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新介吕士心

第234章 铜镜照冤

潘家园的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儿。汗味、尘土气、旧书的霉味,还有那些真真假假的老物件儿散发的、若有似无的陈年气息,全混在一块儿,热烘烘地糊在人脸上。我,张发财,在这片地界上混了小十年,练就了一双不算太瞎的招子,靠着倒腾些不上不下的古玩旧货,勉强糊口。大富大贵是没指望,但图个自在,混个肚圆。

那天下午,日头毒得能把人烤出油来。我正躲在摊位的破遮阳伞底下,百无聊赖地摇着把豁了口的蒲扇,汗珠子顺着额角往下淌,砸在摊位上那块脏兮兮的红绒布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一个干巴老头儿,穿着件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色的蓝布褂子,佝偻着腰,畏畏缩缩地蹭了过来。他怀里紧紧抱着个用褪色红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方形物件,那架势,活像抱着个刚出世的娃娃。

“老……老板,”老头儿的声音嘶哑,带着点怯生生的试探,“您……收铜家什不?”

我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蒲扇没停:“什么货啊?拿出来瞅瞅呗。先说好,太破的、太假的,我可不要,占地方。”这行当里,越是宝贝越藏得深,越是破烂越爱显摆,我心里门儿清。

老头儿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挣扎,又四下里飞快地扫了一圈,才哆哆嗦嗦地把那红布包一层层揭开。布包一打开,一股子浓重的、带着点土腥气的铜锈味儿就冲了出来,直往我鼻子里钻。露出来的是一面铜镜。镜子不大,也就比成年男人的巴掌略宽一些,镜面灰扑扑的,覆盖着一层厚厚的、不均匀的铜绿和污垢,根本照不出人影,只能模模糊糊映出点晃动的影子。倒是那镜框,看着有点年头了,样式古拙,边缘厚实,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弯弯曲曲、蚯蚓爬似的符号。那些符号我一个也不认得,既不像常见的篆字,也不像道家的符箓,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邪乎劲儿。镜背的纹饰也怪,像是纠缠盘绕的藤蔓,又像是某种扭曲的人形,看得人心里有点发毛。

“这……这玩意儿,”我皱了皱眉,蒲扇摇得更快了点,想扇开那股子阴沉的锈味,“瞅着可够老的。哪淘换来的?”我故意把语气放得平淡,带着点嫌弃。

老头儿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了:“祖……祖上传下来的,压在老箱子底儿下多少年了。家里遭了难,实在……实在揭不开锅了……”他眼神闪烁,不敢看我,只盯着那面铜镜,手指神经质地捻着破旧的红布角。

我伸手把镜子拿了过来。入手冰凉,沉甸甸的,那股子寒气似乎能透过皮肤往骨头缝里钻。我皱着眉,用指甲在镜框边缘刮了刮,刮下来一点深绿色的铜锈粉末,又对着太阳光看了看那晦暗的镜面,除了脏污还是脏污。我心里掂量着:样式是够老,锈也够厚,不像新做旧的。可这玩意儿太邪性,晦气,估计不好出手。我瞥了一眼老头儿那干瘪焦虑的脸,心里盘算着压个最低价。

“啧,老哥,”我咂了下嘴,把镜子掂了掂,“东西是够老,可这品相……太次了。镜面照不出人,框上这鬼画符……也没啥人爱收这个。这么着吧,”我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两百,图个吉利。您看行不行?不行您再转转。”

老头儿的脸瞬间垮了下去,满是沟壑的皱纹更深了。他嘴唇哆嗦着,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水光闪了一下。他沉默了好几秒钟,最终像是被抽掉了骨头,肩膀塌了下去,声音几乎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行……行吧。总比……比砸手里强……”他接过那两张皱巴巴的票子,看也没看就塞进了裤兜深处,转身就走,步子又快又急,像是背后有鬼在撵他,眨眼就消失在人堆里不见了。

我拿着那面铜镜,那股子冰凉的沉甸感还在掌心挥之不去。我撇撇嘴,随手把它塞进了我那个装杂七杂八零碎货的大帆布包里,拉上拉链。得,又收了个赔钱玩意儿。心里嘀咕着,明天看哪个倒霉蛋眼神不好,再把它忽悠出去。

我那租来的小平房,巴掌大的地方,塞满了这些年淘换来的“宝贝”和没卖出去的破烂,空气里常年弥漫着一股灰尘和旧木头混合的味道。晚上,我胡乱扒拉了两口外卖剩下的凉面条,洗了把脸,把那沉甸甸的帆布包往靠墙那张堆满杂物的旧八仙桌上一扔,发出“哐当”一声闷响。包口没拉严实,那面铜镜冰冷的边角露出来一截。我也没在意,累得眼皮直打架,倒头就栽在了靠窗的单人木板床上,几乎是沾枕头就着。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间,感觉有点不对劲。不是声音,也不是光线,就是感觉……房间里似乎多了点东西。一种难以言喻的阴冷气息,像无形的细蛇,悄无声息地顺着地板爬过来,缠绕着我的脚踝,慢慢往上蔓延。我激灵一下,猛地睁开眼。

屋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远处路灯的一点微弱昏黄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我习惯性地扭头去看床头柜——每晚睡前我都会把手机和水杯放在上面。这一看,我浑身的汗毛“唰”一下全竖了起来!

那面铜镜!

它竟然端端正正、稳稳当当地立在我的床头柜上!取代了我放手机的位置!帆布包还扔在八仙桌那儿,离这床头柜隔着好几步远呢!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头皮瞬间炸开,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狂跳得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我像根弹簧似的从床上弹坐起来,后背死死抵着冰凉的墙壁,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那面在昏暗中泛着幽微暗光的铜镜。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这他妈怎么回事?梦游?不可能!我睡觉死沉,雷打不动!

我大口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耳朵里奔流的轰鸣声。屋子里静得可怕,只有我粗重的呼吸声,还有……还有我自己牙齿控制不住打架的“咯咯”声。我死死盯着那镜子,它静静地立在那里,镜面依旧覆盖着厚厚的污垢和铜绿,灰蒙蒙一片,什么也映不出来,像一只蒙尘的、冰冷的独眼。

足足僵持了有十几分钟,冷汗已经浸透了我单薄的背心。我鼓起这辈子最大的勇气,猛地伸手过去,一把将那冰冷的镜子扫到地上!

