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黄昏
第172章 黄昏
在埃里克离开塔林城的第二天，莫莉和伊莉丝也在教会骑士的护送下启程，前往卢蒂亚。
她们不赶时间，因此埃里克抵达莱绥尔时，她们仍在路上。
“你和埃里克就是走这条路过来的吗”
“嗯，只不过我们两人都是骑马。”
马车里，伊莉丝叹了口气，“那两匹里尔战马还是在卢蒂亚买的，了不少钱呢，就这么丢在北镇了。”
莫莉看了看前面的小窗口，低声道：“可以让教堂的人看在埃里克的份上帮个忙吧，直接卖掉或者骑马送到卢蒂亚。”
伊莉丝想了一下，“如果让他自己处理，他八成会选择直接把那两匹马捐给北镇教堂的骑士。”
莫莉撇撇嘴，“殿下真是财大气粗……”
“反正也不缺钱了。”
“缺倒是不缺……”
“这种身外之物，够用就行，埃里克是这么说的。”
“真羡慕这种败完了钱财还有家产撑腰的底气。”
伊莉丝瞪了她一眼。
莫莉对她吐吐舌头，然后凑到小窗前，“我们现在到哪里了”
驾车的骑士回答：“已经到古拉迪亚了。”
“离卢蒂亚还有多远”
“还要两三天。”
“好吧。”莫莉坐回去，又看向对座的伊莉丝，“还要两三天。”
“我听到了。”伊莉丝躺下来，“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要回到那里了。离开的时候，还以为永远都不会回去了。”
“都半年多了，也算快吗。”
“如果让你现在回卡斯特费尔，你会觉得在这里待了很久吗。”
“唔……好吧，我明白你的感受了。”
莫莉也躺下来。
伊莉丝扭头看了看她，目光又落在自己银色的长发上。
“希望这个不会让我受到为难……”她喃喃道。
亚兰人在卢蒂亚依然是被驱逐的对象，而在他们离开卢蒂亚之前，埃里克会为她挡住所有为难。
“跟着这些教会骑士一起进城，应该不会遇到什么麻烦吧。”莫莉也听见了她的低语。
“希望如此吧。”伊莉丝说道。
实在不行，她大不了不进城了，魔法学院就在城外，她可以去找艾琳。
“等到了卢蒂亚，你想去卢蒂亚魔法学院看看吗”她问莫莉。
“嗯可以呀。”莫莉很快点头，“虽然我也没在我们那边的学院里学过魔法，不过也还算了解，刚好可以对比一下。”
“埃里克的妹妹艾琳就在那里学习魔法，她也是我的朋友，不过她是真正的魔法天才。”伊莉丝意有所指。
莫莉瞪她，哼了一声。
马车不断前进，车厢里的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直到马车停下。
两人都已昏昏欲睡，不过伊莉丝还保持着几分清醒，坐起身看了看外面，发现天已经黑了，而马车正停在大道旁那些旅馆集中的地方。
用埃里克殿下的说法，这里叫服务区。
叫醒莫莉，两人下车，那些骑士表示他们会在附近的教堂休息，伊莉丝也就没管他们。
两人找了家旅馆休息了一夜，第二天起来时，那些教会骑士已经在马车旁等着她们了。
“出发吧。”
再度坐上马车出发，莫莉趴在车窗边看了一会儿，两边风景倒退，朝阳之下，大道两旁树林里的薄雾正在散去。
她只是望着，都感觉浑身涌出暖意。
“今天天气真不错呀。”
“嗯。”伊莉丝也望着窗外，“不知道埃里克那边天气怎么样。”
在特布尼提的莱绥尔，今天也是一样的晴朗。
只不过埃里克出去的时候，发现外面还是有些风。
“院子里风很小。”阿莱娜说道，“等外面的风变小些，里面的风基本也就停了。”
埃里克仰头看着天空，“希望如此吧。”
现在还是早上，一天时间，总有风停的时候。
圣女今天的状态明显又不如昨日了，不过比埃里克前天刚回来时要好，见他过来问候，还能抬起手回应。
“今天是个好天气。”
“是，不过外面还有些风。”
“要紧吗。”老人看着他，询问他的意见。
“很要紧。”埃里克握住她的手，“等等吧，说不定到中午风就停了。”
圣女又望向窗外。
“埃里克。”
“我在，殿下。”
“你的故事讲完了吗。”
“……快了，殿下。”
“我现在不想听。”圣女看向他，“你回来都两三天了，还没去问候过教宗陛下吧。”
“没有。”
“现在去吧。”圣女拍拍他的手背，“你在外面待了大半年，人都野了，别忘记应有的礼仪。”
埃里克沉默地看着她。
老人露出微笑，“我还不至于连这么一会儿都撑不住。去吧。”
埃里克只好起身离开，走出房间前再三用目光提醒侍奉的修女，圣女状况不对要立刻过来通知自己。
回房间换了一身更加庄重的礼服，埃里克只让阿莱娜和索菲跟着，穿过圣都广场，来到宗座宫。
教宗不是想见就能见到的，三人在高大的宫殿里等候了片刻。
“你们平时过来得多吗。”埃里克问了一句。
