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1章 回京1

硝烟未散,血泥半干。

清流关内外,活着的喧嚣压倒了死去的寂静。

槊甲骑呼喝着押解一队队垂头丧气的降卒退往城关外的临时围栏。

兵刃撞击声、伤卒压抑的呻吟声、清理尸骸的马车拖拽声混在一起,空气里蒸腾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腥咸汗臭,混杂着焦糊与尘土的气息,冲得人鼻头发酸。

几个光着上身、满身污渍的降卒正用简陋的工具掘土,草草掩埋同袍的尸身,动作麻木。

关城下吊着的甄应靖已近无声,偶尔身体痉挛一下,引得绳套嘎吱作响!

“哒哒......哒哒......”

马蹄声敲打着硬实的铺道石,由远及近。

两排略显疲惫却仍眼神警惕的护卫簇拥着太上皇缓缓穿过城门洞的阴影。

在城楼下微微一顿,才继续前行,停驻在被擦洗过却依旧残留大片黑褐血迹的校场中央。

校场边上,用几根木头杆子撑起块破旧的油布棚子,勉强遮点日头。

棚子底下,皇帝卸了甲,只穿着玄色常服,背脊挺得跟枪杆子似的,坐在一张临时搬来的破木凳上。

贾玌、史鼎、陈守年几个沾血的将领,也围在边上,正低声说着什么。

庆帝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偶尔眼神扫过地上没冲干净的血印子,那眼底深处,会“腾”地一下窜起一股被强压下去的、暴戾的怒火!

马蹄声停下,棚子底下的人几乎同时抬起了头。

史鼎、陈守年、贾玌几个看清来人,齐齐起身:“臣等参见太上皇!”

皇帝也缓缓起身,对着马背上的太上皇,微微躬身,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父皇。”

太上皇没立刻下马,也没叫起。

他就那么端坐在马背上,浑浊的老眼珠子,幽幽地钉在皇帝脸上!

来路上,那八百铁骑冲阵、天子亲斩大纛的消息......!

前无古人!

泼天的荣耀!

万世流芳的威名!

一股子浓得化不开的酸气,混着不甘心,顶得他胸口发闷。

紧接着,那目光“唰”地一下,又死死黏在了贾玌身上!

这是他晚年最想得到的——男人!!

太上皇贪婪的目光在贾玌身上流连了足足几个呼吸,那眼神里的火焰才像是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嗤”地一声熄灭了。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沉重的叹息。

像是放弃了什么,又像是认命了。

罢了……罢了!

皇帝能有今日这斩纛之功,是他应得的!

是他拿命挣来的!

自古以来,哪朝哪代,有九五之尊甘冒奇险,亲率兵马,深入敌阵,只为营救一个臣子?

他做了!

做得惊天动地!

而后,更是在这臣子的襄助下,亲手劈了那逆旗,铸就这不世功勋!

这功,这名,这威,就该是他庆帝的!

换了他自已......太上皇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自嘲。

即便同样的机会摆在眼前,他这身老骨头,这早已被权谋算计磨平了棱角的心气......怕是也抓不住!

甚至会因为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太过凶险,太过“有失体统”而失之交臂!

他枯瘦的手松了松缰绳,在护卫的搀扶下,有些笨拙地翻身下马。

“平身吧。”

声音干涩沙哑,没什么中气。

史鼎、陈守年等人连忙谢恩起身,垂手肃立,眼观鼻鼻观心。

贾玌也沉默地站起,依旧落后皇帝半步,像一道沉默的影子。

太上皇没再看皇帝,也没再看贾玌。

他那对浑浊的眼珠子,慢悠悠地扫过这片简陋的油布棚子,扫过棚子底下几张沾着血污和尘土的、临时充当桌凳的破木板,最后落在那张唯一还算齐整的破木凳上——皇帝刚才坐的位置旁边。

一个护卫机灵,立刻从旁边又拖来一张同样破旧的矮凳,放在太上皇身后。

太上皇没客气,撩起袍角,慢吞吞地坐了下去。

那姿态,不像来视察刚结束的血战,倒像是坐在自家后花园里听曲儿。

他微微合上眼,枯瘦的手指搭在膝盖上,一副闭目养神、万事不关心的模样。

棚子底下,刚才被打断的商议气氛,变得极其诡异。

史鼎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看向庆帝,眼神请示!

庆帝脸上那点因太上皇到来而强压的波澜早已消失,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暗流涌动,比刚才压抑的怒火更沉、更冷。

我的他微微颔首,示意继续。

“……陛下,”史鼎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急迫,“为今之计,臣斗胆直言,当务之急是即刻返回京师,主持大局!京畿不稳,则天下危矣!”

他说着,额角渗出的汗珠滚落下来。

本以为只是江南甄氏作乱,谁能想到这把火竟烧穿了运河,燎到了天子脚下!

这盘棋,彻底乱了!

这其中的影响恐怕不单单只是目前现在能看到的。

庆帝的目光,如同冰锥,缓缓转向史鼎身边的贾玌。

“天戈,你的意思?”

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臣附议史大人。”贾玌迎着皇帝的目光,没有丝毫犹豫,沉声道:“京师乃天下根本,万不可有失。”

“臣率部星夜兼程,八日方至此地,京畿如今是何光景,实难预料。”

“叛军主力虽灭,然江南余孽尚需时间清剿,此刻大军主力仍滞留京畿周边。当以雷霆之势,先定中枢之乱,再携王师南下犁庭扫穴,方为万全之策!”