“哐啷!”

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惊心动魄。铜镜在地上翻滚了几圈,撞到桌腿,终于不动了。

我惊魂未定,大口喘着气,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擂鼓。邪门!太他妈邪门了!这鬼东西不能留!明天,不,天一亮,我就把它扔了!扔得越远越好!扔护城河里去!我脑子里一片混乱,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思绪。

我摸索着找到手机,屏幕刺眼的光亮让我眯起了眼睛。凌晨三点十七分。离天亮还早。我跳下床,不敢再睡,也不敢关灯。我找了根结实的尼龙绳,把那面该死的铜镜里三层外三层捆得像个粽子,然后塞进了一个装过洗衣粉的塑料桶里,桶盖用透明胶带死死封了好几圈,最后把这桶塞到了床底下最靠里的角落,还用几个空纸箱堵严实了。做完这一切,我才像虚脱了一样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床沿,手里紧紧攥着手机,眼睛死死盯着床底下那个鼓鼓囊囊的塑料桶,一直到窗外的天色由浓黑变成灰白,才迷迷糊糊歪在床边睡了过去。

第二天,我是被手机闹钟吵醒的,头痛欲裂,浑身骨头都像散了架。昨晚那惊悚的一幕清晰得如同烙印在脑子里。我第一反应就是掀开床单,看向床底深处——那个洗衣粉桶还在,被我堵的纸箱也没动。我长长地、长长地吁了口气,心里稍微定了点。大概是昨天太累,眼花了吧?或者就是这镜子太沉,从帆布包里滑出来了?我拼命给自己找着理由,试图驱散心头那股阴冷的恐惧。扔还是得扔,但大白天,似乎也没那么怕了。再说,两百块呢……先放着吧,等过两天心情平复了再处理。我这么安慰着自己,草草洗漱出门,继续去潘家园摆我的摊。

这一天过得心不在焉。脑子里总晃着那面铜镜,还有老头儿最后仓惶消失的背影。收摊的时候,天已经擦黑。隔壁摊的老周,一个头发花白、在潘家园混了比我年头还长的老油子,叼着根快烧到过滤嘴的烟卷,眯缝着眼看我收拾东西。

“发财,瞅你今儿个魂不守舍的,咋了?捡着大漏了还是踩狗屎了?”老周吐了个烟圈,揶揄道。

我手上动作顿了顿,犹豫了一下。老周这人虽然嘴碎,但眼力毒,见识广,那些神神叨叨的传说他肚子里装了不少。我压低声音,凑近了些:“周哥,跟您打听个事儿。您听说过……‘凶镜’吗?”

老周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了,烟卷差点从嘴里掉下来。他那双总是半眯着的、带着点精明世故的眼睛猛地睁大了,瞳孔深处闪过一丝我从未见过的、极其锐利的警惕,甚至可以说是……惊惧。他左右飞快地扫视了一下,确定周围没人注意我们,才一把将我拉到摊位后面更僻静的角落。他嘴里的烟卷已经灭了,但他似乎忘了,还下意识地嘬了一口。

“你……你碰那玩意儿了?”老周的声音压得极低,嘶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

我心里咯噔一下,老周这反应,比昨晚镜子自己跑到床头还让我发毛。“没……没有啊,”我下意识地否认,但声音明显底气不足,“就……就听人瞎传,好奇问问。”

老周死死盯着我的眼睛,那眼神仿佛要穿透我。“小子,别糊弄我!”他语气严厉起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紧迫感,“你脸上那点晦气,我隔着三条街都能闻出来!到底怎么回事?快说!”

在老周刀子般锐利的目光逼视下,我最后那点侥幸心理也彻底瓦解了。我咽了口唾沫,喉头发干,把昨天收镜子的经过,还有昨晚那惊魂一幕,一五一十地跟老周说了。说到那镜子自己跑到床头时,老周的脸色已经变得煞白,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等我说完,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用干涩的、带着微微颤抖的声音开口。

“发财……你惹上大麻烦了。”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那东西……十有八九,就是老人们嘴里说的‘凶镜’!也叫‘冤孽镜’!”

“‘凶镜’?啥意思?”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这玩意儿邪性!”老周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都说它不是寻常的铜镜,是收容着极大冤屈、极大怨恨的魂魄的容器!那些刻在框上的鬼画符,不是装饰,是困住冤魂的锁链!镜子晦暗不明,照不出人影,是因为那冤魂的怨气太重,把镜子本身都污浊了!”

我听得浑身发冷,牙齿又开始打颤:“那……那它自己跑我床头……”

“它在‘选人’!”老周斩钉截铁地说,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它在挑一个能看见它、能感应到它的人!被它缠上的人,就是它选中的‘信使’!它要把它的冤屈告诉你,它要借你的手,去完成它未了的执念——报仇!”

“报仇?!”我失声叫了出来,又赶紧捂住嘴。

“对!报仇!”老周用力点头,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不报仇,它不会歇!不报仇,它就会一直缠着你!直到……”他顿住了,后面的话没说,但那眼神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直到把你拖垮,拖死!

“那……那怎么办?周哥,你得救我!”我一把抓住老周的胳膊,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都带了哭腔。

老周重重叹了口气,花白的头发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苍老。“扔是扔不掉的,烧也烧不毁。这东西一旦沾上因果,甩都甩不脱。”他皱着眉,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什么,“眼下……只能等。等它‘显形’。它既然盯上了你,就一定会让你‘看见’更多。记住,无论它给你看什么,无论它说什么,别慌,也别轻易答应什么。搞清楚它的冤屈是什么,仇人是谁,这是唯一的生路!”