“偶尔会过来。”阿莱娜说道。
他点点头，忽然想到一件事，“去年的感恩祈祷，修道院这边是怎么安排的”
阿莱娜看了他一眼，立即想到更早之前的那次感恩祈祷，只是见他神情如常，她明白是自己想多了。
“因为殿下不在，圣女殿下最终让索菲代她在圣山大教堂祈祷了一夜。”
“原来是你上去的。”
埃里克看向索菲，“怎么写信的时候都没告诉我。”
索菲脸一红，低头喏喏，“也没什么好说的。”
一旁的阿莱娜欲言又止。
“发生了什么吗”埃里克问。
两个修女互相看了一眼，神情各异。
索菲很快垂下脑袋，表示妥协，阿莱娜这才开口：“索菲睡着了。第二天早上还是被骑士和修女们一起叫醒的。”
埃里克咧了下嘴，“那不是丢大脸了。”
索菲羞恼，瞪了他一眼，然后将脸别到一旁。
“怪我。这本来是我的责任。”
“没有啦……”
就在这时，一名修士匆匆来到三人面前，对埃里克行了一礼。
“埃里克殿下，陛下现在正在塔上，请您上去。”
埃里克微微低头，“请修士引路。”
三人跟着修士，穿过半座宗座宫，来到教宗塔下的魔力浮梯前，修士停在门口，请三人上去。
来到塔顶的房间，教宗克雷芒十一世自然已经知道埃里克要来拜见他，此时也没见别人。
见到埃里克，教宗陛下先问了问圣女的情况。
“神国的大门几近敞开，而殿下对人世仍有几分留恋。”埃里克回答。
克雷芒十一世没有多说，只是让他做好准备——圣女离世的准备，以及接任圣女的准备。
随后，他也问起埃里克这半年多来的游历见闻。
埃里克估计自己半年前还没离开莱绥尔的时候，教宗就已经知道了他的打算。说是悄悄离开，其实也只是对那些普通修女修士而言的。
他挑了几件重点的事情说了说，比如在卢蒂亚城外围猎魔族。
教宗陛下对此的态度有些微妙，不问前因，也不问后续，只说他亲身参与战斗实在有些冒险。
埃里克表示圣女也是这么教训他的，以后会更加小心。
教宗随后表示，如果没有圣女继承人这层身份，他说不定会让他接管整个莱绥尔的护教骑士，因为他看得出来他在这方面的天分。
埃里克受宠若惊，心里则完全没当真——反正是不可能的事。
或许是因为圣女的关系，他总觉得还是老教宗塞吉阿斯六世更真诚些。以往例行拜见老教宗时，老人总能跟他聊些虽然没多大意义但能让彼此都轻松的话题，从不搞这种虚的。
在教宗塔待了大半个上午，在埃里克离开之前，教宗说自己明后天如果抽得出时间，会再次前往修道院探望圣女。
埃里克弯腰行礼，“我会向殿下转达陛下的意思。”
教宗不再多说。
倒退着离开塔顶的房间，到浮梯上，埃里克跟身旁一上午都没开口的索菲和阿莱娜互相看了看，无声地做了个松了口气的表情。
索菲差点笑出来，但很快忍住了。
从教宗塔下去，再离开宗座宫，一直到走到外面的广场上，埃里克才开口：“礼仪上没什么问题吧”
他问的是阿莱娜。
后者摇头，“就算圣女随行，也挑不出殿下礼仪上的毛病。”
埃里克忽然停下脚步。
阿莱娜和索菲也停下来，两眼看着他。
而他闭上眼感受了一会儿，开口道：“没风了。”
“是呢。”
阿莱娜眯眼看了眼天顶，“太阳也比较高，可以让圣女出来了。”
回到修道院内，埃里克去见圣女，老人在床上躺着，过了会儿才醒过来。
“殿下累了吗。”
圣女没说话，慢慢眨了下眼，埃里克忽然有种不安的感觉。
“殿下……”
“你去见陛下……他说了什么没有。”老人的精神却逐渐提了起来，还让他扶她起身。
埃里克扶起圣女，“陛下问了些我这半年的见闻，还说明后天会来探望殿下。”
老人冷笑一声，没说别的。
埃里克能明白她的意思。
坐了一会儿，圣女望向窗外，“埃里克，外面还有风吗”
“没风了，殿下。”他望着老人，“您想出去晒晒太阳的话，现在就是个好时候。”
圣女点点头，“出去吧。”
她又补充了一句，“坐轮椅，你推着我。”
“好，殿下。”
轮椅早就准备好了，将圣女抬上去，埃里克正要推她出去，发现老人正扭头望着什么。
埃里克停下，“殿下”
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房间，圣女摇摇头，没说什么。
埃里克继续推动轮椅，从精舍出来，到庭院里。
二月多，天气依然有些寒冷，不过此时阳光强烈，直射下来，照在人身上也有些温暖的感觉。
庭院无风，埃里克推着轮椅，在修道院里缓慢穿行，路过的修女都停下来向两位殿下行礼。
“埃里克……”
“殿下。”
“继续说你的故事吧。”
埃里克便接着昨天晚上停下的节点，继续讲述自己的冒险旅程。
“带着那一马车的灰纹秘银，我们穿过边境，回到了多恩。中间遭遇了一些强盗的袭扰，不过都没有多少实力，很好对付。用了一两天的时间，我们再次来到塔林城，找到那位精灵工匠大师……”
