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集:布庄的新花样

暮春的风卷着榆钱子扑在“锦绣庄”的青石板台阶上,苏掌柜正用细布擦拭着新挂出的苏木染石榴红裙料。檐角铜铃突然叮铃作响,他抬头望见二姑娘沈清沅提着竹篮站在门口,竹篮里露出半截银亮的算盘。

“苏伯伯,”清沅掀开门帘时带起一阵香风,“我娘让送新晒的茉莉花来。”她话音未落,目光已被柜台后叠得整齐的素绸吸引,“这是……”

苏掌柜直起身,指尖抚过那绸面:“是江南新出的水纹绸,你看这暗纹,像不像秦淮河的水波?”他忽然压低声音,“昨日李府的管家来,说想给三小姐做套及笄礼服,偏嫌寻常织锦太俗了。”

清沅将茉莉花搁在案上,伸手捻起一缕水纹绸。指尖触到那冰凉滑腻的质地,忽然想起去年在苏州看见的缂丝屏风——那些花鸟像是活的,却又比真的多几分雅致。她眼珠一转,忽然笑出声:“苏伯伯,我倒有个主意。”

三日后的清晨,锦绣庄刚卸下门板,就有熟客被门内景象惊得停住脚步。往常挂着各式裙料的北墙,此刻搭起了半人高的木架,上面绷着块半成的月白绸衣。穿青布短打的绣娘正用五彩丝线在衣摆处穿梭,针尖落处,一朵含苞的玉兰渐渐显出轮廓。

“这是做什么?”张夫人摸着鬓边的珠花,“难不成要当众做衣裳?”

苏掌柜满面红光地迎上来:“夫人有所不知,这是小女徒想的新法子——‘观绣订衣’。您瞧,喜欢什么样的花,什么样的针脚,都能亲眼看着绣娘做,不满意还能随时改。”他指向那月白绸衣,“就像这件,若是李小姐来,说不准想在玉兰旁添只绶带鸟呢?”

正说着,巷口传来环佩叮当。李府的丫鬟扶着三小姐李婉卿来了,少女穿着鹅黄襦裙,看见那绷在架上的绸衣,脚步便挪不开了。绣娘恰好绣完最后一针玉兰,抬头笑道:“小姐若喜欢,奴婢再绣对蝴蝶如何?”

婉卿脸颊微红,指尖轻轻点在绸衣下摆:“我想……要并蒂莲。”

这日傍晚,清沅在账房核账,忽然听见前堂一阵喧哗。她掀帘出去,正看见个穿粗布衣裳的汉子揪着伙计的胳膊:“凭什么她能看着做,我给婆娘做件褂子就不行?”

苏掌柜正要理论,清沅已走上前:“这位大哥,您别恼。您看这样好不好?”她指向墙角的竹筐,里面装着各色粗布,“若是不嫌弃,让绣娘给您在褂子袖口绣对鸳鸯,也让您看着做,如何?”汉子愣住的功夫,她已让伙计取来藏青粗布,“您瞧,这布结实,绣对小鸳鸯,不比素面好看?”

汉子挠挠头,黝黑的脸上泛起红:“当真?”

清沅让绣娘取来红丝线:“您且坐着喝茶,半个时辰就能绣好。”

等汉子捧着绣着鸳鸯的藏青褂子离开时,夕阳正斜斜照进布庄。苏掌柜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拍了拍清沅的肩:“你这丫头,倒比我会做生意。”清沅刚要笑,却见他忽然皱眉,“只是这观绣订衣太费功夫,若是客人多了……”

“那就再搭三个架子。”清沅指着东墙,“南货行的王掌柜说,他那有批云南来的彩线,颜色比咱们寻常的鲜丽。咱们再请两个苏绣师傅来,专做精细活计。”她忽然压低声音,“我还想在门口搭个凉棚,摆些旧年的绣样册子,让路过的人随便看。”

苏掌柜看着眼前的少女,忽然想起她刚到布庄那年,才十岁,梳着双丫髻,总爱蹲在绣架旁看半天。那时谁能想到,这丫头竟能想出这样的新花样?他拿起案上的水纹绸,忽然笑道:“明日我就去趟苏州,再找些新奇的料子来。”

七月流火的时节,锦绣庄的观绣架已增至五座。南来北往的客商路过这条巷,总要拐进来瞧个新鲜。有穿着绫罗的夫人盯着绣娘绣凤凰,也有挑着担子的小贩蹲在凉棚下翻绣样册子,指腹划过那些鸳鸯、牡丹,眼里满是憧憬。

这日午后,清沅正在后堂教两个新绣娘辨认丝线,忽然听见前堂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她跑出去,正看见张夫人捂着心口,地上是摔碎的茶盏:“这……这不是我上个月订的那件孔雀蓝披风吗?怎么会在她身上?”

