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水叮咚张书勇.QD

第一章(3)

周月红驾把的拉车夹在漫长的车队中间,前面出梢的是德贵老汉,后面分列两侧使劲助推的则是小葱和甜甜;在四人的共同努力下,满载黄稗草的拉车在倾斜几成四十五度夹角的陡坡间缓慢攀爬着。

车载并不算重,但山道极其坎坷,且时而上坡时而下坡,上坡时腰弓身倾,前额几乎触着地面,襻绳深深的勒进肩肉,尽管隔着垫肩和棉袄,仍能觉出钻心的疼痛;下坡时虽然不需费力,却又必须高高的抬起车把,又由小葱和甜甜在后踩住车尾,以防拉车出于惯性原因车速过快碰上道间凸石而翻落深不可测的涧底,十分的“把做”人。所以周月红的棉袄连同贴身内衣早被汗水浸透,又经冷风一吹,铁甲般的披在身上,感觉非常难受。

幸亏出门时候狠狠心,把一头留了十多年的长发剪了,要不然发梢出汗遮住眼睛、窝在脖里,才更叫人躁哩。周月红庆幸的想道。

汗粒如瀑,淋淋漓漓的遮挡着视线,又蛰得眼皮生疼;气喘似牛,迫人最大限度的张圆嘴巴,像离水的鱼般拼着性命使劲呼吸。周月红的思想已近麻木,感觉已近迟钝,然而十天来发生的种种事情,却总执拗而又清晰的反复闪现眼前,挥赶不去:

大坐在堂屋当间那张同他一样衰朽的小椅里,双手抱头,一句话也不说;她则肩靠门框而站,也是低垂着头,泪珠在眼眶中一圈一圈的打转,拼命忍着才算没有哗哗淌下。

“那个,她大,话给你们爷俩捎到我就算完成任务,也该走了。唉,宁拆十座庙,不坏一门亲;我这做了大半辈子的媒,像这样临了生变的扯蛋事,还是第一次遇上。真是嗑瓜子嗑出来个臭虫,——算什么人(仁)呀……”巧嘴婆一边说话,一边轻手轻脚的退出门去。

煤油灯的焰苗原本就很弱小,不过照得房内勉强看见人影罢了;巧嘴婆前脚出门,一阵冷风后脚就卷地袭来,焰苗摇摇摆摆,闪闪烁烁,最后索性彻底熄掉,房内顿时显得黑沉沉阴惨惨的了。

“不是说‘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吗?不是说只要在思想上划清界限,就可算得上是‘可教子女’吗?怎么王家还这样……”大把脸仰得很高很高,双眼盯着黑魆魆的垂满蛛网丝绦的房顶,口中喃喃语道。

周月红含泪叫了一声:“大!”

“红,大对不起你;大不是人,坏了我闺女一辈子的前程了……”不知过了多久,大方慢慢的转过头来,望着周月红,眼中满是歉疚和痛苦的凄声说道。

周月红没再说话,只双目死死盯着大身后的八仙桌。

八仙桌上摆放着用半片报纸包裹住的布鞋。那是她和王家那人定亲后,依照巧嘴婆的指点,她在家里打了袼褙,又去集上买了布料,利用生产队出工收工间隙挤出的时间一针一线亲手纳成,又一针一线亲手绱好的;灯草绒鞋面、松紧口鞋帮、绣有菱形图案的鞋底,无不深深蕴藏着她的一片深情蜜意。

大姐忙开言咿儿吆,

贤妹们听心间哪嗨吆:

商商量量把那嫁妆赶,

点着灯就把那话儿呀来谈呀儿吆;

你绣那披风咿儿吆,

我来绣云肩哪嗨吆;

绣完花还叫你再来扎飘带,

零碎话与你们不呀相干呀儿吆。

……

她还记得就在她纳绱鞋子时候,同村的长蕙、文芳打趣的话:“把鞋做小点,让他穿着夹脚;这样他就跑不掉了,一辈子乖乖的归你管了!”……

她没有听长蕙、文芳的话,鞋子该做多大就做多大;尽管她并不喜欢他,但她也不想让他脚下受罪。

然而现在鞋竟被退了回来,就静静的躺在八仙桌上;周月红在感到心碎胆寒的同时,又不由自主的生出了阵阵恨意。

其实不管论长相,还是论品性,她都绝对算得上是十里八乡的出尖女子;她原本看不上眼王九安,也就是王家那人。

就在这时候,王家托巧嘴婆送来了彩礼,说不嫌大的地主成分,只愿做成一门亲事。王家远住十五里外的王村公社王家大队,那人性格阴柔,长相也略显差乎;但在大的涕泪劝说下,她含羞忍辱总算勉强答应了这门亲事。可没想到,就在双方择定婚嫁喜日的前三天,王家竟做出了这种丧心病狂、败德辱行的混事……