埃里克一边说着，一边推着轮椅缓缓前进。
轮椅上，老人开口的次数越来越少，像是睡着了，可每当埃里克停下来，她都会让他继续说，自己在听着。
或许是大家都知道准圣女殿下正推着圣女殿下游逛庭院，整座修道院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寂静。
没人打扰，跟随的人也被圣女打发了——虽然阿莱娜依然保持着十几米的距离远远跟着——庭院里除了埃里克的声音，就只剩下轮椅缓缓滚动的声响。
阳光渐渐倾斜，添了几分金黄，却也逐渐散去温暖。
阴影变多了。
“……带着最真挚的虔诚，我们将那位皈依者的遗躯重新安放到耶拉的神像前，然后从地下大教堂退出。回到地面的时候，就得到了教会骑士带来的殿下召我返回莱绥尔的谕令。”
埃里克停下来，“殿下，我的故事说完了。庭院里也没什么太阳了，我们回精舍吧。”
圣女撑开双眼，看了他一会儿，又仰起头，看向仿佛蒙上一层蛋液的天空，嘴唇张了张。
埃里克立即凑过去，听她说道：“把……把图鲁斯家族的卷宗……拿来……再让我看看。”
埃里克叫来跟在后面的阿莱娜，让她去圣女塔取卷宗。
他想推圣女回房间里，老人阻止了他，表示自己还想在外面再待一会儿。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反而变得清晰了些。
“埃里克……从生到死，我这辈子都算是幸运的……一出生便享受着图鲁斯家族的富贵，继任圣女的六十多年来，更是一直沐浴在神的荣光之下，临老要死了，也没受什么苦……我已经很满足了。”
“耶拉始终注视着您，亦不吝啬自己的赐福。”埃里克声音嘶哑，“当您回归神国，便能像老教宗那样得享永恒的幸福。”
圣女露出微笑，看着眼中噙泪的继承者，捏紧他的手。
“我只是心疼你，好孩子。埃里克，我一直都相信你的话，魔族将南下，大陆很快就会变得混乱，以往我总是回避，可现在，我想为你承担一些……但这副重担，已经到了不得不交给你的时候了。”
埃里克勉强发出声来，“这是我的责任。”
圣女摇摇头，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转而说道：“相信你自己的选择吧。”
埃里克点头，动摇之间，沉重的脑袋稍微减轻了一滴眼泪的份量。
一小会儿后，阿莱娜匆匆跑来，拿着图鲁斯家族的卷宗，这就是圣女平时经常翻阅的东西，找起来也快。
“殿下……”
接到手上，老人没像往常那样从头开始看，而是从最新增添的地方，往前翻阅。
这本家族的卷宗她都快翻烂了，一个多月没碰，添补上的一点变化，她一眼就能看尽，而余下的全是早已熟悉的内容。
“十几岁的时候，我便来到莱绥尔……几个月后，我成为圣女，翻看的第一样东西，就是图鲁斯家的卷宗……看到自己名字前面加了圣女两个字，我一连半个月都会梦见。”
老人缓缓翻动着手里的卷宗，“那时候我没有意识到，那就是我最后一次出现在家族卷宗上了……我也没想到，自己的生命会比那时的父亲母亲以及姐姐加起来都长。”
埃里克不知道该说什么，圣女也不需要他的回应，只是低头翻着卷宗，动作缓慢，似乎翻过的每一页，都能勾起她或清晰或模糊的回忆。
残阳渐落，庭院里已不见阳光。
埃里克慢慢推动轮椅，尽可能追寻着还未完全爬上高墙的失温余晖。
“……”
莫温娜图鲁斯又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她抬起手，指尖在那几个字上缓慢抚过，先盖住名字，后盖住姓氏。
一股难以形容的寒意忽然笼罩到身上。
她抬起头，发现倾斜的残阳已经越过庭院高墙，再落不到她的身上。
“有些冷……”莫温娜说道，可身后推着车的年轻继承者似乎没有听见她的声音。
她等待了一会儿，似乎又没那么冷了。
她低下头，发现卷宗上的文字已经无法看清。
周围的一切都昏暗下来了。
一切都不再有意义。
啪嗒，卷宗掉到了地上。
埃里克停下轮椅，捡起图鲁斯家族的卷宗，“殿下。”
老人闭着眼，平静得像只是陷入了沉睡。
埃里克握住她的手，感受不到一丝跳动，只剩下寂静的冰凉。
“……殿下”
他张了张嘴，牙齿打颤。
寒冷从四面八方笼罩而来，控制不住的颤抖蔓延至全身。
咚——咚——
在夜幕降临前，沉重的钟声先一步响彻整座圣城。
持续不断，久久未停。
当代圣女莫温娜图鲁斯，结束人世长旅，回到了神明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