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花玉面江易南生

第523章 倜傥(一)

秋日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书房内洒下斑驳的光影。玉琅子端坐在紫檀木案前,银白的鬓角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他手中狼毫轻点朱砂,在军报上批下"准"字,笔锋遒劲如松。案头一盏青瓷酒盏中,梅子酒蒸腾着袅袅热气,这是温鸢辰时送来的,酒中还飘着几片新摘的梅瓣。

他时常会感觉到自己的苍老,一晃温北君的离去也已经过了五年之久,如果温北君还活着也已经是四十有五,他早就过了天命之年,早不是那个魏地最风流的天心将军玉琅子了,他是如今的大魏南王,镇东大将军,兵马总督玉琅子。

"玉叔!"书房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砰"的声响。温瑾潼风风火火闯进来,腰间青霜剑与玉佩相撞,叮咚作响。她发间沾着几片零落的梅瓣,显然是刚从练武场跑来。"您快去校场看看,徐荣师兄又在教训新兵了!"

玉琅子头也不抬,朱笔在宣纸上划出最后一道:"瑾潼,我说过多少次..."

"进门前要敲门!"少女撇撇嘴,杏眼里闪着狡黠的光。她退到门外,装模作样地叩了三下门扉,"玉叔,这次真不能怪我着急。徐师兄把那几个新兵打得鼻血都溅到旗杆上了!"

玉琅子搁下朱笔,端起酒盏轻啜一口。琥珀色的酒液映着他眼角的皱纹:"这次又为何事?"

"那几个不长眼的说..."温瑾潼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剑穗,"说爹爹当年大捷,全赖天时地利..."

"咔嚓"一声,玉琅子手中的瓷盏裂开一道细纹。他缓缓起身,取过挂在屏风上的玄色大氅,银线绣的云纹在阳光下流转:"走吧。"

他每次看到温瑾潼时都会有些恍惚,少女还未及笄,但是总是分外成熟,完全不似一个仅仅只有十四岁的少女。温瑾潼简直就是温北君和碧水的翻版,看到她玉琅子总是不免得想起还是元孝文执政之时,他还是岚州的天心将军的时候,那对来到会稽郡的年轻夫妇。那时候的温北君眉眼间总是带着浅浅的一丝笑,玉琅子自小就和温北君一同长大,他自然清楚男人的眼睛没有一刻离开过他旁边的女子。

而今也算是好事吧,温北君终于去见了那个女子。

校场上尘土飞扬。徐荣正揪着一个新兵的领子,沙包大的拳头悬在半空。他脸上那道狰狞的伤疤泛着赤红,从眉骨一直延伸到下颌,像条蜈蚣趴在脸上。周围十几个新兵跪了一地,个个鼻青脸肿。很难想象在十多年前刚拜入温北君门下时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如今是威震三军的正二品凶镬将军。

"先生当年带着三千铁骑,在暴雪中奔袭八百里!"徐荣的声音像砂纸磨过粗粝的岩石,"你们这些乳臭未干的小崽子,也配议论温将军的功绩?"

"徐荣。"玉琅子的声音不轻不重,却让整个校场瞬间鸦雀无声。

徐荣浑身一僵,松开手转身行礼。他额上青筋暴起,汗珠顺着伤疤滚落:"师叔,这些新兵..."

"我都听见了。"玉琅子摆摆手,大氅在秋风中翻飞,"去把《孙子兵法·九地篇》抄十遍,明日卯时交到我书房。"

徐荣张了张嘴,这个在战场杀伐果决,手下无数条人命的凶镬将军却在玉琅子平静的目光下低下头:"末将领命。"

玉琅子转向那群瑟瑟发抖的新兵,声音陡然转厉:"你们几个,去把兵器架上的十八般兵器都擦亮。记住,温将军的威名,不是你们这些黄口小儿能妄加评论的。"他顿了顿,"擦完兵器,再把《尉缭子》抄三遍。"

回到书房时,温鸢正在更换熏香。她比瑾潼年长许多,一袭藕荷色罗裙衬得肤若凝脂。见玉琅子进来,她屈膝行礼:"王叔,你又忘了喝药。"案几上的药碗已经凉透,褐色的药汁凝着一层薄膜。

