,瑾潼要好好长大。”
墨迹还带着未干的潮意,想必是他昨夜连夜刻的。
我把风筝放回匣子里,忽然想起碧水姐下葬那日,叔叔在坟前埋了坛女儿红,说要等瑾潼出嫁时挖出来。那时他眼里的光,亮得像江南的星星。
第二日卯时,天还没亮透,雨却停了。东方的天际泛着鱼肚白,像块被洗旧的棉絮。我抱着瑾潼站在宫墙上,看叔叔的马车从城门驶出去,车轮碾过积水,溅起细碎的银花。
瑾潼趴在垛口上,挥着小手喊:“爹爹!带蝴蝶风筝回来!”
马车顿了顿,却没有停下。叔叔掀起车帘一角,远远地看了我们一眼,那目光像根细细的线,缠在我和瑾潼身上,然后被车轮越拉越长,终于在街角断了。
瑾潼的小手还悬在半空,眼里渐渐蓄了泪:“鸢姐姐,爹爹为什么不回头?”
我把她搂进怀里,指着天边初升的朝阳:“因为爹爹要去追太阳啊,等他追上了,就会带着满车的春天回来。”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手紧紧攥着我的衣襟。我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袖中的锦囊硌得手心发疼——那是昨夜叔叔让人送来的,里面是温家军的花名册,还有张字条,上面只有三个字:“护好她。”
日子像檐角的漏沙,簌簌地往下掉。京城里渐渐有了流言,说镇东将军在齐国被囚,齐国皇帝凌蕤要割魏国三座城池才肯放人;又说将军早已被斩,只是陛下压着消息,怕温家军哗变。
瑾潼变得越来越沉默,常常坐在窗前看那只紫檀木匣子,一看就是半天。有次我撞见她用小刀在窗台上刻字,歪歪扭扭的“爹”字刻了满满一窗台,刻得太深,木刺扎进指尖,血珠滴在字上,像给那字镀了层红。
我抱着她去找太医时,她趴在我肩头,小声问:“鸢姐姐,爹爹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药铺里的艾草味呛得人眼睛发酸,我摸着她的头,声音发紧:“怎么会?爹爹答应了要给你带蝴蝶风筝的。”
她没再说话,只是把脸埋进我颈窝,小小的身子抖得像片落叶。
三个月后的一个傍晚,知画跌跌撞撞地冲进殿里,手里捏着封染血的信:“娘娘,齐国……齐国送来的信!”
信纸是粗糙的麻纸,上面的字迹却熟悉得让人心惊,是叔叔的笔迹,只是比往常潦草许多,像是用最后力气写的:“小鸢,凌蕤已答应休战,以淮河为界,十年不犯。我甚好,勿念。让瑾潼记得,爹爹在齐国看的风筝,比江南的好看。”
信末没有落款,只有枚模糊的血指印,像朵被揉碎的花。
我把信纸凑到鼻尖,闻到淡淡的血腥味里,混着丝熟悉的栀子花香——那是碧水姐生前最喜欢的香粉味,叔叔总说这味道能安神。
原来他连赴死前的信,都要蘸着这江南的春天写。
那晚瑾潼发起高热,梦里反复喊着爹爹。我抱着她坐在床边,听更漏滴答到天明。天边泛白时,她忽然睁开眼,指着窗外:“鸢姐姐,你看,蝴蝶风筝!”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晨光里,只看见片被风吹落的栀子花瓣,悠悠地飘着,像只断了线的白蝴蝶。
三日后,齐国送来议和书,附带的还有个紫檀木棺。凌蕤在信里说,温将军感佩两国百姓疾苦,自缢于驿馆,以血肉为两国和平铺路。
开棺那日,京城里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像极了叔叔离开那天。棺木里没有尸首,只有套叠得整整齐齐的青布袍,领口别着支缠枝莲玉簪——是当年叔叔送给碧水姐的定情物,后来碧水姐下葬时,我以为早已随她入了土。
袍角绣着只小小的蝴蝶,针脚歪歪扭扭,像是初学刺绣的人绣的。我忽然想起那年瑾潼缠着叔叔学绣花,他笨手笨脚地戳到了手,血珠滴在布上,瑾潼笑着说要把爹爹的血绣成蝴蝶。
原来他一直留着。
温家军的将士跪在棺前,哭声震得雨丝都发颤。我把那支玉簪插回棺木里,轻声说:“叔叔,回家了。”
棺木入土那日,瑾潼捧着那只木雕蝴蝶风筝,跪在坟前,把风筝线系在墓碑上。风一吹,明黄的翅膀簌簌作响,像在展翅高飞。
“爹爹,”她仰着小脸,眼里没有泪,“鸢姐姐说,你去追春天了。那我把风筝放得高高的,你看到了,就顺着线回来好不好?”
风吹过坟头的青草,发出沙沙的声响,像谁在轻声应好。
后来的许多年,每到清明,我都会带着瑾潼去坟前放风筝。她渐渐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姑娘,眉眼像极了碧水姐,笑起来眼里有星星。
有次她指着史书上“温北君”三个字问我:“娘说,爹是大英雄。可我总觉得,他只是个会把糖葫芦让给我的爹爹。”
我摸着她鬓角的碎发,看着远处孩子们放风筝的身影,忽然明白,有些英雄主义,从来都不是金戈铁马的厮杀,而是明知前路是死,却依然愿意为身后的人,多挡一寸风雪。
就像那年在江南,他背着受伤的我穿过栀子花丛,说:“别怕,有叔叔在。”
风里,那只明黄的蝴蝶风筝越飞越高,线的尽头,仿佛能看见个青布袍的身影,正笑着向我们挥手,鬓角的银丝在阳光下闪着光,像落满了春天的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