老周的话像一块巨大的冰坨子,沉甸甸地压在我心上。唯一的生路?听起来更像是一条通向更恐怖深渊的独木桥。浑浑噩噩地回到我那拥挤的小屋,看着床底下那个被堵着的洗衣粉桶,我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敢再把它拿出来扔掉。老周说得对,扔不掉的。一种被无形之物缠上的窒息感,死死扼住了我的咽喉。

这一夜,我几乎是睁着眼熬到天亮的。灯一直开着,手机攥在手里,神经绷得像拉满的弓弦,任何一点细微的声响都能让我惊跳起来。床底下那个角落,成了我目光最频繁光顾的地方,仿佛那里面蛰伏着一头随时会扑出来的猛兽。幸运的是,一夜无事。那面镜子似乎沉寂了。

第三天下午,阳光透过糊着报纸的窗户格子,斜斜地照进屋里,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屋子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我坐在八仙桌旁,手里捧着一碗泡面,食不知味。经过两天的惊恐和失眠,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感笼罩着我。也许……也许老周危言耸听了?也许那晚就是个意外?我甚至开始试着说服自己。

就在这时,一种强烈的、难以抗拒的冲动毫无征兆地攫住了我!那感觉来得如此突兀而猛烈,像一只无形的手,强硬地扳着我的头,迫使我转向床底下那个角落——那个藏着铜镜的洗衣粉桶!

去拿出来!拿出来看看!一个声音在我脑海里疯狂叫嚣,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

我的身体像是不再受自己控制。我放下泡面碗,机械地、僵硬地站起来,一步步走向床边。弯腰,费力地推开那些堵着的空纸箱,拖出了那个沉甸甸的塑料桶。手指有些颤抖地撕开层层缠绕的透明胶带,解开尼龙绳,掀开桶盖。

那面冰冷的铜镜,静静地躺在桶底。

那股熟悉的、带着土腥气的铜锈味再次弥漫开来。我把它拿出来,入手依旧是那种沉甸甸的、刺骨的冰凉。我把它放在八仙桌上,桌面铺着一层薄灰。阳光恰好照在镜面上。

就在我的目光接触到镜面的刹那,异变陡生!

镜面上那层覆盖了不知多少年的、顽固的灰绿色污垢,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竟诡异地开始波动、翻涌!污垢像是活物般向四周退散、消融,速度极快。短短几秒钟,镜面中央竟然出现了一块巴掌大小、异常清晰的区域!

那里面映出的,不再是这间堆满破烂的小屋!

那是一座破败不堪、充满阴森气息的老宅院!断壁残垣,荒草萋萋,高大的门楼歪斜着,朱漆剥落殆尽,露出朽烂的木色。瓦片稀稀拉拉,残存的几片在凄厉的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院子里有棵枯死的老槐树,枝桠虬结扭曲,像一只只绝望伸向天空的鬼爪。整个画面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死气沉沉的雾气里,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荒凉和死寂。

我“啊”地惊叫一声,触电般猛地向后弹开,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心脏狂跳如擂鼓,几乎要从喉咙口蹦出来!我死死盯着那镜面,那片清晰的景象还在,那座阴森的鬼宅仿佛就在眼前!

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那破败老宅的院门口,那扇歪斜欲倒、布满虫蛀孔洞的门板后面,一个模糊的人影,如同水墨在宣纸上晕染开来,一点点凝聚、清晰!

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子!穿着件样式极其古旧、洗得发白的淡青色布旗袍,梳着一条油亮乌黑的大辫子,垂在胸前。她的脸很清秀,眉眼间带着书卷气,但此刻却毫无血色,苍白得像一张脆弱的宣纸。她的眼睛,透过那冰冷的镜面,竟然直直地看向了我!眼神里充满了无法言说的巨大痛苦、深入骨髓的恐惧,还有……一种令人心碎的、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绝望哀求!

她的嘴唇,微微翕动。

没有声音发出。但我脑海里,却异常清晰地“听”到了一个年轻女子凄婉哀绝、带着哭腔的声音,像一根冰冷的针,直接刺入我的灵魂深处:

“先生……救我……我冤啊!”

这无声的哭诉,比任何嘶喊都更令人毛骨悚然!

“砰!”我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整个人连带着椅子向后重重摔倒在地,后脑勺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眼前金星乱冒。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我,四肢百骸一片冰冷僵硬。那镜中女子哀怨绝望的眼神,那无声的“冤”字,像烧红的烙铁,深深烫在了我的脑海里。

“凶镜!真的是凶镜!”老周的话如同惊雷,在我混乱的脑海中炸响。这不是意外,不是幻觉!那冤魂,她真的找上我了!

我挣扎着爬起来,手脚并用地远离那张八仙桌,后背死死抵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视线却无法从镜面上移开。镜中,那座阴森的老宅依旧清晰,门口那个穿着淡青旗袍的女子身影,也依旧静静地站在那里,那双盛满了冤屈和哀伤的眼睛,穿透了时空的阻隔,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我。那种被注视、被锁定的感觉,无比真实,让我头皮发麻。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只有几秒,镜面上的景象开始变得模糊,如同被投入水中的墨迹,缓缓晕开、消散。那片清晰的区域重新被翻涌的灰绿色污垢覆盖,铜镜又恢复了那副死气沉沉、蒙尘晦暗的样子,静静地躺在八仙桌上。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还有自己心脏疯狂跳动、撞击胸腔的“咚咚”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震耳欲聋。

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抓起桌上的手机,手指哆嗦得几乎按不准号码,几次差点把手机摔在地上。终于拨通了老周的电话,我对着话筒语无伦次地嘶喊:“周哥!周哥!出来了!她……她出来了!在镜子里!跟我说话了!喊冤!她喊冤啊!老宅!一座破败的老宅!就在镜子里!”我颠三倒四地把刚才那恐怖的一幕吼了出来,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尖锐变形。

电话那头的老周沉默了几秒钟,只传来他同样变得沉重急促的呼吸声。然后,他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到极点的语气说道:“发财,待在原地,哪儿也别去!锁好门!我马上到!”

