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小饭堂漫漫步归

第六百三十六章 清明螺(四十六)

仇,就这么结下了。

不公,总是会令人愤怒的。管他是劳无所得的不公,还是这等借用手中那点微薄的看门权利收银钱走偏门小道捞钱的不公,都一样。

原先看那一角银子还算顺眼,可一想到两个公公拿到手的是长安城里实打实的两座大宅子,尤其一打听那大宅子的地段还很是不错,心里不公的怒火自是烧的更旺了。

虽然恨极了童不韦,扬言待他父子沦落狱中定要让他父子好看,可一时半会儿,碰不到他父子也是真的。如此……这一肚子的怒气自也只好洒在那几个关押在牢中的乡绅扒皮身上了。

那沾了‘盐水’‘辣椒水’的鞭子专程挑着人的软肉,也就是最痛的地方抽,偏又不抽中要害,裸露在外的身体之上看不到任何明显的伤痕,可那藏在囚服里的身体却早已密密麻麻的布满各种各样的针孔了,针孔之上还撒上了蜜水,引来虫蚁的叮咬。

那等被不起眼的虫蚁叮咬疼痛难忍之感……简直让人如坠地狱。

“好……好狠啊!”有乡绅哭道,声音早在这几日的痛苦哀嚎中变得沙哑不堪了,“我眼下……只求一个痛快的了。”

“我们同童不韦亦有仇啊!童不韦是在报复我等呢!”最靠近牢笼大门处的一个乡绅泪眼婆娑的朝正在悠闲的喝酒吃饭的狱卒哭喊道,“差哥,我等说的是真的啊!我等比你等更恨童不韦啊,恨不得他死啊!”

这样的哭喊声早在狱卒们开始动手折磨他们之前,他们便说了,不止说了,还唯恐说的不够清楚,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一一同狱卒们交待了一遍。

然而……没用。狱卒们听了,却又好似没听到,依旧继续抽着,用各种法子折磨着他们。

比起以往百姓的‘活着’,做活劳累,担忧口粮什么的,他们原以为这已是大荣律法之中所能‘苛待’人的极限了,却忘了,那是苛待‘普通人’的极限,却不是苛待‘囚犯’的极限。

大荣普通百姓与囚犯,到底是不同的。

所以比起百姓的担忧吃不饱饭,好歹水什么的是管够的,毕竟山间的山泉终年流淌,每座村子也都有井水可打捞,他们却是连水都轻易不能喝上几口,每每渴的几乎快要晕厥过去的档口那水递过来了,却只润了润口,还不待他们多喝两口,那碗便挪开了。

磕头恳求要碗水喝,对方回以的却是一声冷笑,问了句‘有力气了?’而后那折磨再次加身。

不得不说,比起他们当日对待那些讨要公道的村民们杀人诛心的手腕,这等事……以看押、鞭打、上刑为吃饭行当的狱卒显然比他们‘内行’的多,清楚渴死一个人,饿死一个人的极限究竟在哪里。

大荣律法尚且会保护普通百姓叫他们能走、能跳、能说话,不轻易受那等能看得出来的伤,对待囚犯却全然没有这样的保护。只要能押着上法场,能在刽子手大刀砍来时支撑着跪着,不倒下去,让百姓们亲眼所见人还活着,能跪着等待砍头,满足百姓们亲眼所见的‘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就成!

“你不用再说了!”关押在最里头的一个乡绅开口打断了那个乡绅不断重复的恳求和解释,他便是当日学着文人抄诗句的那个乡绅,他喃喃道,“昔日西汉重臣周勃出狱之后曾留下名言‘我曾统率过千军万马,可今日方知狱卒威风’。周勃尚且不免被人欺辱,更遑论我等这人人唾骂之辈?”

这话一出,正悠闲喝酒吃饭的狱卒回过头来,冷笑一声,道:“你等也知道啊!”顿了顿,又道,“眼下这点还是轻的,要不是这案子这么多双眼睛盯着,百姓们想看那人头落地的痛快一刀,对你等死刑犯,我等不介意拖上法场的是个半死不活,连跪都跪不住的瘫子的。”

这话一出,乡绅们脸色顿变,似是想起了什么曾经听过的传闻一般,有人下意识追问道:“听人说刑部那大牢里时常有被人拖来拖去,看起来浑身‘无骨’,偶尔还有手、脚什么掉下来的人,以及那被剥了皮,都看不出原来模样,血淋淋一团的人,是不是真的?”

