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冰封之城 其三
朱丽叶特应该在隔壁房间睡着了。他轻手轻脚地起身,套上大衣时发现内衬还是潮湿的,带着白天的冷汗。
街道上空无一人,宵禁的钟声早已敲过。巡逻的德军士兵看见他的白发,只是略一点头就继续前行——
伊凡的许可显然比宵禁令更有效。
寒风卷着冰碴刮过脸颊,西奥多下意识地搓了搓手,掌心的火苗刚窜出就被他掐灭。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码头。
月光下,十几个两米多高的身影正在湖面作业,像一群移动的冰山。
尼古拉站在中央指挥,眉骨的疤痕在月色下泛着青白。他们手掌按在湖面上,冰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列宁格勒方向延伸,冰道两旁堆满了麻袋——
面粉、药品,甚至还有几箱贴着红十字的血清。
"睡不着?"尼古拉突然回头,他踢了踢脚边的麻袋,"还是说...英国佬不相信我们会给列宁格勒送粮?"
西奥多没有回答。他蹲下身,手指抚过冰面——温度比他制造的冰要高些,但结构异常坚固。这显然是经过精确计算的:既能承载重量,又不会过度消耗能力者的体力。
尼古拉看着西奥多检查冰面的专业动作,突然扯出一个带着疤痕的笑容:"当年听德国佬说,有个英国兵能用冰火,冰还比我们厉害..."
他蹲下来拍了拍冰面,"我他妈打死都不信。"
夜风卷着冰碴掠过两人之间,尼古拉的声音低沉下来:"后来流亡到西欧,像落水狗一样什么都要抓一把。"
他做了个扼住的手势,"所以在斯特拉斯堡堵你们——别往心里去。"
西奥多握拳冒出一点火星,然后在冰面上凝结出几道尖锐的冰棱:"你们当时劫持了jet。"
"我的错我的错!"尼古拉举起双手,皮革手套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不过说真的..."
他突然压低声音,"1919年在克里米亚,我见过令尊——俄国内战时,火家族可帮了我们大忙。"
西奥多猛地站起身,冰棱"咔嚓"一声碎裂:"我和那位先生不熟。*墈?书*屋`晓¨说¨徃, !首¢发′"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尼古拉故作理解地点头,突然压低声音,"但伊凡是真心想救人。你在佛兰德做的事... 你应该...。"
尼古拉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他注意到西奥多正摸着左眼。
"是在前线受的伤?"尼古拉故意用敬佩的语气问道,"和强敌搏斗时..."
"自己人打的。"西奥多打断他,深绿色的右眼在月光下晦暗不明。
尼古拉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露出理解的苦笑:"啊...这个我懂。"
他指了指眉骨的疤痕,"1917年我在东线跟德国人拼刺刀,一回头..." 他做了个爆炸的手势,"老家自己炸了。所以,我懂。"
远处冰面上突然传来嘶嘶声——一个正在作业的冰家族成员周身开始冒出白色蒸汽,在零下二十度的寒夜里格外显眼。
尼古拉咒骂一声,箭步冲过去:"米哈伊尔!换人!"他一把拽住那个年轻人的后领,"再吸热你今晚又该发高烧了!"
西奥多看见那个被换下的年轻人踉跄了几步,皮肤呈现出不正常的潮红。
"第三组上!"尼古拉吼道,转头对西奥多扯出个苦笑,"每次都得算准时间,像煮鸡蛋似的。"他指了指年轻人被拖走的方向,"要不要看看我们的'急救措施'?就是把发病的家伙扔进冰窟窿里降温。"
月光下,西奥多注意到码头边缘确实凿着一排冰洞,水面还漂浮着几块未融尽的浮冰。这让他想起剑桥实验室里的恒温水浴锅——
只是更加粗暴,更加...战时风格。
西奥多跟着尼古拉走向码头边缘。冰窟窿里,那个叫米哈伊尔的年轻人半身浸在刺骨的水中,周身蒸腾着白雾,像一壶刚烧开的水。他的脸色已经由潮红转为苍白,但眼神依然清醒。
"感觉如何?"西奥多蹲下身,手指试探性地碰了碰水面——立刻缩了回来,温度冷得出奇。
米哈伊尔咧嘴一笑,牙齿不住打颤:"比...比失温症强。?咸,鱼,墈\书? ?勉+废/粤^渎\"他突然抬头张望,"那个新神呢?没跟您一起来?"
"她睡下了。"西奥多的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了些。
米哈伊尔的表情明显黯淡下来:"所以...她还是没决定帮忙?"他抹了把脸上的冰水,"要我说,她甚至还不如您有用,更别说和伊凡族长比——"
"够了!"尼古拉一脚踢碎旁边的薄冰,飞溅的冰碴划过米哈伊尔的脸颊,"管好你的舌头,除非你想永远泡在这冰窟窿里。"
西奥多站起身,月光下的白发几乎与雾气融为一体。他没有反驳,只是静静看着米哈伊尔被同伴拖出冰水——
年轻人的裤腿瞬间冻成了硬板,走起路来发出咔咔的响声,像是某种怪异的节拍器。
片刻后,西奥多转身准备离开。
"考虑一下吧,"尼古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劝劝你的医生。"他的语气罕见地带上几分恳求,"列宁格勒每天饿死上千人..."
西奥多的脚步顿了顿:"不可能。"月光下他的轮廓显得格外锋利,"伦敦轰炸期间,她尝试影响纳粹高层思维,结果..."
