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9章 人生长恨水长东(八)
"懿亲王有心了。"他语带讥讽,指尖抚过棋盘边缘的一道旧痕——那是某年瑾潼顽皮,用他的佩剑划出的痕迹。
凌基不以为意,唇角勾起一抹浅笑:"殿下喜欢就好。"说着击掌三声,鎏金的护甲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一队侍女捧着鎏金食盒鱼贯而入,很快在八仙桌上摆开一席佳肴。"这些都是魏国风味的菜肴,殿下尝尝可还合口?"
温北君扫过桌上一道道熟悉的菜品——桂花糯米藕切片薄如蝉翼,淋着琥珀色的蜜汁;蟹粉狮子头盛在青花瓷碗里,上面点缀着几粒鲜红的枸杞;碧螺春虾仁翠白相间,茶香氤氲...几乎全是碧水生前最拿手的菜式。他忽然觉得胸口一阵翻涌,喉间泛起腥甜,仿佛又看见碧水站在厨房里,衣袖挽到手肘,回头冲他微笑的模样。
"不必了。"他强压下喉间的腥甜,转身望向窗外,"我有些乏了。"
凌基识趣地告退,临走前留下一句话:"明日辰时,陛下在太极殿等候殿下。"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回廊尽头。
温北君独自站在窗前,望着院中那株绿萼梅。月光如水,洗净了花瓣上的尘埃,露珠凝结在花蕊间,晶莹如泪。他取出袖中破碎的红豆酥,轻轻放在窗台上。油纸展开时发出轻微的声响,里面的点心已经碎得不成形状,却仍散发着淡淡的甜香。
"碧水,我来了。"他对着虚空轻声道,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只是...我们的瑾潼该怎么办?"夜风穿过梅枝,带落几片花瓣,无声地落在窗台上,与那些碎了的红豆酥混在一处。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温北君就醒了。他换上一袭素白长衫——这是碧水最爱的颜色,说他穿着显得格外俊朗。铜镜中的男人两鬓已见霜色,眼角也有了细纹,唯有那双眼依然清亮如星。他取来犀角梳,将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又从怀中取出那方绣着歪歪扭扭梅花的帕子。帕子已经很旧了,边角有些脱线,上面的红梅是用瑾潼第一次学刺绣时歪歪扭扭的针脚绣成的。他仔细地将帕子叠好,收入贴身的暗袋中。
凌基已在院外等候多时。见他出来,目光在那身素白长衫上停留片刻,微微一怔:"殿下这是..."
"走吧。"温北君神色平静,玄色大氅衬得他面容愈发苍白,"莫让齐王久等。"
马车驶向皇宫的路上,凌基几次欲言又止。直到宫门在望,朱红的宫墙映入眼帘时,他才低声道:"殿下可有遗言要转达?"
温北君望向窗外,街市上渐渐热闹起来。几个孩童在街角玩耍,其中一个扎着双髻的小女孩,约莫八九岁年纪,正踮着脚去够树上的冰凌。她眉眼弯弯的样子,竟有几分像瑾潼。
"告诉她..."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仿佛怕惊醒了某个美好的梦境,"爹爹很爱她。"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一滴泪毫无征兆地落下,砸在手背上,烫得惊人。
太极殿内,青铜兽炉中龙涎香袅袅升起。齐国天子凌蕤高坐于九阶玉台之上,一袭玄色龙袍衬得面容愈发年轻俊朗。他不过二十出头,眉宇间却已有了帝王威仪,只是眼底偶尔闪过的一丝犹疑,暴露了他尚未完全成熟的帝王心术。
温北君立于殿中,素白长衫在满朝朱紫中格外醒目。他微微抬眸,目光越过两侧持戟而立的金甲侍卫,直直望向御座上的年轻君王。
"魏国使臣温北君,拜见齐皇。"他的声音不卑不亢,行礼时腰背挺得笔直,仿佛一柄出鞘的利剑。
凌蕤抬手示意:"温卿平身。"他的声音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清亮,"此番十年之约,多赖温卿深明大义。"
话音刚落,文官队列中突然走出一人。翰林学士杜典手持象牙笏板,皱纹纵横的脸上满是倨傲:"陛下容禀!老臣以为,魏国仅以一人之命换十年太平,未免太过便宜!"
殿中顿时一片哗然。温北君嘴角微扬,目光如刀锋般扫过杜典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这老匹夫当年在淮河之战后,曾上书建议将魏国战俘尽数坑杀。
"杜学士此言差矣。"温北君声音不疾不徐,"十年太平,救的是两国百万生灵。难道在杜学士眼中,齐国百姓的性命,还抵不过一时意气?"
杜典花白胡子一颤,笏板直指温北君:"放肆!尔乃败军之将,安敢在齐廷妄议国事!"他转向御座,声音陡然提高,"陛下!老臣请增岁币三成,并割让魏国涿鹿,河毓二郡!"
凌蕤眉头微蹙,指尖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这个动作让温北君想起凌基下棋时的习惯——果然是一脉相承的血亲。
"杜学士。"温北君突然轻笑一声,"听闻令孙上月刚娶了兵部尚书之女?聘礼中那对夜明珠,可是取自魏国河毓郡的贡品?"
杜典脸色骤变:"你...你血口喷人!"
温北君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双手呈上:"此乃云中郡守亲笔所书贡品清单,请陛下过目。"他目光如炬,"杜学士若真关心齐国疆土,为何三年前力主放弃北境三郡,致使今日雪灾饿殍遍野?"
殿中死一般寂静。杜典额角渗出冷汗,他当年收受贿赂之事,竟被此人查得清清楚楚。
"够了。"凌蕤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温卿远道而来,是为两国百姓谋福祉。杜卿若有异议,不妨先解释解释北境赈灾粮款去向。"
杜典顿时面如土色,跪伏在地连连叩首。温北君冷眼旁观,注意到凌基站在武官首位,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温卿。"凌蕤的声音缓和下来,"朕闻你在魏国素有无敌之名,今日一见,不想温卿口才竟也如此了得,果然名不虚传。"
温北君躬身一礼:"陛下谬赞。臣不过据实而言。"他抬眸直视年轻君王,"十年之约,魏国愿以臣之性命作保。但若齐国背约..."
"朕以天子之尊立誓。"凌蕤突然打断他,从龙椅上站起身,"十年之内,齐军绝不跨过淮河一步。"他解下腰间玉佩递给侍从,"此乃齐国传国玉璜,今日赠予温卿,以为凭证。"
满朝文武哗然。那玉璜是历代齐皇信物,从未赐予外臣。温北君接过玉璜,触手生温,上面雕刻的螭龙纹与凌基玉佩如出一辙。
"臣,谢陛下隆恩。"他深深一拜,声音突然有些沙哑,"只望陛下记得今日誓言,让两国稚子...都能平安长大。"
凌蕤年轻的面容上闪过一丝动容。他正要开口,杜典却突然挣扎着爬起:"陛下不可!此人巧舌如簧,分明是要..."
"杜典!"凌基终于出声,声音冷如寒冰,"御前失仪,该当何罪?"
金甲侍卫立刻上前,将瘫软的老臣拖出大殿。温北君望着杜典远去的背影,忽然想起这老匹夫当年在奏折中写的那句"魏人狡诈,当尽诛之"。
"温卿。"凌蕤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朕已命人在兰陵别苑备下酒宴,今晚为你接风。"
温北君躬身谢恩,却在抬头时捕捉到年轻帝王眼中一闪而逝的怜悯。他忽然明白了——凌蕤知道此行是死路,那玉璜不过是给将死之人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