众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李婉卿站在西架旁,身上披着件孔雀蓝披风,襟上绣着孔雀开屏,尾羽上的眼纹用金线绣就,在日光下闪闪发亮。婉卿吓得脸色发白:“张伯母,这是我……我及笄的礼服。”

“胡说!”张夫人柳眉倒竖,“我明明让苏掌柜给我做件一模一样的!”

苏掌柜急得直搓手:“夫人息怒,这是……这是不同的。”他指着披风下摆,“您看,李小姐这件用的是盘金绣,您那件是平针绣,针脚不一样的。”

张夫人哪里肯信,正要发作,清沅忽然走上前,将披风从婉卿肩上取下,又从柜里取出另一件孔雀蓝披风:“夫人您瞧,这件才是您的。”她将两件披风并排放好,“李小姐的用了十八色线,您这件加了银线,在灯下看会泛银光呢。”

张夫人凑近细看,果然见那件属于自己的披风上,孔雀尾羽间藏着细密的银线。她的脸色渐渐缓和,忽然笑道:“还是你们想得周到。”

婉卿摸着自己的披风,忽然轻声道:“其实……我原想让绣娘在孔雀旁加朵玉簪花的,可苏伯伯说张伯母喜欢素净些的。”

这话倒让张夫人笑了:“傻孩子,各有各的好。”她忽然转向苏掌柜,“明日我要给我那孙儿做件周岁礼服,也用这观绣的法子。”

待客人散去,苏掌柜看着满地狼藉,忽然长长舒了口气:“今日若不是你,我这老脸可就丢尽了。”清沅正收拾碎瓷片,闻言笑道:“其实我早想到会有客人撞款,所以让绣娘在每件衣服的衣角都绣了不同的小记号。”她指着婉卿披风的内侧,那里藏着朵极小的兰草,“李小姐属兔,兰草是她的生辰花。”

苏掌柜看着那兰草,忽然眼眶有些发热。他想起二十年前刚开布庄时,不过是想让街坊能穿上体面的衣裳,却没想过有朝一日,这小小的布庄竟能让穿绫罗的和穿粗布的都满意而归。

秋意渐浓时,锦绣庄的名声竟传到了州府。知府夫人特意派人来,说想订套过冬的锦袍。清沅琢磨着,寻常的花鸟绣怕是入不了知府夫人的眼,正犯愁时,忽然看见账房窗台上那盆文竹——叶片纤细,却自有风骨。

“有了!”她提笔在纸上画起来,笔尖勾勒出文竹的疏影,旁边添了行小字: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

三日后,知府夫人亲自来到布庄。当看见那绷在架上的墨色锦袍,袍角用银灰丝线绣出的文竹时,这位见惯了奇珍异宝的夫人,竟久久说不出话。良久,她才抚着锦袍轻叹:“这竹子……像是活的。”

清沅在一旁笑道:“夫人若是喜欢,还能在领口绣两句诗。”

知府夫人转身看向她,目光里带着赞许:“你这丫头,倒比那些老绣工更懂风雅。”她忽然问道,“听说你们连粗布衣裳都给绣花样?”

“是呢,”苏掌柜接口道,“前几日还有个货郎,让给孩子的虎头鞋绣对小老虎。”

知府夫人闻言,忽然朗声笑起来:“好,好得很!做生意能做到这份上,不容易。”她指着那锦袍,“就按这个样子做,诗就绣‘虚心竹有低头叶’。”

送走走知府夫人,苏掌柜看着清沅,忽然从柜里取出个红木匣子。打开一看,里面是支雕花银簪,簪头是只展翅的凤凰。“这是你娘当年的嫁妆,”他声音有些沙哑,“她说若是你有天能撑起这布庄,就把这个给你。”

清沅捏着那银簪,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忽然想起娘临终前的话:“沅儿,衣裳不光是蔽体的,更是人心上的花。”她抬头看向苏掌柜,眼眶亮闪闪的:“苏伯伯,咱们明年开春,再添个染坊好不好?让客人自己选颜色,自己挑花样。”

苏掌柜望着窗外,秋风卷起几片落叶,却吹得布庄里的铜铃叮铃作响,像是在应和。他忽然笑道:“好啊,到时候让你当大掌柜。”

暮色漫进布庄时,最后一个客人提着新做好的衣裳离开了。绣娘们收拾着针线,伙计们擦着柜台,清沅坐在账房里,指尖划过账本上那些越来越密的字迹。月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在那支凤凰银簪上,仿佛有细碎的光在流动。

她忽然想起刚到布庄那年,苏掌柜教她辨认丝线,说这世间的颜色,就像世间的人,各有各的好。那时她不懂,如今看着这满堂的锦绣,看着那些藏在针脚里的心意,忽然就懂了。

原来所谓新花样,从来不是什么奇技淫巧,不过是把客人放在心上,一针一线地绣出来罢了