等待老周到来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不敢再看那面铜镜,把它用红布胡乱盖住,远远地推到桌子的另一头。自己则缩在墙角,抱着膝盖,神经质地盯着门口,任何一点楼道里的脚步声都能让我惊跳起来。

终于,敲门声响起,急促而有力。

“发财!是我!开门!”是老周的声音。

我几乎是扑过去打开了门。老周闪身进来,反手就把门锁死。他脸上没了平时那副玩世不恭的神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临大敌的肃穆和紧张,额头上还带着赶路留下的汗珠。他目光锐利地扫视了一圈屋子,最后落在了八仙桌上那块盖着红布的凸起上。

“东西在桌上?”老周沉声问。

我用力点头,手指着桌子,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老周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大步走到桌前,小心翼翼地掀开了那块红布。铜镜静静地躺在那里。他没有立刻去碰,而是俯下身,凑近了,极其仔细地观察着镜框边缘那些扭曲怪异的符文,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的手指悬在镜面上方,似乎在感受着什么,脸色越来越凝重。

“嘶……”老周倒抽了一口冷气,直起身,看向我,眼神复杂无比,“发财,你猜的没错。这怨气……冲得我天灵盖都发凉!那女子……她在镜子里跟你说了什么?除了喊冤,还有别的吗?”

我努力平复着狂跳的心脏,把镜中看到的破败老宅和那无声哭诉的“先生救我,我冤”又详细说了一遍。

“破败的老宅……”老周喃喃自语,眉头紧锁,在狭小的房间里踱了两步,“穿旧式旗袍的年轻女子……喊冤……”他猛地停住脚步,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是了!这就对上了!这是‘托景诉冤’!她在给你看她的‘根’!那座老宅,就是她生前最后的地方,也是她蒙冤的地方!”

他走到我面前,语气斩钉截铁:“发财,这镜子的因果,你已经沾上了,甩是甩不脱了。现在,只有一条路能走——帮她把事办了!弄清楚她是谁,仇人是谁,冤屈是什么!否则……”他顿了顿,眼神里带着警告,“这怨气日夜侵蚀,你撑不了多久!轻则大病一场,元气大伤,重则……”他没再说下去,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帮她?我怎么帮?我连她是谁都不知道!”我绝望地喊道。

“等!”老周吐出一个字,斩钉截铁,“她既然能显形一次,就一定能显形第二次!她会给你线索!记住,下次她再出现,无论如何恐惧,一定要冷静!仔细看,仔细听!问她!问她姓甚名谁,家在何处,仇人是谁!这是你唯一的活路!”

老周的话像一道沉重的枷锁,套在了我的脖子上。接下来的几天,我如同生活在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炸药桶旁边。白天在潘家园摆摊,神思恍惚,顾客问价都常常答非所问。晚上回到小屋,对着那面被红布盖着的铜镜,更是坐立难安。我把它从床底拿了出来,放在八仙桌上一个相对“安全”的位置,不再刻意隐藏,但也绝不敢轻易触碰。每天夜里,我都不敢关灯,困极了就趴在桌子上打个盹,稍有风吹草动就立刻惊醒,神经已经绷到了极限。

手腕内侧,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块铜钱大小的淤青,不痛不痒,但颜色很深,像一块丑陋的胎记,怎么也搓不掉。这更印证了老周的警告——那怨气,已经开始影响我的身体了。

时间在极度的煎熬中缓慢爬行。终于,在收到铜镜后的第七天夜里。那晚异常闷热,一丝风也没有,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胶水。我趴在八仙桌边,眼皮沉重得直打架,脑袋一点一点。

突然,一股熟悉的、冰冷刺骨的寒意毫无征兆地袭来!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我的脖颈,直钻进骨髓!我猛地一个激灵,睡意全无,心脏骤然缩紧!

来了!

我惊恐地抬头,目光投向桌面——那面盖着红布的铜镜!

红布正中心,一点幽暗的绿光毫无征兆地亮起!微弱,却极其清晰,像一只在黑暗中睁开的、冰冷的眼睛!紧接着,那点绿光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红布上迅速晕染开一片不规则的、边缘模糊的光斑!

我头皮瞬间炸开,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又瞬间冻结!想逃,双脚却像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想喊,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片绿光在红布下越来越亮,越来越清晰,勾勒出镜子本身的轮廓!

“呼——”

一阵阴冷的风,不知从房间哪个角落凭空卷起,带着一股浓重的、令人作呕的土腥气和淡淡的、像是陈年木头朽烂的味道。桌上的纸张被吹得哗啦作响,那盏昏黄的白炽灯泡也诡异地剧烈晃动起来,光线明灭不定,在墙壁上投下无数狂乱舞动的影子。

“哗啦!”

盖在铜镜上的红布,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猛地掀开,飘落在地!

镜面暴露在昏暗摇曳的灯光下!

这一次,没有污垢退散的过程。那面铜镜,仿佛瞬间被赋予了生命,镜面本身散发出一种极其微弱、却清晰可见的幽绿色荧光!整个镜面如同蒙上了一层流动的、冰冷的绿色薄纱!

更让我魂飞魄散的是,那镜面之中,不再仅仅是景象!

一个半透明的、穿着淡青色旧式旗袍的年轻女子身影,正缓缓地从那幽绿的镜光里“浮”了出来!就像从深水之中慢慢升起!她的轮廓起初还有些模糊,带着水波般的荡漾感,但几秒钟内就变得无比清晰、凝实!

正是那天在破败老宅门口出现的那个女子!

她的身体悬停在镜面之上几寸的地方,双脚仿佛踩在虚无的空气里。乌黑油亮的大辫子垂在胸前,清秀苍白的脸上,那双盛满了巨大痛苦和哀伤的眼睛,正穿透那诡异的幽绿光芒,直直地、死死地盯住了我!

她离我如此之近,近得我几乎能看清她旗袍领口精致的盘扣,能看清她眼角未干的泪痕!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间将我彻底冻结!我全身的汗毛根根倒竖,牙齿不受控制地剧烈磕碰着,发出“咯咯咯”的声响。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最原始的、灭顶的恐惧!

“先生……” 一个清晰的、带着无尽悲凉和颤抖的女声,不再是脑海中的意念,而是真真切切地、如同耳语般响在死寂的房间里!声音冰冷,带着一种非人的空洞感,却又饱含着令人心碎的绝望,“……求你……救救我……”

这声音像冰锥,狠狠刺穿了我的耳膜!我浑身剧震,几乎要瘫软下去。是老周的话在我濒临崩溃的边缘拉回了一丝理智——问她!问她是谁!问她的仇人!