大瞪圆痴茫的双眼在四面墙壁间来回张望着,似乎有些不知所措的模样,口里依旧在絮絮喃喃的说着话:“老亲旧眷、三朋四友早都通知齐了,酒菜米面、嫁妆箱奁也早都准备得八九不离十了,他王家突然给来这么一手绝的。——这可咋办,这可叫我闺女往后咋在村里做人啊?这可叫我闺女往后咋把日子过下去啊?要不,咱再找他王家说说去……”

“大,别再唠里唠叨了。不蒸馍馍,也要争口气,”周月红咬牙切齿的说,“我就是一辈子不嫁,在咱周家墓地里扎老女坟,也决不再丢这个脸了!”

大望着周月红,小心翼翼的说:“红,话虽这么说,可古往今来,你见过哪个闺女老死娘家不嫁人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周公之训嘛……” “周公之训,周公之训,你整天就知道个周公之训!”周月红抬高声音,抢白大道,“你为了周公之训,就把你闺女的脸放在地上让别人拿脚跐吗?”

大脸色煞白,以手捂胸踉跄走向东间,嘴里低声咕哝着道:“不说了,不说了。如今的世道,是儿大不由爷了……”

次日傍黑,公社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前来河西村演出,大队通知每家每户必得有人到场观看,说是演出之后将有重要精神传达;大心口疼得下不了床,周月红在给大煮了一碗姜汤后,代替大去了大队部门前的演出现场。

在临时搭建的简易舞台上,在两盏夜壶灯的辉光照映下,宣传队搬演了革命样板戏《沙家浜》《红灯记》;演员虽由各村抽调,专业水平并不很高,倒也念唱作打得相当到位,尤其是扮演李玉和的演员“手举红灯四下看”的造型摆得非常标准,而扮演胡司令的演员则“阿呀——庆呀——嫂”的白音拖得十分有趣,因此现场不时响起村民们阵阵热烈的掌声和喝彩声。

演出最后的压轴戏为歌伴舞《修条水渠到bj》,由宣传队自编自导自演;节目以一面巨幅毛主席画像为背景,共分三个部分:

一、《吃水不忘挖井人》,一群或穿军装或穿短衫的人,有的持锹有的抡?在舞台上又跳又唱,讲的是毛主席在瑞金城外沙洲坝为当地村民寻水挖井的故事;

二、《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仍旧是一群或穿军装或穿短衫的人,由一名挥摇红旗的人领舞,一名高擎“红宝书”的人领唱:“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

三、《首都人民缺水啦》,这次空阔的舞台上仅有一只“滴答、滴答”缓慢滴水的巨型水龙头,水龙头后面是长长的等待接水的市民队伍……

突然间,锣鼓铿锵,笙箫激扬,一名身穿军装、手举红旗的演员冲至舞台正中,大声喊道:“广大贫下中农同志们,首都人民缺水了,毛主席老人家口渴了,我们怎么办?”

“修条水渠到bj!”更多的演员冲上舞台簇拥着红旗,高举手臂齐声应答。

“修条水渠到bj!”

“修条水渠到bj!”

在舞台艺术的强烈感染下,现场观看的村民们也纷纷高举手臂,齐声呼应。

演出气氛至此达到高潮。

这时,大队支书兼革委会主任孙子正趁热打铁,走上舞台大声宣布:根据县社两级革委会最新指示精神,河西村将选拔六十名年龄在十六至六十岁的男女劳力,由他亲自带队,两天之后出发,前往九重公社陶岔工地修渠。修什么渠,修南水北调的渠,修为首都人民、为伟大领袖毛主席引水供水的渠……

孙子正话音刚落,呼噜包便跳上舞台跟着瞎凑热闹道:“白天活不重,晚上事不多;按时上下工,周末看电影;逢了年过了节,大肉粉条、茶盅粗胳臂长的杠子馍,放开肚皮可劲的造……”

“乖乖,茶盅粗胳臂长的杠子馍吔!”二杆子“咕咚”咽口吐沫,跟着瞎胡吆喝。

精神的激扬、物质的刺激,立时吸引了众多的村民,驴娃、四赖子、高二寸、小葱和甜甜、长蕙、文芳,就连年逾五旬的德贵老汉也不甘落后,争着抢着挤进了报名的长队。

周月红望着夜壶灯下熙熙攘攘的村民队伍,心里暗忖要不要也跟着报名去往工地,别的不说,起码可以暂时换个环境,减缓一下因为王家退亲带来的心理压力;

“不行,我得报名,我一定要报名!”周月红自言自语的说了出声,然后就不管不顾的迈步朝向报名桌前走去……

“红姐,当心脚下!”小葱和甜甜的一声提醒,将周月红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周月红抬头看时,原来车队已行至了一堵悬崖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