玉琅子捋须而笑:"老喽,记性不比当年。"

"您上月还能背全本《六韬》呢。"温鸢嗔怪地瞥他一眼,麻利地取出小炭炉热药。她手腕上的银镯叮当作响,那是温北君在她及笄时赠的。和她的妹妹温瑾潼不一样,温鸢并不是温北君的亲生女儿,是温北君族兄温九清的女儿,但是却是由温北君和碧水一并抚养长大的。和温瑾潼不一样,温鸢是整个魏国的皇后,可以说在温北君死之后,曾经温北君所有的势力分为两派,军权在卫子歇手中,而朝中的所有人脉都是皇后派。

正说着,卫子歇匆匆赶来。这位魏国最年轻的兵马副总督一进门就单膝跪地,玄甲与青石板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师叔,边关急报。齐国使团三日后抵达邺城,说是要商议互市之事。"

玉琅子颔首:"你负责接待便是。"

"可..."卫子歇欲言又止,喉结上下滚动,"使团正使是...凌基。"

"咣当"一声,温鸢手中的药匙跌落在地。她慌忙俯身去捡,垂下的长发遮住了瞬间苍白的脸色。

玉琅子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小鸢,去告诉你妹妹一声。"

待温鸢离去,玉琅子才示意卫子歇近前:"凌基此行,恐怕不止为通商。"

"师叔的意思是..."

"加派一队玄甲卫,暗中守着瑾潼。"玉琅子望向窗外摇曳的梅枝,"那丫头性子烈,我怕她..."

话音未落,书房门被猛地推开。温瑾潼站在门口,脸色煞白如纸。她手中紧握着的青霜剑不住颤抖,剑穗上那颗白玉珠子撞得叮咚作响:"玉叔,我要见凌基。"

玉琅子起身走到她面前,苍老的手掌轻轻按住她颤抖的肩头:"瑾潼..."

"我要当面问他!"少女的声音带着哭腔,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问他为什么要害死爹爹!问他怎么还有脸来大魏!"

"你爹爹的事..."玉琅子长叹一声,"并非你想的那般简单。"

"那是怎样?"温瑾潼猛地抬头,泪珠滚落,"您和鸢姐姐都知道真相,唯独瞒着我!"她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唇瓣渗出血珠,"就因为我是最不懂事的那个?"

玉琅子沉默良久,终于走向书房深处的紫檀立柜。他从暗格中取出一封火漆封缄的信函,漆印上是温北君独有的虎符纹样:"这是你爹爹留给我的。原说要等你满二十岁才能..."

"给我!"温瑾潼一把夺过信笺,颤抖的手指险些撕破封皮。

展开的信纸上,温北君熟悉的字迹跃入眼帘。墨迹有些晕染,显然是书写时沾了水渍:

"吾女瑾潼:

若汝见此信,爹爹已赴黄泉。莫要怨恨凌基,都是爹爹的决定,原谅爹爹就这么自私一次吧。"

信纸从少女指间飘落。她踉跄着后退几步,后背重重撞上门框:"不可能...这不可能..."

玉琅子示意卫子歇退下,轻轻扶住摇摇欲坠的少女:"你爹爹是自愿赴死的,为了...大魏十年太平。"

"为什么?"温瑾潼猛地抓住老人的衣袖,指节发白,"为什么要瞒着我这么多年?为什么要让我活在仇恨里?"

"因为要骗过敌人,先要骗过自己人。"玉琅子苍老的声音像钝刀磨过磐石,"包括你,包括小鸢,包括...你爹爹最疼爱的女儿。"

温瑾潼终于崩溃,跪倒在地嚎啕大哭。玉琅子缓缓蹲下身,像她七岁那年第一次摔伤时那样,轻轻拍着她颤抖的背脊:"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窗外,秋风卷着枯叶掠过庭院。玉琅子望着西沉的落日,恍惚间又听见温北君临终时气若游丝的嘱托:"琅子,大家...就托付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