我拼命地、用尽全身力气对抗着那几乎要将我吞噬的恐惧,牙关紧咬,从牙缝里挤出几个不成调的字:“你……你是谁?……叫什么名字?……你的仇人……是谁?!”

镜中悬浮的女子身影似乎微微晃动了一下。她那双哀伤欲绝的眼睛里,瞬间涌上了更浓重的痛苦和刻骨的恨意,那恨意几乎要凝成实质,让周围的幽绿光芒都为之波动。她缓缓抬起一只半透明的手,指向镜面深处。

随着她的动作,镜面幽绿的光芒如同沸腾的水面,剧烈地波动、旋转起来!光芒中心,景象飞速变换!

不再是那座破败老宅的全貌,而是聚焦到了宅院深处,一间灯火通明、陈设古雅的书房内!景象异常清晰,如同身临其境!

一个穿着同样淡青色旗袍的年轻女子——正是眼前的她!正坐在书桌旁,就着一盏明亮的台灯,低头专注地写着什么,侧脸温婉娴静。书桌对面,坐着一个穿着考究长衫、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气质儒雅,正捧着一本书看,神态安详。画面宁静而温馨,充满了书香门第的气息。

突然!

书房的门被粗暴地一脚踹开!几个穿着黑色短打、面目凶狠狰狞的彪形大汉,手里提着寒光闪闪的斧头、砍刀,如同地狱里冲出的恶鬼,凶神恶煞地闯了进来!为首一人,满脸横肉,一道狰狞的刀疤从左额角斜劈到右嘴角,像一条丑陋的蜈蚣趴在脸上,他眼中闪烁着野兽般的凶残和贪婪!

宁静瞬间被撕得粉碎!

温婉的女子惊骇地抬起头,手中的笔掉落在地。儒雅的中年男人猛地站起,厉声呵斥:“你们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回答他的,是刀疤脸一声野兽般的咆哮:“干什么?送你们全家上路!要怪,就怪你爹不识抬举,挡了我们刘爷的财路!弟兄们,给我杀!一个不留!值钱的全带走!”

杀戮,在瞬间爆发!没有丝毫犹豫,没有任何怜悯!

刀光斧影,疯狂地劈砍!温婉女子凄厉的尖叫戛然而止,被一把砍刀狠狠劈中后背,鲜血瞬间染红了淡青色的旗袍,她像一片凋零的叶子,软软地扑倒在书桌上。儒雅的中年男人目眦欲裂,抄起桌上的砚台砸向一个打手,却被另一人从侧面狠狠一斧头劈在脖颈上!鲜血如同喷泉般狂涌而出!他捂着脖子,眼睛瞪得滚圆,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声响,重重地栽倒在地,身体痛苦地抽搐着。

打手们如同嗜血的豺狼,在书房里疯狂地翻箱倒柜,砸毁精美的瓷器,抢走金银首饰、古玩字画。惨叫声、狞笑声、器物破碎声……交织成一曲人间地狱的丧歌!刀疤脸站在血泊中央,一脚踢开中年男人还在抽搐的身体,弯腰从书桌抽屉里粗暴地扯出一个精致的紫檀木小匣子,打开一看,里面赫然是几件光华璀璨的翡翠首饰!他脸上露出贪婪而得意的狞笑!

景象如同被按下了快进键,画面飞速切换!凶残的杀戮蔓延到了宅院各处!丫鬟、仆人、甚至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在冰冷的利刃下惨叫着倒下!鲜血染红了青石板的地面,浓重的血腥味似乎穿透了镜面,弥漫在整个房间里!

最后,画面定格在熊熊燃烧的大火上!整座曾经雅致安宁的大宅,被冲天烈焰吞噬!火光映红了半边夜空,映照着刀疤脸和他手下们带着财物、扬长而去的狰狞背影!还有那在火焰中痛苦扭曲、倒塌的门窗梁柱……

镜面中的景象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幽绿的光芒也黯淡下来。那悬浮在镜面上的女子身影,变得更加虚幻透明,她的身体因为巨大的悲愤和痛苦而剧烈地颤抖着,仿佛随时会消散。她那双饱含血泪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声音因为极度的仇恨而变得尖锐、凄厉,如同杜鹃啼血:

“我……我叫……林素秋……那是我的家……林家老宅……就在……城西……梧桐巷……最深处……”

“杀我全家……夺我家产……放火烧宅……毁尸灭迹……”

“仇人……刀疤刘……刘天魁……他……他就在城里!他……还有后人!!”

“血债……必须……血偿!!”

“先生……求你……帮我……找到他们!!”

“七月十五……子时……带镜子……去老宅……旧址……他们……必来!!”

“让镜子……照见他们!照见……他们的罪!!!”

最后一个“罪”字,她几乎是嘶喊出来的!带着倾尽三江五海也洗刷不尽的滔天怨恨!喊完这句话,她那本就虚幻的身影剧烈地波动起来,如同被狂风吹散的烟雾,瞬间变得极其淡薄,几乎与镜面幽绿的微光融为一体。她深深地、充满无尽哀求和怨毒地看了我最后一眼,然后,如同耗尽所有灯油的残烛,倏地一下,彻底消散在镜光之中。

幽绿的光芒也骤然熄灭。

铜镜“哐当”一声,从虚浮的半空跌落回八仙桌上,恢复了那副死寂、冰冷、布满污垢的样子。

房间里那股浓重的血腥味和阴冷气息,也随之缓缓消散。

我像被抽掉了全身骨头,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瘫软在地,后背的衣服早已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冰冷刺骨。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失控地撞击着,每一次跳动都带来一阵窒息般的闷痛。耳朵里嗡嗡作响,林素秋那凄厉绝望的哭喊、刀光斧影下的惨嚎、火焰燃烧的噼啪声……仿佛还在耳边疯狂地回响、交织,几乎要将我的耳膜撕裂。

老宅……梧桐巷……刀疤刘……刘天魁……后人……七月十五……子时……

这些血淋淋的关键词,如同烧红的烙铁,一个接一个地狠狠烫在我的脑海里。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我的四肢百骸,但在这灭顶的恐惧之下,一股源自求生本能的、被逼到绝境的狠戾,却如同野火般悄然滋生、蔓延。老周说得对,这因果,我沾上了,甩不脱了!不把这事了结,我迟早会被这镜子里的滔天怨气活活耗死!

