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3章 可曾有悔?

踏出的是一双玄底金线绣云纹的宫靴,接着是逶迤及地的玄色织金凤尾裙。

女帝秦明凰立在九级丹陛之巅,轻风拂动鬓边十二串东珠流苏,玉声璁珑。

苏全佝偻着腰紧随右侧,老太监双手拢在猩红袖中,暗暗警惕着周围。

"磐岳。"

女帝轻唤。

磐岳抱拳,周身青黑光泽流转更盛。

不见形质的"势"骤然铺开,竟在空气中凝出肉眼可见的波纹。

外围青鸾卫齐齐后退半步,被这浑厚气劲让出奔流的空间。

曲衡只觉得胸腔如压巨石,每口喘息都带着铁锈味。

身后队员的靴底正缓缓陷入地砖,仿佛正承着山岳的重量。

做完这一切,磐岳才侧身让出视线。

女帝的目光落在最前方的曲衡,视线滑过其左手小拇指的断肢。

眼底掠过极淡的讶异,像石子投入古井,稍纵即逝。

"末将敢问陛下!"曲衡猛地昂首,脖颈青筋毕现,

"七年前北疆军饷皆充斥大量劣币,可是陛下授意?"

汗水顺着他的下颌滴落,在青石砖上洇开深色痕迹,却硬挺着不愿低头。

"是。"女帝的声音无比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每贯钱掺铅三百文,共发往北疆军饷二十七万贯。"

曲衡没想到陛下竟然回答得如此痛快,如此……坦然!

愤怒填满了胸腔,引而不发,咬牙继续发问:

"昭毅将军赵破虏派人入京申冤,陛下可知?"

"知道。"秦明凰的回答依然干脆,

“奏章未到凤京,三路信使皆被截杀殆尽,最近的到了京周衔云县,奏章被璇玑卫截获。"

曲衡猝然踉跄,颤颤巍巍抬起了臂膀指着陛下,声嘶力竭:"为什么?!"

轻风忽然卷起枯叶,在丹陛下打着旋儿。

"战争连绵,国库耗空,太仓存粮仅够京师十日之用。

你是录事参军,该算得清账。

若发足饷,需加征田赋三成。

若拨实银,中部南方六州漕粮折银再加五成。"

她的目光忽然锐利如针:

"当时北境易子而食,南方饿殍载道。

是榨干百姓最后一滴血续战,还是断将士粮饷止戈。

曲参军,换你如何选?"

曲衡的嘴唇开始发抖。

他想起了北境战事的那些年,确实见过百姓啃土,州府衙门口挂满自缢的饥民。

女帝向前半步,绣金裙裾拂过石阶,

"杀尽贪官抄没家产,仍不足北境军需半月之耗。"

"朕记得赵破虏军报写'朔风铁骑日食一羊,我军士卒日啖麸饼一张。

曲衡,你在军中时啃的麸饼,可还咽得下去?"

轰!

曲衡被冲击得心神摇曳。

他突然暴喝,形似癫狂,

"即便如此!

曹承安勾结朔风王朝,三千骑兵全歼昭毅军一千二百巡逻军士,这事陛下可知!"

"知道。"女帝的声音浸满霜色,

"故曹承安被褫夺北境大将军之职,回京任玄戈司右少监。

其上尚有监令、左少监辖制,空有其名,这便是惩罚。"

"惩罚?"曲衡突然笑出泪来,断指在空中剧烈颤抖,

"我大兄被万箭穿心,一千二百弟兄被割耳邀功,陛下竟用仕途折损来抵血债?!"

女帝居高临下睨着他,眸中不见起伏,

"曹承安镇守北境十余载,朔风人闻其名止儿夜啼,此为大功。

朕用三年时间剪其羽翼、削其权柄,在玄武军中再无根基,此为功过相抵。"

"功过相抵?!"曲衡咆哮着拔出佩刀。

刀身映出他扭曲的面容,也映出丹陛上女帝沉静的眼眸。

磐岳的气劲骤然压下,曲衡膝骨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

但他仍拄着刀强行站直,断指深深抠进刀柄裂痕:

"末将最后问一句.……陛下可曾后悔?"

“不曾。”

……

皇嗣的车驾缓缓驶入清晖殿,檐角铜铃轻响,荡开一缕寂寥的回音。

秦昭玥扶着婢女的手下了步辇,也不管别人,大步往里走去。

刚刚入了寝殿,第一件事便是扬起下巴,示意桃夭卸去头上那顶沉甸甸的珠冠。

“动作快些,压得人脖颈生疼。”

桃夭和樱糯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为她拆卸簪环,一面忍不住低声道:

“殿下,今日发生这样大的事……”

秦昭玥斜睨她一眼,唇角似笑非笑:“你耳朵倒灵。”

桃夭吐了吐舌头:“底下早就传遍了,说什么的都有,奴婢想不知道都难。”

秦昭玥轻嗤一声,总算卸去了沉重的珠冠钗环。

这也是她不愿意上朝的一个原因,感觉头上顶了个铅球。

任由青丝如瀑泻下,慵懒地倚向软垫。

“这等朝堂风波,岂容我插手?自有陛下圣心独断,何必操心。”

听出殿下不愿意多谈,不过到底贴身伺候这么久,看得出来她心情好像不错。

“是。”桃夭轻声应下。

话音未落,却见三位小殿下风风火火闯了进来。

秦昭玥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这是你们六姐姐的寝殿,怎的连通报都省了,还懂不懂规矩?”

小九当即止步,像模像样地拱手一礼:“六姐姐安好。”

身后两个小的也跟着照做,礼数周全,可一转眼的功夫又凑到她跟前。

有礼是有礼,但不多。

婢女正为秦昭玥梳理长发,三个小脑袋却齐刷刷挤到镜前。

“干什么干什么!我自己都出不了宫,更别说带你们了,求我也没用。”

小九摇摇头,眼睛亮晶晶的:“不是要出宫玩。”

“那我也没空陪你们闹。”

带孩子最是麻烦,秦昭玥已经吃了两回苦头,避之不及。

小七和小八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双胞胎是同款表情,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目光里满是崇拜。

“六姐姐,你刚才好威风啊!”

“是啊是啊,简直霸气十足!”

秦昭玥被他们逗得一笑:“那我考考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能如此霸气吗?”

三个孩子顿时陷入沉思,小脸皱成一团。

指着朝廷命官的鼻子痛骂,还能全身而退。

这等事他们闻所未闻,无论哪个皇兄皇姐都没干过。

小九率先给出了猜测,“是……因为有母皇撑腰?”

秦昭玥唇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因为我名声够差,脸皮够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