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语诗鉴赏集汉字靓仔

第590章 《方言的灵光》

《方言的灵光》

——论粤语诗《冇有有冇》中的存在之思与语言诗学

文\/元诗

在当代汉语诗歌的星空中,粤语诗歌犹如一颗独特的星辰,以其特殊的语言质地和文化内涵闪烁着别样的光芒。树科的《冇有有冇》正是这样一首值得深入解读的粤语诗作。这首诗以简洁的句式、深邃的哲思和独特的粤语表达,构建了一个关于\"有\"与\"冇\"(无)的辩证空间,在方言的载体中承载了普遍性的存在之思。本文将从语言诗学、哲学意蕴、文化认同三个维度,对这首诗进行深入剖析,探讨其如何通过粤语这一地方性语言媒介,抵达了人类共同的精神家园。

从语言诗学的角度看,《冇有有冇》展现了方言作为诗歌载体的独特魅力。诗歌开篇\"空嘅房,天嘅堂\/有美妙,有日光……\"即以粤语特有的语法结构和词汇,营造出一种既日常又超越的意境。\"嘅\"作为粤语特有的所有格助词,相较于普通话的\"的\",在发音上更为短促有力,创造出一种节奏上的顿挫感。而\"房\"与\"堂\"的押韵,\"妙\"与\"光\"的呼应,则体现了诗人对粤语语音特性的精准把握。粤语保留了中古汉语的入声韵尾和丰富的声调变化,这使得诗歌在朗诵时产生独特的音乐性。正如语言学家萨丕尔所言:\"每一种语言本身都是一种集体的艺术表达。\"粤语在此并非简单的交流工具,而是成为了诗歌审美的重要组成部分。

诗歌中反复出现的\"睇\"(看)与\"谂\"(想)两个动词,构成了全篇的认知框架。\"睇\"在粤语中比\"看\"更具主动性和专注性,暗示着一种深刻的观察;\"谂\"则比\"想\"更口语化,带有沉思的意味。这种方言词汇的选择,使诗歌的认知过程显得更为亲切和接地气。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标题\"冇有有冇\",这一短语在普通话中难以成立,却在粤语中形成了完美的回环结构。\"冇\"是\"无\"的粤语表达,\"有冇\"相当于\"有没有\",而\"冇有\"则是双重否定的强调。这种语言游戏不仅展示了粤语语法的灵活性,更暗示了诗歌主题——关于存在与虚无的辩证思考。正如德里达在《论文字学》中指出,语言的差异正是意义产生的源泉,粤语与普通话的差异在此成为了诗歌生成新意的肥沃土壤。

从哲学意蕴上考察,《冇有有冇》构建了一个关于可见与不可见的认知辩证法。诗中三组\"我哋睇唔到嘅……\/睇得到嘅……\"的排比结构,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效果:大爱\/觉悟、德道\/慈悲、灵魂\/计仔(办法)。这种排列并非随意,而是体现了诗人对表象与本质关系的思考。大爱无形却有可见的觉悟表现,德道抽象却有具体的慈悲行为,灵魂不可见却有实际的计仔(办法)显现。这让人想起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对\"存在\"与\"存在者\"的区分——我们永远只能通过具体的存在者去领会存在本身。诗歌通过粤语的独特表达,恰好捕捉了这种哲学洞见。

诗中\"心度噈乜嘢嘟有喇\"(心里就什么都有)一句,堪称全诗的点睛之笔。粤语\"心度\"比\"心中\"更强调空间的容纳性,\"噈\"(就)表示转折,\"乜嘢\"(什么)比普通话更具口语色彩,\"嘟有喇\"(都有了)则带有豁然开朗的顿悟感。这一句子以地道的粤语表达,传达了禅宗\"即心即佛\"的智慧,与王阳明\"心外无物\"的心学思想形成跨时空的呼应。诗人似乎在告诉我们,真正的\"有\"不在外部世界的占有,而在内心世界的觉悟。这种通过方言传递的哲学思考,既具有地方特色,又达到了普遍性的高度,体现了\"越是地方的,越是世界的\"这一艺术真理。

诗歌中\"空嘅房,天嘅堂\"的意象构建也值得玩味。\"空\"在佛教哲学中是终极实在,而\"房\"则是具体的物理空间;\"天\"代表超越界,\"堂\"则是人间的建筑。诗人通过粤语的简洁表达,将形而上与形而下、超越与内在巧妙地统一起来。这种表达方式与艾略特的\"客观对应物\"理论不谋而合——抽象的理念需要通过具体的意象来呈现。而粤语特有的词汇和语法,恰好为这种呈现提供了恰到好处的载体。

从文化认同的维度审视,《冇有有冇》体现了方言写作在现代性语境中的抵抗与重建意义。在全球化和标准化的浪潮下,地方方言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生存危机。粤语虽然使用人口众多,但在教育体系和文化传播中的空间也日益萎缩。在这样的背景下,用粤语创作严肃诗歌本身就是一种文化抵抗行为。诗人树科选择用粤语表达哲学思考,不仅是对语言多样性的扞卫,更是对方言所承载的生活方式、思维方式和价值观念的坚守。正如文化理论家雷蒙·威廉斯所说:\"语言不仅是交流系统,更是整个生活方式的体现。\"

诗中\"我哋\"(我们)的反复使用,强化了粤语社群的集体认同感。在普通话占据主导地位的文学场域中,粤语诗歌创造了一个独特的文化空间,让粤语使用者能够找到自己的声音和表达方式。这种表达不是封闭的,而是通过方言的独特性,触及了人类共同的情感与思考。诗歌最后提出的问题\"你谂谂,系唔系\"(你想想,是不是),既是对粤语读者的亲切呼唤,也是对所有读者的普遍邀请,体现了方言诗歌的开放性和包容性。

《冇有有冇》还展现了粤语与古汉语的血脉联系。诗中\"德道\"一词的用法,明显受到古文\"道德\"倒装的影响;\"慈悲\"作为佛教用语,在粤语中的保留也比普通话更为完整。通过这些词汇选择,诗人无意中展示了粤语作为古汉语\"活化石\"的语言学价值。法国哲学家德勒兹曾提出\"小文学\"(orliterature)的概念,指少数族群用主流语言创作时产生的颠覆性力量。粤语诗歌则可被视为一种\"小文学\"的变体——用非标准化的汉语变体创作,反而能够打破常规,产生新的表达可能。

综合以上分析,《冇有有冇》虽然语言简练,却蕴含了丰富的诗学价值和思想深度。这首诗成功地将粤语的独特性转化为诗歌的优势,在\"有\"与\"冇\"的辩证中探讨了存在与认知的根本问题。它证明方言不仅不会限制诗歌的深度和广度,反而能够为诗歌带来新鲜的活力和独特的视角。在文化同质化日益严重的今天,这样的方言诗歌创作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它提醒我们,真正的普遍性不是通过消除差异来实现的,而是通过尊重和包容差异来达成的。

树科的《冇有有冇》通过粤语这一地方性语言,探讨了具有普遍意义的存在问题,实现了从方言到哲学的跨越。这首诗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冇有有冇\"这一问题的生动回答——在看似\"冇\"(无)的方言表达中,恰恰\"有\"着最丰富的诗意和哲思。它告诉我们,诗歌的力量不仅在于说什么,更在于如何说;不仅在于表达的内容,更在于表达的载体。在这个意义上,粤语诗歌不仅是一种地方文化的表达,更是整个汉语诗歌多样性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人类精神家园中不可或缺的一道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