接下来的日子,我像着了魔。白天,我强打着精神在潘家园支应着摊位,但只要一有空隙,就立刻拿出手机,像个幽灵一样,在那些本地历史论坛、旧闻档案馆的网站、甚至是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聚集的公园角落里,旁敲侧击地打听。

“梧桐巷?老哥您知道城西梧桐巷吗?听说以前挺有名的?”

“林家?对对,听说以前是书香门第,挺有钱的……后来?后来听说遭了火灾?挺惨的?”

“刀疤刘?刘天魁?这人您听说过吗?解放前混道上的?脸上有刀疤?……”

每一次提起“梧桐巷”、“林家大火”、“刀疤刘”这些字眼,我都小心翼翼,心脏提到嗓子眼,生怕引起旁人异样的目光。大多数时候,得到的都是茫然的摇头或者语焉不详的敷衍。城西改造得太厉害,梧桐巷那片早就拆得面目全非,成了新楼盘的地基。几十年前的旧事,知道的人本就少,还活着的更是凤毛麟角。

但功夫不负有心人,或者说,是那面镜子里的怨念在冥冥之中牵引。在一个老旧社区的小公园里,我遇到了一位摇着蒲扇乘凉的耄耋老人。当我不抱希望地再次提起“梧桐巷林家”时,老人混浊的眼睛里突然闪过一丝惊惧的光芒。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带着浓重的口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林家……造孽啊!多好的一户人家!林老爷是教书先生,顶好的人!林小姐……唉,才貌双全……一把火啊……全没了!听说……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一个脸上有疤的……叫……叫刘什么的……心狠手辣!手下养着一帮亡命徒!专干杀人越货的勾当!那晚……血流成河啊!后来……听说那姓刘的,摇身一变,成了什么……爱国商人?呸!他那些钱……都是血染的!子孙后代倒是享福了,穿金戴银……住在城东那片别墅区里……叫什么‘锦绣苑’的……老天爷不开眼啊……”

锦绣苑!城东别墅区!刘家后人!

老人后面絮絮叨叨的咒骂我已经听不清了。这几个关键词如同惊雷,在我脑海中炸开!线索!终于有了确切的线索!刀疤刘的后人,果然还在!而且,过得很好!

我强压下心头的激动和翻涌的寒意,匆匆谢过老人,几乎是跑着离开了小公园。立刻掏出手机搜索“锦绣苑”。那是本市有名的顶级豪宅区,安保极其森严。刘家后人的具体信息,网上自然查不到,但“锦绣苑”这个地点,已经足够了!

剩下的时间,我像一头焦躁的困兽。一面要应付潘家园的营生,一面要时刻提防着那面随时可能“活”过来的凶镜。手腕上那块铜钱大小的淤青,颜色似乎更深了,隐隐透着一股不祥的青黑色,而且范围好像还在缓慢地扩大。身体也总感觉疲惫不堪,像是被什么东西一点点抽走了精力。我知道,林素秋的怨气,正在侵蚀我。七月十五,中元节,鬼门开的日子……那是最后的期限。

中元节这天,天色阴沉得可怕。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低低压在城市上空,闷热得没有一丝风,空气粘稠得让人喘不过气。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压抑感笼罩着整个城市。街边,随处可见焚烧纸钱留下的黑色痕迹和尚未燃尽的余烬,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特殊的烟火气息。

夜幕,终于沉甸甸地降临。黑暗吞噬了最后的天光,城市的霓虹在厚重的阴云下也显得黯淡无光。我早早关了摊,回到小屋。时间一分一秒地爬向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时刻——子时(23点至凌晨1点)。

我把那面冰冷的铜镜,用那块褪色的红布重新包好,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结实的黑色双肩背包里,拉好拉链。背上包的那一刻,沉甸甸的不仅是镜子的重量,还有一种背负着血海深仇和未知命运的沉重感。手腕上的淤青隐隐传来一阵阵酸胀的刺痛。

推开小屋的门,一股带着湿气的、阴冷的夜风扑面而来,激得我打了个寒颤。街道上行人稀少,偶尔驶过的车辆也显得行色匆匆。路灯的光晕在沉滞的空气中显得昏黄而无力。

我骑上那辆破旧的电动车,朝着城西那片早已被现代建筑取代的、曾经的“梧桐巷”区域驶去。根据我查到的老地图和老人的描述,林家老宅的原址,大概就在现在一个待拆迁的老厂区边缘,靠近河边的一片荒废地带。

越靠近目的地,周遭的环境越是荒凉破败。废弃的厂房如同巨大的、沉默的怪兽黑影,在夜色中矗立。坑洼不平的水泥路两旁,杂草丛生,长得比人还高,在夜风中发出“沙沙”的、如同低语般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垃圾的腐臭味和河水淡淡的腥气。

终于,在一片被铁皮围挡圈起来的、长满荒草的拆迁废墟边缘,我找到了地图上标注的那个点。这里远离主路,荒僻得如同被世界遗忘。借着远处城市灯光模糊的反光,依稀能看到脚下残存的、被荒草半掩的几块破碎的青石板,还有不远处一段歪斜的、布满苔藓和裂痕的残墙根——这大概就是曾经显赫一时的林家宅院,最后残存于世的、微不足道的痕迹了。

死寂。除了风吹过高草的“沙沙”声,就是河水缓慢流淌的、沉闷的呜咽。黑暗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沉甸甸地压在头顶,让人喘不过气。手表上的夜光指针,冰冷地指向十一点五十分。

子时快到了。

我深吸一口气,那带着土腥和腐烂气息的空气钻进肺里,带来一阵冰凉的刺痛。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手腕上那块淤青的酸胀。我解下背包,拉开拉链,手指触碰到那裹着红布的、冰冷的铜镜时,忍不住又是一颤。

就在我刚刚把铜镜从背包里捧出来,红布还未完全掀开的瞬间——

“嗡……”

一阵低沉到几乎无法察觉、却又让人牙齿发酸的震动声,毫无征兆地从我手中的铜镜内部传来!紧接着,镜身猛地变得滚烫!那温度并非灼热,而是一种极其诡异的、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阴寒刺骨!烫得我掌心剧痛,差点脱手!

