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1章 博弈
夜幕降临。
泥瓦匠换上了一身半旧的靛蓝粗布短打,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清歌坊的人声鼎沸之中。
坊内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与喧闹的人声交织,正是最热闹的时辰。
前两日,他从城东游荡至城西,取到了一支竹筒。
失去上下线后,崔家没有给他新的联络人。
是动用事先就定好的取信渠道,什么人都没见着。
竹筒里,除了一道指令之外,还有一根墨条,如今就在他怀中。
他目标明确,就是清歌坊中的回春堂药铺。
回春堂药铺如今恢复了几分元气。
在坊正的主持下,那场闹剧风波渐平,也无人来闹事,铺子重新热闹起来。
毕竟他们所售的那些助兴的丹药效果不错。
寻欢作乐的恩客们,谁在乎炼丹的是谁?只要管用便好。
泥瓦匠混迹在往来的行人中,绕了几圈试探,最后悄无声息来到了后院外头的小巷中。
他早已打听清楚目标的确切位置,稍一感知便见挨着墙的那间小屋,窗户开着透出昏黄的光。
确认四下无人,泥瓦匠迅速从怀中掏出一个蒙面巾覆住口鼻,只露出一双眼睛。
他如狸猫般敏捷地攀上低矮的墙头,动作轻巧得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目光锁定那扇半开的窗户,手臂猛地一扬。
噗的一声轻响,一个用厚油纸包精准地穿过窗棂,砸落在屋内床铺单薄的被褥上。
正坐在书案前温书的陈榆,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浑身一颤。
她猛地抬头,惊恐的目光扫向那落在被褥上的油纸包,又迅速望向窗外。
结果只看到一片浓重的黑暗,什么人影都没发现。
陈榆深吸了几口气,这才小心翼翼站起,走至床边,解开那油纸包。
里面只有一根墨条,
“乡试策论,破题关键之句,必用此墨书写。
若违令,或字迹有异,汝父幼弟,立毙!”
陈榆的瞳孔瞬间放大,握着纸条的手掌颤抖不休。
整个人僵在原地,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只剩下那双盛满惊惶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根黝黑的墨条。
隐在暗处的斗錾纹丝未动。
璇玑卫早已将牵扯到陈榆的所有人牢牢掌控在视线之中。
此刻抓人?完全没有必要。
这送信的泥瓦匠不过是个小卒,暗处必然还有操控的黑手。
若打草惊蛇、断了这条线,对方很可能启用其他人选或更隐蔽的方式。
反正陈榆不可能再用那根墨条,从源头上解决了舞弊的风险。
既然已经掌握了情报网,监视着就好,什么时候收网都行,当务之急是保证乡试顺利结束。
只是……斗錾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并非擅长情报,只是觉得未免也太过顺利了些。
思考了阵子,传音给陈榆安了安她的心也就罢了。
反正上头有隐蛰纵览全局,他就安安稳稳守好陈榆就是了。
另一边,青简斋书铺后院的密室里。
沈元章正翻看着情报。
今日之后,他们彻底斩断了与东城那片刚刚收拢的情报网。
无论是否已被璇玑卫盯上,他们此刻都已是弃子,必须完全切割干净。
失去了手脚,不代表他完全失去了收集情报的渠道。
事关乡试,可以利用市井间最寻常的流言、赌场盘口。
地下赌坊为此次乡试开出的各种盘口,对各路热门考生的分析预测可谓五花八门。
沈元章的手下不费吹灰之力,便收集了一大摞看似有用的情报。
然而选择看似很多,真正能“为我所用”的目标却少得可怜。
原本还有个郑徽音作为保底,可恨她连初试的资格都没有。
加上之前传回的消息,女帝手腕当真狠辣。
表面上看沾着四大世家的女子,竟一个都没放进名单。
世家在凤京经营数代,根深蒂固,暗地里自然还有些更深、更隐秘的布置。
但沈元章此刻却如履薄冰,投鼠忌器。
璇玑卫前番雷霆扫荡的阴影犹在,谁知道他们究竟掌握了多少?
困难摆在面前,沈元章却无多少烦躁情绪。
每逢大事有静气,这是多年谍报探子的基本素养,反而被巨大的压力激起了沉寂许久的斗志。
他端起手边的青瓷茶盏,慢条斯理啜饮了一口茶汤。
一头乱麻时,将着眼点放在了最基础的情报筛选上。
左手边厚厚一沓,全部来自于市井赌坊。
他不嫌繁杂,每一份都看过一遍。
右手边的那叠情报要薄得多,但价值极高,来自于各家府邸的暗桩。
这是世家的底牌之一,一份只存于他脑海、从未落于纸面的绝密名单。
这些钉子深埋在凤京各大府邸之中,有些甚至已潜伏超过一代人。
在府中成家生子,身份早已洗得清白无比。
非到生死存亡、万分紧急的关头,绝不可能动用。
沈元章判断,此刻便是“万分紧急”之时。
为安全计,此次启动只传递情报,并无任何直接接触。
暗桩完成任务后,便再次石沉大海般彻底潜伏。
对于这一叠,沈元章翻阅得很慢。
将纸上的每句话与脑海中的情报反复比对印证,试图从中筛选出那个最合适的目标。
温家……温庭婉?
此女有些才名,但并非顶尖。
初试二甲第十一,堪堪挤进中上游。
按照常理推断,若她发挥稳定,或许能侥幸中举,但名次必然靠后。
嗯?等等!
沈元章的视线钉死在关于温家的那份情报上,瞳孔骤然收缩。
“初试押题,得自裴府。”
“此番乡试押题,温家耗费公中十万两巨资,再次购得于裴府。”
裴府?竟牵扯到了裴府!
提供这份情报的,乃是温家老祖宗身边伺候了三十年的心腹老嬷嬷,当不会有假。
沈元章脑中电光火石般串联起来。
温家是六公主秦昭玥的父族,而那位声名狼藉的六公主,与裴雪樵确有情分。
别人不知道,他自然掌握了。
情报的提供者是赈灾归来的禁军,当时决堤洪水冲走了众多兵马,最后是六公主救下了裴家大公子。
刚刚沈元章的第一反应是荒谬。
十万两押题?谁敢开出这种价码。
泄题?那更是天方夜谭!
当朝首辅裴相何等老谋深算,会容许府中出此纰漏。
裴家大公子虽说官场处事略显青涩木讷,但也绝非如此胆大妄为、不知轻重之人。
除非……除非救命之恩,裴雪樵此事瞒着他父亲。
那些深埋在各大府邸的暗桩,绝无可能传递虚假情报。
情报中明明白白写着温家老太太动用了公中巨款,决心之大前所未有。
若非得了确凿无比的准信,温家怎会心甘情愿掏出十万两雪花银,去买一份虚无缥缈的“押题”?
越是这种看起来一眼假的情报,反而越有可能是真的。
这是沈元章浸淫情报多年,用无数次经验教训换来的直觉。
若此情报为真,那么其中必然存在一个他尚未知晓的关键环节。
一个足以让裴府,或者是裴雪樵甘冒奇险的关键环节。
沈元章眯起了眼睛。
偏偏眼下他的情报网支离破碎,而情报的两处节点……
六公主府的暗线,早已被那位前青鸾卫百户清理干净。
裴相府邸更是铁桶一般,针插不进、水泼不入。
沈元章的目光如同生了根一般,死死钉在“温庭婉”和“裴府十万两”这几个字上。
时间流逝,烛火在他深沉的眸子里跳跃。
十万两,一个足以让任何人心动的数字,一个指向裴府这个庞然大物的诱饵……
是否值得赌上一切,押上这至关重要的一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