对此,狱卒只是冷笑一声,没有搭理他们,只回头继续喝酒吃饭起来。

“童不韦……好狠啊!”有乡绅抽泣着,想到童不韦前几日过来看了他们一茬,却得罪了狱卒,徒留他们在这里给狱卒泄愤,落泪哭道,“比我等狠的多了,不止要我等的命,污我等的名,还要我等死前遭受这等折磨啊!”

“他故意的!故意得罪了狱卒,又故意借狱卒的手来折磨我等。”胡八点头,此时也已想明白了童不韦这一来一回,会大发善心的过来看他们的真正原因,对大牢门口还朝着狱卒望着,试图解释的乡绅摇头道,“没用的。狱卒眼下一肚子火没处发去,又抓不到童不韦,自然只能拿我等开刀了。”

所以,再多的解释也没用,因为这些解释……正在喝酒吃饭的狱卒早知道了。

狱卒根本不想听他们是否无辜,也不想管他们之间的仇怨,只是想泄愤而已,而不巧,此时能让狱卒们名正言顺泄愤的对象也只有他们几个了。

“这座衙门的大牢里关押的旁人……都不是什么重刑犯,死刑犯,能出狱的那些人,谁知道出狱之后会不会追究此事?只有我等是死刑犯,追究不了,”胡八喃喃道,“不欺负我等这些将死之人,难道欺负会还手、告官以及追究的活人不成?”

“童不韦早就算计好了,这便是他的报复。”有乡绅瘫坐在地上苦笑了一声,说道,“真是睚眦必报、气量狭窄啊!”当然,他们也一样,只是手腕不如他狠而已。

“我算是领教到他的这一番报复手腕了。”胡八喃喃着垂头,低头耷拉了半晌之后,再次抬头,却是咬紧了这几日被打落的只剩几颗的牙齿,恨声道,“我胡八……做鬼都不会放过这姓童的!我便等着,等着看他几时下地狱来!”

“我便不信他那根基狐仙娘娘的反噬只到此为止了,我就等着看那狐仙娘娘的反噬几时反噬到他自己身上!”有乡绅恨声道,“不挪村祠里的石头也好……我就看那块石头几时堵了他的生路!”

正咬牙怒骂童不韦之时,那厢的狱卒已然吃完酒同饭起身了,听到他们嘴里念叨着的‘村祠’‘石头’以及‘狐仙’时,不由嗤笑道:“眼下又信神佛了?希望狐仙娘娘发威反噬了?先时不是不信么?嚷着要给颜色瞧瞧吗?”

“不顺时无能狂怒,想要神佛发威帮忙,顺风顺水之时便使劲欺负旁人,不止不要神佛,且还要看看神佛的颜色。”狱卒剔着牙冷笑道,“怎的一时一个想法的?一会儿要神佛一会儿不要神佛的,不知道有句话叫做’请神容易送神难‘吗?”

“话说回来,你们这群人还真是自私透顶!看来外面传的那些‘盘剥所能盘剥的一切,连供奉的狐仙这等死物都扬言要让她饿着’这话确实是你等说出来的话了。”另一个狱卒拿着洗干净的鞭子同一碗盐水走了进来,嗤笑道,“连死物都不放过……让你等站的太高,哪里还有旁人的活路?”

胡八颤着唇,看向那狱卒,默了默,忽道:“我等当然不是好的,只是你等又是什么好的了不成?难道不是只要能欺负的,能泄愤的,不会还手的,就往死里欺负?同我们又有什么两样?”

一句话听的狱卒脸色顿变,鞭子在盐水里一扫当即隔着牢笼向胡八抽打了过去:“你等晦气的等死鬼自己死还不算,还想拖我等下水不成?”