与此同时!

“哒…哒…哒……”

一阵清晰的、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突兀地打破了死水般的寂静!那脚步声踩在荒草丛生的碎石地上,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刻意的从容,却又隐隐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有人来了!而且不止一个!

我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我猛地转过身,背对着那片残墙断壁,面向脚步声传来的方向,同时下意识地将那面变得异常滚烫的铜镜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唯一能对抗黑暗的武器。

荒草被粗暴地分开。

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出现在昏沉的夜色中。

走在前面的,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身材高大,穿着剪裁考究、面料昂贵的深色休闲西装,手腕上戴着一块在夜色中依旧闪着冷光的金表。他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一种长期身处高位养成的、习惯性的倨傲和审视。但此刻,这份倨傲之下,却清晰地覆盖着一层浓重的、无法掩饰的惊疑和……不安!尤其是当他锐利的目光扫过我,落在我怀中紧紧抱着的、用红布包裹的铜镜上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大半!脚步也猛地顿住!

跟在他身后的,是个穿着黑色运动装、体型壮硕、眼神凶狠的年轻人,像是个保镖。他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最后目光也死死地钉在了我怀里的东西上,脸上同样露出了见鬼般的惊骇。

“你是谁?!”西装男人强自镇定,但声音里那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还是出卖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他死死地盯着我怀里的铜镜,眼神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恐怖的东西,“你……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谁让你来的?!”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怀中的铜镜骤然爆发出更加刺骨的冰寒!那股寒气如同活物,瞬间穿透红布,钻入我的胸膛!与此同时,镜身内部那股低沉的嗡鸣声陡然拔高!变得尖锐、急促!像无数怨魂在凄厉地尖啸!

“呃啊!”我忍不住痛哼一声,感觉自己的血液都要被冻结了!

“嗡——!”

一声尖锐到撕裂耳膜的嗡鸣,如同实质的音波,猛然从铜镜中爆发出来!震得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在颤抖!我怀中一轻!

那面铜镜,竟硬生生挣脱了我的怀抱!它裹着那块红布,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操控着,猛地腾空而起!悬浮在我和那两个不速之客之间的半空中!

红布,如同被点燃的纸片,在无声无息中瞬间化为飞灰,簌簌飘落!

铜镜,彻底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之下!

镜面,不再是蒙尘的晦暗!也不再是幽绿的光芒!

它在悬浮的瞬间,就变成了一面……“水镜”!整个镜面如同融化了的、粘稠的、深不见底的血池!暗红色的“液体”在镜框内疯狂地涌动、旋转,散发出浓郁到令人作呕的、仿佛沉淀了百年的血腥气息!那血光映亮了周围一小片区域,将我们三个人的脸都映照得一片惨红!

“啊!”西装男人和他身后的保镖同时发出一声惊恐到极点的尖叫!西装男人脸上的倨傲和镇定彻底崩溃,只剩下无边的恐惧,他下意识地踉跄后退!那个保镖更是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就要去拔腰间的什么东西(可能是甩棍或电击器),但他的手抖得厉害,动作完全变形。

铜镜没有给他们任何反应的时间!

镜中疯狂涌动的血池,陡然停止了旋转!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

下一秒!

镜面中央,那粘稠的暗红色“血水”猛地向四周退开,露出一个清晰的画面——正是几天前,林素秋在镜中向我展示的、那场发生在八十年前的血腥屠戮!林家书房里,刀疤刘(刘天魁)那狰狞的刀疤脸和他手下恶徒们疯狂砍杀的景象!林素秋中刀扑倒!她父亲被劈开脖颈!丫鬟仆人惨遭屠戮!宅院燃起冲天大火!刀疤刘提着装满珠宝的紫檀木匣狞笑离去……

所有的画面,比上一次更加清晰!更加血腥!更加具有冲击力!那凄厉的惨叫、绝望的哀嚎、狞笑、火焰燃烧的爆裂声……仿佛就在耳边炸响!浓重的血腥味如同实质,从镜面中汹涌而出,瞬间弥漫了整个空间!

“不!不可能!假的!都是假的!”西装男人(刘启明)面容扭曲,眼珠暴突,死死地盯着镜中那个和他眉眼间有几分酷似的刀疤脸男人,发出歇斯底里的、崩溃般的嘶吼!他拼命地挥舞着手臂,像是要驱散这恐怖的幻象,“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跟我没关系!跟我没关系啊!”

镜中的画面骤然一变!不再是八十年前的惨剧,而是切换到了现代!画面里,赫然就是眼前这个西装男人——刘启明!他正坐在一间豪华的办公室里,对着电话咆哮:“……梧桐巷那块地皮,必须给我拿下!不管用什么手段!林家?哼,一群早就化成灰的死人,能碍着我什么事?他们那点阴魂不散的地气,挡不住我的财路!……”画面再闪!是他用见不得光的手段打压竞争对手,逼得人家家破人亡!是他对当年知情的老人威逼利诱,甚至动用暴力封口!……一幅幅画面,将他光鲜外表下隐藏的肮脏、冷酷、以及对林家那份刻骨铭心罪孽的刻意漠视甚至利用,赤裸裸地、血淋淋地呈现在这面“血镜”之中!

“住手!让它停下!快停下!”刘启明彻底疯了,他双手抱着头,发出野兽般的嚎叫,脸上的肌肉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崩溃而扭曲变形。他身后的保镖早已吓得瘫软在地,裤裆湿了一片,浑身筛糠般抖着,嘴里发出无意义的嗬嗬声。

就在这时!