他感觉左眼微微抽搐了一下,"差点把命搭进去。这不是简单的选择题。"
尼古拉突然压低声音:"伊凡可能有办法。"他指了指远处巡逻的德军,"你也看到他们对冰家族的态度了。利用德国人的信仰补足消耗..."
西奥多没有回头,只是抬手挥了挥表示听见了。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却在拐角处突然停住——
一种奇怪的熟悉感爬上脊背,就像每次埃里克在附近时那种被遗忘的感觉。
"埃里克?"他低声呢喃,随即摇头。联络不可能来得这么快。循着这种感觉,他拐进一条堆满板条箱的小巷。月光被高墙切割成狭窄的光带,照出一个突兀的杂物堆。
西奥多刚靠近,杂物堆突然"活"了过来——
朱丽叶特的身影如水纹般浮现,深棕色的大衣上还沾着木屑。她竖起食指抵在唇前,另一只手拽了拽他的袖口。
这时西奥多才注意到她腿边蜷缩着个瘦小的男孩,最多七八岁,斯拉夫人特有的宽颧骨在月光下泛着青白。
一队德军巡逻兵的皮靴声由远及近。男孩猛地瑟缩,被朱丽叶特迅速按进阴影里。三人屏息凝神,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
"得送他回家。"朱丽叶特的声音轻得像雪落,"宵禁后被抓到..."
她没说完,但西奥多已经看见男孩袖口露出的淤青——显然是之前逃跑时摔的。
男孩突然抓住西奥多的白发,用俄语嘟囔了句什么。朱丽叶特轻声翻译:"他问你是不是雪精灵。"
西奥多的嘴角微微上扬,掌心突然窜出一簇火苗,在男孩瞪大的眼睛前晃了晃。火焰随即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晶莹的雪花,精准地落在男孩冻红的手指上。
"给你了。"朱丽叶特突然把男孩往西奥多怀里一推,后退半步,"我不擅长应付小孩。"
她的眉头少见地皱起,"读心术对他们没用——思维跳得比阿拉里克的电流还快。"
西奥多手忙脚乱地接住男孩:"可我完全不会说俄语,连德语也只会几句战壕学来的德语..."他无奈地看着男孩用俄语兴奋地嚷嚷着什么。
朱丽叶特已经转身走向巷口:"对小孩子来说,语言最不重要。"月光下她的轮廓显得格外单薄,"总之先找到他家——"
话音未落,男孩突然拽着西奥多的白发指向某个方向,小脸因为激动而发红。远处,一栋被炸毁半边的公寓楼窗口,隐约可见晃动的煤油灯光,像风雪中微弱的求救信号。
两人来到那栋残破的公寓前。西奥多轻轻敲门,木板发出空洞的回响。门缝里先露出一只浑浊而警惕的眼睛,在看到男孩雀跃的表情后才缓缓打开。
一位佝偻的老妇人裹着破旧的披肩,枯瘦的手指紧紧抓着门框。她用颤抖的俄语快速说着什么,朱丽叶特流利地回应了几句。
老妇人突然捂住嘴,沟壑纵横的脸上滑下两行泪,随即转身对男孩严厉地训斥起来。男孩低着头,小手揪着衣角,刚才的兴奋劲全没了。
老妇人突然沉默,布满皱纹的手颤抖着抚上男孩的脸,最终将他紧紧搂住——那个拥抱用力得像是要把孩子嵌进骨血里。
"cпacn6o(谢谢)..."老妇人最终向他们深深鞠躬,拉着男孩退回屋内。
木门关上前,西奥多瞥见墙上钉着一张泛黄的全家福——年轻夫妇中间站着穿水手服的男孩,相框玻璃已经碎裂。
"她说了什么?"西奥多低声问。
朱丽叶特望着紧闭的门:"男孩的父母上个月被强制送往劳工营。他可能是太想念父母,偷跑出去..."
她的声音比夜风还冷,"老妇人说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西奥多望着远处冰家族仍在作业的码头:"我以为...伊凡把这里管理得很好。"
"他确实让纳粹相信冰家族是优等民族。"朱丽叶特转身走向街道,"但德国人对其他斯拉夫人的看法..."
她指了指公寓方向,"不会因为几个会法术的异类就改变。"
远处,又一轮宵禁巡逻的脚步声传来。这次两人谁都没有躲藏——
德军士兵看到西奥多的白发后,竟抬手行了个标准的军礼,然后目不斜视地从那个哭泣的斯拉夫老妇人家门前走过。
两人沉默地走在废墟间,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远处,又一批装满粮食的雪橇正悄悄滑向列宁格勒方向,在冰面上留下两道平行的痕迹,像无声的泪痕。
回到住处,朱丽叶特轻轻推开门,屋内煤油灯的微光在墙壁上跳动。她转身对西奥多说:"先休息吧,明天我想去看看那些生产设施。"
西奥多站在门口没有动,月光将他的影子投在起皮的墙面上,像一幅年代久远的剪影。他望着朱丽叶特,喉结动了动,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说,却终究没出声。
朱丽叶特突然走近,手指轻轻按在他的胸口。隔着厚重的大衣,她能感受到他急促的心跳,像被困在冰层下的鱼。
"我知道的,"她轻声说,然后给了他一个短暂的拥抱,"比你以为的要多,但比你担心的要少。"
这个拥抱转瞬即逝,却让西奥多闻到了她发间残留的硝烟味,还有极北之地特有的那种冷冽气息。
当他回过神时,朱丽叶特已经走向自己的房间,只留下一句飘在空气中的低语:"睡吧,明天还要看看“冰王子“的领地呢。"
语气中带着一丝只有他能察觉的讽刺,像冰层下暗涌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