“张口闭口大荣律法的,大荣律法难道准许你等收礼了不成?因为收不到礼,不,是收了礼,却没有旁人收到的多而生怨气,发泄在我等身上之人难道又是什么好的了不成?”胡八冷笑着‘闷哼’了一声,那狱卒的鞭子甩的刁钻的很,虽隔着牢门,却依旧能甩进来,可见素日里练多了,将鞭子都甩出花儿来了,胡八嗤笑道,“衙门难道没给你等发俸禄?你等贪拿卡要的贪官,官阶芝麻大,甚至都不能算个官,只能叫个吏,胃口却比天大。我便看着你们……我等被同为乡绅的童不韦摆了一道,你等……呵,比你等手腕厉害的官吏多的是,我便看你等贪官污吏几时下到这地狱里来!”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我等遭了报应,到阎王爷那里受刑前定不会忘了告状还有你等的!”胡八吃痛的拽住牢门,承受着身上各种各样的鞭打,恨声道,“我胡八……对自己也不是下不了狠手的。我不好过,你等也别想好过!”

……

随着一声声“周扒皮、皮扒周”的童谣声传遍长安城,甚至已开始向长安周边蔓延开来,那童谣声中的“周扒皮”们也被推上了刑场,在无数百姓的振臂高呼与高喊声中,随着刽子手一刀落下,引来无数百姓的喝彩。

“我等也去看了行刑呢!”出去看完热闹回来的杂役们一边洗手准备帮着洗菜择菜,一边说道,“原本砍头这等事我等是不敢看的,毕竟可是见了血的事!哪怕知道被砍头的都不是好人,可寻常人看了也会做噩梦的。”

“可这次不一样呢!看的人好多。”忙着洗菜择菜的杂役们说到这里,又有些纳闷和不解,“这处斩的时辰按说是正是做工的时候啊,哪里来的这么多人跑出来看这热闹?”

就似他们也是趁着朝食过半,大理寺众人的饭食都吃得差不多了之时,将公厨里的事暂且交给温明棠等人,跑出去看的热闹。

跑过去看,又跑着回来,一来一回的,也多少耽搁了一会儿,不过好在温明棠等人做事利索,大家帮着搭把手什么的,也还来得及备好午食、打扫公厨什么的。

那旁的那么多赶来看热闹的人呢?都有似温师傅这等手脚利索之人帮着搭把手,能抽个空档出来吗?

“有不少人是特意请的假。”比众人晚一刻从外头回来的纪采买说道,比起杂役们看热闹爱看刽子手那爽快的一刀,纪采买看的显然不是这个,是以也比杂役们晚了一刻方才回来,他道,“我瞧到很多内务衙门的人跑出来看热闹了。”

这个……倒是那等单纯看个热闹,看个爽快,看个‘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之人没注意的了。

似衙门里跑出去看热闹的杂役们就是看个热闹与爽快之人,此时听纪采买这般说来,顿觉诧异:“内务衙门的人……他们看什么?”说到这里,一边洗着手里的菜,一边嘀咕着,“‘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这等事他们看了不会做噩梦吗?我等记性好得很,汤圆的事还没过去几日呢!”

对此,纪采买只摇了摇头,道了句‘我也不清楚’之后,又指了指衙门办公大堂的方向,道:“林少卿、刘寺丞、白寺丞、魏寺丞他们也带着几个衙门里的差役、文吏过去了,但没有挤到前头看热闹。”纪采买说道,“我还当他们同我一样,是懒得往前挤了,他们却道他们看的不是那几个被处斩的乡绅,是人群里的人。还是刘寺丞嘴快,道看到不少流民了。”

“流民……那日子也过的不好吧!”择菜的关嫂子想了想,说道,“喜欢看这个因果报应的事也不奇怪!”

“有城外涌进来日子过的不好、讨生活的流民,他们同你等一样看的是热闹,却还有旁的,瞧着日子过的尚可,一副‘武人’打扮,配着刀剑等兵器的流民。”纪采买说着拿起腰间泡枸杞水的竹筒喝了一口竹筒里的枸杞水。

这话一出,众人先是一愣,待反应过来之后皆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叫什么流民?不就是那等江湖游侠儿么?”阿丙说着拿起手里刚洗完的菜铲比划了两下,说道,“我在七、八岁,最爱听故事的年纪时还想着当个话本子里的游侠,伸张正义呢!可后来想想游侠也是人,也是要吃饭的,要吃饭便要先挣钱。我家里可没那个本事养活一个不止要吃饭还需要家里提供盘缠到处游猎的游侠儿,便只好将这想法收了,来大理寺做杂役挣工钱养活自己了。”

这话听的众人再次笑了起来。

阿丙这话虽然糙了点,可话糙理不糙,养一个游侠儿可要不少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