庆帝眼中寒光一闪,贾玌的话,字字如铁,砸在他心坎上。

“善!”他猛地一点头,声音斩钉截铁:“即刻整军,星夜兼程,回京!”

“陛下圣明!”

史鼎、陈守年等人连忙躬身应诺,心头一块大石落地,回京总算定了!

然而,贾玌的话锋却在此刻陡然一转。

“然!”贾玌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决绝,“陛下,清流关外,尚有降卒数千!”

“我军粮秣,早已告罄!此间缴获,杯水车薪!大军回返京畿,千里奔袭,人困马乏,自身所需尚且艰难维系,何来余粮供养数千张敌口?”

史鼎、陈守年等人脸上的庆幸之色瞬间僵住,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们都是老将,此刻贾玌提出这个问题,那自然是......

贾玌的目光扫过众人骤变的脸色,没有丝毫动摇,反而更添几分凛冽的杀伐之气:

“此等降卒,非精兵强将,多为甄贼裹挟之乌合。可,其手持兵刃,围攻圣驾,已是十恶不赦之罪!此其一!”

“其二,若放归,其心怨毒未消,必与甄贼余孽合流,或啸聚山林为寇,或流窜州县作乱,顷刻间便是燎原之火,遗祸无穷!江南糜烂,非朝廷之福!”

“其三,”贾玌的声音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粮尽!无粮羁縻,无兵看守!留之,是坐等其因饥生变,再次炸营!届时,我军腹背受敌,回京之路,便是黄泉血路!”

他最后一句,如同重锤,狠狠砸下:

“为陛下安危计,为大军归途计,为江南长治计——此数千降卒,当杀!立杀!以儆效尤,震慑不臣!亦......节省粮秣!”

“节省粮秣!?”

又是这四个字!轻飘飘的,却比任何刀剑都更锋利,更冰冷,更残酷!

在座所有人都知道,贾玌说的确实在理。

他们如今首当其冲的便是回京,需轻装快马,以最快速度稳定京畿局势。

带着这数千降卒,无疑是个巨大的拖累,留下又无人看管,确实是个棘手的麻烦。

从各方面考量,杀了他们确实是目前最好的解决办法。

可是,庆帝一时间也难以开口!

毕竟,这是数千条人命,哪怕是叛军降卒,可一旦下令斩杀......

贾玌看着庆帝眼中翻腾的杀意与那丝不易察觉的犹豫,眼神微动。

他正要再次开口,替庆帝承担这“屠夫”的恶名——

“陛下!”

一个带着沙哑、疲惫,却又异常坚定的声音,猛地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都集中到了声音的来源——陈守年!

只见这位老将猛地踏前一步,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噗通”一声,重重地单膝跪倒在地!

膝盖砸在沾满血泥的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陛下!辽国公所言,句句属实,皆是金玉良言!粮秣断绝,大军归途艰险,降卒确为心腹大患!”

陈守年的声音带着一种豁出去的铿锵,“然,此数千降卒,虽曾附逆围攻圣驾,罪在不赦!然究其根本,多是被甄贼胁迫裹挟之愚夫,其心未必尽叛!若尽数屠戮,恐失江南民心,更损陛下仁德圣名!”

他深吸一口气,而后掷地有声:

“臣陈守年,斗胆请命!”

“金陵一战,臣身为备武营主将,护驾不力,致使皇城险陷,陛下蒙尘!若非辽国公神兵天降,力挽狂澜,臣等早已是甄贼刀下之鬼!此失职误国之罪,百死难赎!”

他重重地以头顿地,额头沾上冰冷的泥污:

“臣无颜再随陛下回京!恳请陛下开恩,允臣戴罪立功!”

“臣愿率本部残兵,并收拢此间数千降卒,固守滁州,扼守清流关!为陛下守住这江南门户!静待陛下扫平京畿之乱,王师南下之时!”

不等庆帝再有何反应——

“陛下!”陈守年猛地抬起头,“臣愿立军令状!人在,关在!若关隘有失,臣提头来见!若降卒再生异动,臣......亲手斩之,绝不容情!”

庆帝紧绷的、充满杀意与权衡的脸,在陈守年说出“戴罪立功”四个字时,终于出现了一丝明显的松动——

在座的三位臣子,都是忠于他的人啊!

“准!朕允你戴罪立功,总督滁州,扼守清流关!”陈守年刚要叩谢,庆帝却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如刀:“然,朕要的不只是关隘!你的命,更要给朕保住!”

他看向贾玌,斩钉截铁:“天戈!从八百槊甲骑中,点两百最悍勇老卒,着甲配双马,留予陈将军!保他......周全!”

“臣领旨!”

贾玌肃然应命。

见此,庆帝的目光再次落回陈守年脸上:“这二百条命,只一条死令——保你周全!这清流关就算丢了,你也得给朕活着回来!”

“陛下......”

陈守年全身震颤,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混着脸上的血污尘土,瞬间化为两行浊泪汹涌而下!

他喉头哽咽,一个字也说不出,唯有将所有的感激与效死之心,化作最重的叩首!

“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