镜中疯狂切换的现代画面骤然消失!血池再次涌动!

一个穿着淡青色旧式旗袍的、半透明的女子身影——林素秋!缓缓地从那粘稠的血池中央“升”了起来!她悬浮在血镜之上,脸色苍白如纸,那双曾经充满哀伤的眼睛,此刻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刻骨铭心的血海深仇!她的目光,如同两道淬了剧毒的冰锥,死死地钉在了崩溃嘶吼的刘启明身上!

“刘天魁……的血脉……”

“八十年……血债……”

“今日……血偿!!!”

林素秋的声音不再凄婉,而是如同万载寒冰摩擦,带着滔天的怨毒和审判的决绝,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刘启明的心上!

“噗通!”

面对着这超越想象的恐怖景象,面对着镜中先祖和自己罪恶的铁证,面对着那从血海深仇中浮现的索命冤魂,刘启明心理的防线彻底崩塌!他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那昂贵西装包裹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重重地、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冷坚硬、布满碎石和荒草的地面上!

膝盖撞击地面的闷响,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

“我认!我认了!”他涕泪横流,额头死死地抵着肮脏的地面,身体因巨大的恐惧和崩溃而剧烈颤抖,声音嘶哑变调,充满了绝望的哭腔,“是我们刘家造的孽!是我爷爷刘天魁造的孽!他丧尽天良!他不是人!他害了你全家!我……我这些年……也……也做了亏心事!我……我对不起林家!对不起你们啊!!!”

他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忏悔着,用额头疯狂地撞击着地面,发出“咚咚”的闷响,额头上很快见了血,混合着泥土和泪水,狼狈不堪。

就在刘启明额头触地、嘶声喊出“我认了”三个字的瞬间!

悬浮在半空中的那面血镜,镜中疯狂涌动的粘稠血池和林素秋那怨毒的身影,骤然凝固!仿佛时间被按下了暂停键!

紧接着——

“咔!”

一声清脆得令人心悸、如同最上等琉璃碎裂的声响,毫无征兆地、极其突兀地在死寂的夜空中炸开!

只见那面散发着浓郁血腥和不祥气息的铜镜,光滑的镜面之上,毫无预兆地出现了一道笔直的、贯穿整个镜面的黑色裂痕!裂痕边缘,瞬间渗出几滴极其粘稠、颜色深得发黑的液体,如同凝结的血泪!

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咔!咔!咔!咔!咔!咔!咔!”

如同连锁反应,一连七声更加密集、更加刺耳的碎裂声,几乎不分先后地接连响起!如同丧钟被急促地敲响!

那面悬浮的血镜,就在我们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镜身猛地一颤!镜面上,以最初那道裂痕为中心,瞬间又迸裂出七道长短不一、方向各异的深深裂痕!这些裂痕如同狰狞的黑色闪电,瞬间布满了整个镜面!

八道裂痕!

整个铜镜,被这八道深深的黑痕,分割成了大小不一的八瓣!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停滞。

那八瓣碎裂的铜镜,并没有立刻掉落。它们诡异地悬浮在原处,保持着碎裂瞬间的形状。镜面中央,那些粘稠深黑的“血泪”,正沿着狰狞的裂痕边缘,缓缓地、无声地向下流淌、汇聚……最终,在碎裂镜面的中心位置,凝聚成了一个触目惊心、歪歪扭扭的——

“冤”!

这个由深黑色“血泪”写就的“冤”字,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死寂中,散发着令人灵魂战栗的、最后的控诉和不甘。它仅仅存在了不到两秒钟。

随即,如同被阳光照射的露珠,那个深黑色的“冤”字,连同那些流淌的“血泪”,无声无息地消散了,没有留下丝毫痕迹,仿佛从未出现过。

失去了那诡异力量的支撑,那悬浮的、碎裂成八瓣的铜镜残片,如同断了线的木偶,直直地从半空中坠落下来!

“叮叮当当……”

一阵细碎、清脆却又无比空洞的金属撞击声,在寂静的废墟上响起。八块大小不一的、边缘锋利的青铜碎片,散落在冰冷坚硬、布满碎石和荒草的地面上,微微弹跳了几下,最终彻底不动了。镜框上那些扭曲怪异的符文,在断裂处显得支离破碎,再无任何灵异的光泽,只剩下冰冷的死寂。

弥漫在空气中那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和阴冷怨气,如同退潮般,骤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夜晚河畔特有的、带着湿气的凉风,吹拂着荒草,发出“沙沙”的轻响。

死寂。绝对的死寂。

刘启明依旧保持着额头触地的跪姿,身体僵硬,一动不动,仿佛变成了一尊泥塑木雕。他身后的保镖瘫在地上,裤裆湿透,眼神涣散,彻底吓傻了。

我站在原地,浑身冰冷,手脚麻木,仿佛刚从一场最深最恐怖的噩梦中惊醒,意识还有些恍惚。只有手腕上那块铜钱大小的淤青,传来一阵清晰的、如同冰块融化般的凉意,随后,那股盘踞多日的酸胀感,也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只留下皮肤下一点点残留的麻痒。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一阵轻微的、带着点踉跄的脚步声,从废墟外围的黑暗中传来。我猛地扭头看去。

是老周。

他不知何时也来了。头发被夜风吹得有些凌乱,花白的发丝贴在汗湿的额角。他脸上没有了往日的油滑和世故,只剩下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神情——有预料之中的凝重,有尘埃落定的释然,更深的,是一种目睹了因果循环后的苍凉和……一丝难以察觉的悲悯。

老周没有看我,也没有看地上跪着的刘启明和吓瘫的保镖。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径直落在了散落在地的那八块冰冷的青铜碎片上。他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过去,脚步踩在碎石荒草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他在那堆碎片前停下脚步,佝偻着背,浑浊的眼睛深深地凝视着那些失去光泽的残骸。夜风吹动他单薄的衣衫。

良久,老周才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黑暗,望向了某个虚无的、承载着无尽血泪和等待的时空深处。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这劫后余生的、带着草腥和河水气息的夜风,用一种近乎叹息的、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喃喃自语道:

“它……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